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崇寧(二)
當天的晚膳,委實用地「萬籟此俱寂」。分明是容納了十數人的流水席面,酒菜也整治地十分精細,可大夥卻都鴉雀無聲,只一眼不錯地盯著慕容復。
慕容復下野多年竟已不再習慣這眾人矚目的場面,硬著頭皮吃了兩口終是忍無可忍地放下了筷子。
哪知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主座上的蘇軾就已關切道:「明石,可是菜色不合胃口?」
慕容復聞言,登即一愣。蘇軾為人熱情,可卻未必周到,只因他的性格便是不拘小節大而化之。
可眼下不等慕容復答話,蘇軾已然又扭頭催促妻子王閏之。「明石喜歡吃魚。不是說有條海鰻么?還沒做好?」
「我這就是去廚房看看!」王閏之急忙起身。
王閏之話音未落,王語嫣也站了起來。「娘,還是我去看罷!媳婦還命廚房備了些江南的吃食,全是表哥少年時的口味。」
「師娘,快別忙了!」慕容復見勢頭不對,忙出言阻止。「我用這個很好!」又沉下臉來責備王語嫣。「語嫣,你湊什麼熱鬧?」
王語嫣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可聽了慕容復的話,她卻仍如當年的那個小女孩一般微微紅了眼圈,顯然是無限的委屈。
幸虧還有蘇軾鎮得住場面。「語嫣,快去快回。我學生難得回來,自然什麼都要最好的!」
就連向來溫文謙退的蘇轍也笑道:「明石,你該明白你老師的心意。」
蘇轍一發話,蘇門四學士連同蘇軾蘇轍兩兄弟的子嗣全都一臉附和地點頭。
見此情形,慕容復也只得嘆了一聲,乖乖坐回去努力加餐飯了。
直至飯後品茗,慕容復方緩緩說起了這數年來的經歷。「南下出海之後,便一路往南,那裡有一片廣袤的大陸。當地居民崇尚野蠻尚未開化,卻是有一些產量頗高的植物種子,學生帶了些回來。」自亞洲大陸往南而行,目的地自然是南美洲。在那一片受上帝青睞的熱土上,慕容復帶回了土豆、玉米、番茄、橡膠樹等植物的種子和樹苗。當然在這個時代,這些種子還需要經數代培育才能進化成現代食物的模樣。只是這些小事,慕容復以為就不該是他的職責所在了。
在座的列位大都是外行,聽慕容復說了一番風土人情便覺意足。唯有蘇邁深知海路艱難,聽聞慕容復竟在大海的盡頭又發現了一處新大陸不由悚然動容。「大海茫茫,明石,你的膽子也太大了!」
說起這個,連蕭峰也忍不住笑了。「多少走海一輩子的老船員都不敢走的海路,偏他要闖,還一口咬定定有陸地補給。有時候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早就去過哪些地方?」
蕭峰之所以還能笑,是因為頭一次走海路,無知者無畏。事實上,要帶領船隊出走海路,尤其是先前從未探索過的新海路,實乃九十九死一生。人皆有畏懼之心,大海茫茫沒有補給,一旦迷航便會死在海上。即便不曾迷航,海上航行久了,也會引發各種心理問題,使船員瘋狂思念大陸。這種情況下,慕容復哪怕是拿出了現代海圖,船員們為了保命回家也未必敢信他。無論從古至今,但凡出海跑船,皆極為強調船長的威嚴,正是因為要借這威嚴震懾人心,使船員們聽命行事不敢心生異志。否則,稍有不慎便會發生殺人奪船,或是鑿穿船底同歸於盡的事來。慕容復能帶著船員直達南美洲又安然回來,又豈止是膽大那麼簡單呢?
蘇邁聞言不由搖搖頭,正色答道:「當年我與明石出海,乃是一路西行,最遠去了歐洲大陸。近幾年,那邊也有不少色目人不遠萬里而來。只是他們的造船技藝遠不如大宋,是以人數稀少。卻是我們的瓷器、絲綢和茶葉在那邊的銷量不錯。」
「西邊是生意,南邊卻是前程。」慕容復笑著應了一句,隨手掏出一捲圖紙拋給了蘇邁。「這是往南美洲的海圖。那邊雖沒有生意,卻有無數無主的土地和豐富的物產。」
蘇邁接過圖紙,忍不住挑了挑眉。「你這是不打算插手了?」
「在新大陸登基為帝?」慕容復滿是無趣地搖頭而笑,將目光投向了蘇軾。「老師,那是一塊需要以一國之力去開發的土地。當然,投入雖大,回報也是一本萬利。學生以為,可以放在大宋中興的百年大計之中。」
卻是同樣列席的鄧百川夫婦、包不同、風波惡四人聽聞慕容復並無開發海外自立為皇的念頭,竟都鬆了口氣。慕容復話音方落,鄧大嫂便已忙不迭地道:「公子爺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公子爺身子不好,還得好生調理,可不敢再出遠門了!」不知不覺,眼淚竟掉了下來。
當年慕容復事涉謀反,最後又查無實據不了了之。說是因病而亡,可鄧大嫂卻分明連屍首都沒見著。若非親自扶棺返回燕子塢的諸葛正我言之鑿鑿慕容復詐死遠遁,阿碧當年就已一頭撞死在那棺木上。棺木落葬之後,阿碧避居京城,再不肯踏上燕子塢一步。只說燕子塢是公子爺的傷心地,她要在京城等著慕容復回來。
不久,丈夫鄧百川辭官歸來,一向器重他的種氏叔侄從此與他形同陌路。鄧百川與包、風兄弟三人守著慕容復的墳塋大半年,終是大徹大悟,哭著大喊是自己害了公子爺。愚蠢淺薄妄圖復國的是他們,可最後以死換他們平安的卻是慕容復。這教人情何以堪?
慕容復失蹤五年,這四人便整整痛苦了五年。直至大半年前,蘇邁傳來消息說是有了慕容復的下落。四人匆忙趕來京城,等著向慕容復負荊請罪。想不到方才相見,慕容復仍笑著招呼一聲「鄧大嫂」,神色溫和一如多年之前。那一刻,鄧大嫂只覺這一生跌宕起伏好似黃粱一夢。夢醒了才最終明白,皇圖霸業皆不如眼前之人來得要緊!
鄧百川等人的關切之意慕容復自然明白,這便點頭道:「這次回來短期之內的確沒有出行的計劃,只不過……我與大哥身份尷尬,中原亦非久居之所。」
皇權的威力鄧百川等終是明白了,當下齊聲道:「公子爺要往何處去,我等誓死追隨!」
「罷了!」慕容復卻笑了起來,「幾位兄長的心意,復官明白。只是你們皆有家室,留在中原安生做個富貴閑人罷!」
「公子爺,阿碧跟你走!」阿碧卻在此時望住了慕容復,目光是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的閃亮奪目。慕容復「死」后,阿碧一直長居京城,每日里蒔花種菜,生活恬靜至極。可以說,除了頭上尚有三千煩惱絲,腕上少了一串佛珠,與出家人也沒什麼分別了。
慕容復來自現代思想開明,自然不會以為女人定要嫁人生子才算得圓滿。眼見阿碧不在自己身邊便活得沒有人氣,他即刻微笑著點了點頭,柔聲道:「以後公子爺去哪,就將阿碧帶去哪,再不分開了。」
有慕容復一句承諾,阿碧立即容光煥發心滿意足。
而慕容復卻又將目光轉向了蘇邁,笑道:「我卻不知原來邁哥兒的消息這般靈通,我與大哥才入汴京,大家就收到了消息。」
哪知蘇邁聞言只把臉一沉,先指著蘇迨王語嫣夫婦道:「仲豫如今是陝西太守,半個月前才趕回京城。」又指向晁補之。「晁師兄已升任雲南太守,五日前回來的。」再指向鄧百川等人。「你這幾位兄長來得早,在京城呆了大半年了。還有种師道、宗澤、閔忠、薛慕華等,他們現在都在西邊,預計再有一個月也就回來了。」
慕容復當然知道他們從各地趕回的原因,當下搖頭道:「太過張揚!」
蘇邁沒有搭話,只含恨續道:「這些年我派人日日守著各處港口,你風四哥只要聽到一點消息,無論多遠都要親自去尋,幾回差點死在風浪里。若非一年前這《大明》的話本傳回來,讓大夥確信你還活著,這日子早就過不下去了!」
慕容復起初沒有說話,隔了一會方低聲道:「『慕容復』已死,我不回來,對大夥都好!」
王語嫣眼圈未紅,蘇軾卻忽然一聲大喝:「『慕容復』死了,我學生卻還活著!」說到這,一向樂觀的蘇軾竟也面露凄然。「我老了……明石,你是要讓為師死也閉不了眼么?」
「老師!」蘇軾這話慕容復如何承受得起,忙跪了下來。
蘇軾看著他,緩緩道:「你若知孝順,就留在為師身邊。」
慕容復心知眼下的場面不能太過強硬,遲疑了一陣終是輕輕點頭。
許是一路奔波旅途辛苦,晚膳后不久,慕容復便早早梳洗安置了。卻是在宴席上當了許久隱形人的蕭峰又移步後花園,與蘇軾、蘇邁父子一同開懷暢飲。
酒過三巡,蕭峰扶著酒罈忽而長長一嘆。「我把慕容帶走,那時總以為是對的,如今卻……」
眼見蕭峰搖頭苦笑,蘇邁沉吟了一會道:「今日見了明石,他的氣色卻是尚可。」
「這些年他的心疾的確有所好轉,」而這大概是最能令蕭峰感到安慰的一件事了,「但是……他不像以前了。那時的慕容總有無窮的精力,如今卻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大明》還是寫地不錯的……」蘇軾跟著嘟囔了一句。
哪知提起這個,蕭峰更是唉聲嘆氣。「那時我看他每日對著大海發獃,想著勸他找點事做。卻萬萬沒想到,這《大明》寫到結局,崇禎皇帝竟然……」竟然氣性剛烈,寧死不逃,最終弔死梅山。想起當年,他幾乎違背慕容復意志地強行將其帶走,此事於己看來那是從此逍遙世外,可於慕容看來是不是苟且偷生呢?蕭峰忽然沒了把握。
說起這個,蘇軾顯然更有經驗,不由笑道:「這話本里的事豈能當真?明石能寫於廷益也能寫嚴惟中,可他自己卻只是慕容明石。」
「當年那本《說岳全傳》,岳鵬舉還不是……」蕭峰卻只固執搖頭。「他性子太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沉默了一陣,忽然自言自語地道。「這些年他跟我在一起,是不是真的高興呢?」
蕭峰此言一出,蘇軾父子當即彼此互視了一眼。只見蘇軾無言地拍了拍蕭峰的肩頭,這便起身離去。
「時辰不早了,蕭兄早些歇息罷!」蘇邁毫無誠意地丟下一句,也走了。
蕭峰並非無主見之人,可事關慕容復便由不得他不事事小心謹慎了。在蕭峰看來,慕容復是天生干大事的人,對事業從來都是全力以赴,可對感情卻一向隨遇而安,頗有些愛恨由己、得失天定的洒脫。一直以來都是我放不下,那麼,會不會慕容只是念在往日情義所以順著我而已呢?他越想越覺膽戰心驚,終是忍不住起身向卧房行去。
斷袖分桃之事雖說古已有之,可終究不是社會主流所能認可的價值取向。是以,今夜蕭峰與慕容復暫住蘇相府原是各有卧房。卧房內,慕容復早已陷入熟睡。蕭峰端坐床頭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睡顏上瞧出一點喜怒端倪。然而習武之人向來警覺,饒是蕭峰始終屏息凝神,慕容復也很快迷濛著睜開了雙眼。
漏盡更闌,房中本是一片漆黑。可即便只是神智迷離地掃了床頭一眼,慕容復也能僅憑那身形輪廓就將蕭峰認出來。只見他側身對上蕭峰那雙灼灼的雙目輕輕一笑,低喃著道:「大哥這是迷路了?」不等蕭峰答話,他又閉上眼睛伸手給對方。「……上來。」
蕭峰心頭一松卻沒有動,只握著慕容復的手指細細親吻。「過幾日,還是搬出去罷……總有些不方便。」
慕容復卻委實困極了,過了許久方含糊著應了一聲:「好……」呼吸漸平,顯然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