178.崇寧(一)
崇寧五年,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盛世氣象。蔡河水上,舳艫千里,長虹卧波;河道兩岸,車水馬龍,垂柳成蔭。這裡便是汴京,八荒爭湊,萬國咸通之地。
只見在那高大林立絡繹不絕的船隊之中,又有一頁小舟涉水而來,向不遠處的碼頭靠去。搖櫓的船家是個沉默健壯的中年漢子,他的渾家卻是眉目靈動言笑晏晏。此時,她正一面快手快腳地收拾著案上的碗筷,一面揚聲笑道:「好教兩位官人知道,這蔡河本是穿城而過,這沿路的景緻是看也看不盡呢。河上還有十幾座橋,尤其是那虹橋最值得一觀。此橋沒有橋柱,卧於水面宛若飛虹,因此得名。只需幾里水路,便到了。」
聽她介紹沿路景緻,顯然是意欲多挽留兩位客人一陣,也好多得幾個賞錢。只是她雖殷勤招攬生意,話音之中卻仍有股掩飾不住的得意,正是天子腳下首善之都的百姓該有的自豪與傲氣。
可惜,巧婦總伴拙夫眠。那婦人話音未落,她的丈夫便已沉默靠岸,瓮聲瓮氣地道:「兩位客人,到岸了!」
船家說罷,那婦人即刻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他們這船上的兩位客人出手豪闊,豈能輕易放走?
然而,兩名客人卻已站起身來。
「多謝娘子款待。」率先說話的是一名身材高大魁偉的漢子,濃眉大眼、高鼻闊口,瞧著極有威勢。而船家夫婦與他相處數日,卻知他平易近人笑口常開,為人極是和善。反而是他身邊的那位公子哥,雖樣貌清俊卻沉默寡言,顧盼之間總有一絲冷意,教人望而卻步。那漢子拍下了讓船家夫婦眉花眼笑的船錢后便大步跨下船舷,一轉身,伸手去扶他身後那人。
立在他們身後的婦人見狀,忍不住挑了挑眉。他們這客船的船舷與碼頭的台階齊平,她丈夫撐船又向來穩當,便是個三尺孩童都能自行下船,何需旁人來扶呢?
但顯然,他們船上的兩名客人都不這麼認為。那公子哥習以為常地搭住了那漢子的胳膊,走下了小船。
眼見那兩人相視而笑,那婦人雖明知他們以兄弟相稱,但仍是忍不住含酸「嘖」了一聲。卻是她那木頭木腦的丈夫追著喊了一聲:「兩位客人,過了這條街便有『薛氏車馬行』,可以租用四輪馬車。他家價錢公道,車也乾淨!」
「多謝船家指點!」仍是那漢子轉身謝過,這才與他身邊那位公子哥相攜而去。
船家是個釘是釘鉚是鉚的老實人,兩人走了不一會,果然見到了一個店招極大的「薛氏車馬行」盤踞著整個街口最好的門面。
那漢子一見那氣勢恢宏的店招就笑了,扭頭向他身邊的公子哥問道:「租車?」
公子哥搖頭道:「走走罷!」顯然汴京的風物很是吸引他的目光,並不願將自己關在車廂里。
兩人一路緩行,很快便自戴樓門入得京城。一入城,赫然又是另一番景象,路上的行人雖也摩肩接踵卻都不再行色匆匆,道路兩旁店鋪林立松柏成蔭。許是正巧到了午膳的時候,不少酒肆腳店雇傭的廝波婦人都在賣力吆喝招攬客人。不多時,這兩人便被一個未語先笑機靈嘴甜的小廝哄上了自家酒樓。
「……若說聽曲看戲,那還得去『錦樂坊』!」酒菜剛上全,那小廝已將汴京城內好玩的好吃的地方介紹了大半,正說到那天下聞名的「錦樂坊」。「《說岳全傳》、《牡丹亭》、《桃花扇》,那是大名鼎鼎,就不必提了。卻是近日有一折說書,名為《大明》,說的是享國二百餘年的大明王朝,跌宕起伏很是精彩呢。兩位官人不可錯過!」
那正執壺倒酒的漢子聞言,不由笑看了他身邊的公子哥一眼,隨口問道:「聽這《大明》說書的人多麼?」
「這怎麼能說多呢?」哪知那小廝聞言竟即刻兩眼一瞪,挺著胸脯正色道。「那是門庭若市、人山人海啊!」說著,他又伸出手指往上一指。「便是宮中的官家,也日日在聽呢。說是以史為鑒,可知興替!」
聽到小廝提起當朝聖上,那公子哥模樣的男子卻是有些意動,不由道:「官家沖齡之年,正是愛玩的時候……」《大明》一書寫的是明朝二百七十六年的風雨變遷,有陰謀有鬥爭有變革,但要說它十分有趣引人入勝,那可真談不上。
「黃侍讀恪盡職守,便如唐時魏徵一般。官家聖明,自當納諫如流!」小廝的面上即刻浮現出一抹驕傲來。
「黃侍讀?」那公子哥奇道。
「正是蘇門四學士之首,黃魯直黃大人。」不等那小廝答話,他們身邊的另一桌客人便已插言。「兩位這是打海外回來?」他們身邊的那位中年客人本是貨商,走南闖北最是有眼力不過。他見此二人出手闊綽偏對大宋朝廷一無所知,便隱約猜到他們應是自海外歸來。
那客人有此一問,公子哥身邊的漢子即刻起身抱拳一禮。「先生好眼力!在下與舍弟走海多年,故國的消息是斷絕已久了。尤記得那時是大宋平滅西夏不久,哲宗皇帝在位,慕容相主政……」
「老黃曆了!」漢子的話音未落,那中年客人便已搖手而嘆。「先帝早逝,慕容相亦天不假年……如今是大蘇學士為首相,黃魯直大人為侍讀。聖聰**,尊師重道,卻是君臣相得,此乃大宋之福!」說著,他也滿臉讚賞地說起了黃庭堅的幾件軼事來。故事的內容大都是官家貪玩,懈怠功課,黃庭堅忠枕直諫,官家迷途知返。
那客人說罷,整個樓面的客人都已忍不住交口稱讚。唯有那公子哥聽了,只無奈苦笑:「少年貪玩本是天性。黃大人雖忠直剛毅,卻不免有些過猶不及了……」
哪知他話未說完,對面一桌的一名老者也肅聲道:「溺子猶如殺子,黃大人做得對啊!」
「不錯!不錯!」顯然這老丈的觀點才代表了主流民意,是以很快便有數名客人隨聲附和。「先帝少年夭亡,不正是因為當年慕容相過於溺愛么?」
那公子哥聞言,額角竟不自覺地微微一抽。「慕容相……溺愛?」
自從大蘇學士為首相,大宋的文學愈發鼎盛。加之朝廷清明,並不堵塞言路,是以百姓在酒樓茶肆縱談國事已成常態,並不覺犯了忌諱。此時,這話題雖是由兩位海外來客引起,但大夥談論起來就顧不上他們了。
「可惜慕容相一片忠心,卻落得那般下場……」
「話也不能這麼說,若非官家意外夭亡,慕容相的病勢也不會急轉直下……他們之間的君臣情義……」
「淺薄!當年慕容相事涉謀反……」
「此案早已水落石出,慕容相謚號文忠,還待如何?」
「如何?慕容相死得冤!若當真病死,為何他張文潛偏辭了官?還有那匯通錢莊,這戶部要收回錢莊的消息都傳了好幾年了,我看哪,早晚是保不住了。倒了慕容富,肥了瘦天子啊!」
「什麼?!」聽到這,那公子爺卻是一驚,忙揚聲發問。「張……張大人辭官了?」
可惜這公子哥的問題委實太菜,抓重點的能力又實在堪憂,樓上眾位食客皆懶得理會。大夥神色鄙夷地睨了他一眼,便又投入了火熱的爭執之中。
眼見自己已被排除在話題之外,那公子哥只得向身邊伺候著的小廝相詢。「張大人乃是蘇相得意門生,怎麼就辭官了?」
事關朝廷秘辛,那小廝也不敢多嘴,只賠笑道:「小人聽聞,張大人辭官是為了全心主持《汴京時報》,旁的便不是小人能知道的了。」
那公子哥怔愣半晌,不禁幽幽一嘆,許久方道:「當年『東坡詩會』名滿天下,不知如今是否還在?」
「自然是在的,如今已是一月一次了。盛況空前,不可錯過!」眼見話題又轉回汴京風物,小廝急忙又介紹起來。「大官人若是喜好文事,還可去恭義侯府湊湊熱鬧。」
「恭義侯府?」這一回,卻是那漢子面露好奇。
「那恭義侯正是原大理國主段譽。段侯爺喜好詩文,每旬都會在府中招待詩詞無雙的文人墨客飲宴取樂。飲宴當日,無論販夫走卒還是飽學之士,只要能對上段侯爺親擬的詩文,便可成為座上賓。」說到這,那小廝不由擠眉一笑。「段侯爺的詩文委實平平,每回出題不是天恩浩蕩便是滿堂回春。只不過蘇相與他相得,三回飲宴能有兩回列席,是以……」
那小廝的話音停地意味深長,兩名聽眾也不免微微沉默。片刻后,那公子哥忽然一推面前酒杯。他正欲起身,竟突然被身邊的漢子扯了一把,又猝不及防地跌坐了回去。
只見那漢子隨手取出一角碎銀拋給小廝,含笑道:「好了,就介紹到這罷!」說著,又一指他身側的公子哥。「再給這位大官人上一碗參湯,順順氣!」
待那小廝應聲而去,那位公子哥即刻便沉下臉來。「這參湯應正合大哥來用!」
「你覺得我該順氣,所以就先跟我賭氣了,是不是?」漢子聞言卻只輕笑著搖頭,無奈嘆道。「你呀……多思多憂、積習難改,這可如何是好?」
公子哥低頭望了面前的酒杯一陣方道:「我早說過,不該回來。」
漢子心頭一熱,沉聲道:「我拋家棄國六親斷絕,回不回來本無分別。你呢?真的不再惦記他們了么?」
公子哥正斟酌著不知該如何答話,樓梯上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一名穿著一身綠衫滿臉秀氣滿身溫柔的女子急匆匆地跑了上來。
見到此人,那公子哥即刻站了起來。
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竟皆無言。
良久,那公子哥忽然微微而笑,那女子卻安靜地落下淚來。見到她哭,公子哥忙習慣性地去抽身上的絹帕。哪知他尚未及上前為其拭淚,那名女子卻已一頭撲進他懷中,放聲哭道:「公子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