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0.崇寧(三)
第二日,同樣收到消息的段譽與虛竹二人也來蘇相府拜訪。蘇邁熟門熟路地將他們帶去與蕭峰相會,這便退了出來。
這兄弟三人相見,自是不勝之喜。蕭峰原本有些擔心段譽在汴京處境艱難,但見他與蘇邁十分熟稔,也就放下心來。
卻是段譽在汴京生活數年,早不是以前那個天真爛漫不知世情的段公子了。注意到蕭峰的神色變化,他反而先笑了起來,解釋道:「當今聖上天性仁厚,大理歸附后,官家數番安撫賞賜,小弟未曾受過什麼為難。」
事實上,自從兩年前高氏覆滅,大理國劃為雲南、貴州兩路,蘇軾還曾提議令段譽返回雲南任雲南太守,安撫民心。只是那時段譽與蘇軾相交已久,深知自己不是治政的材料,又知大宋朝廷實無卸磨殺驢之意這才拒絕了。
「小弟仰慕蘇相多年,與他相交甚深,也曾起意拜他為師。只是自從慕容相……蘇相傷心欲絕,連朝廷省試都不願為主考官,更別提收旁人為弟子了!」說到這,段譽不由滿心遺憾地一聲長嘆。
相比段譽的苦惱,虛竹的日子顯然快活了許多。蕭峰離開五年,他的膝下已有了一兒一女,日日鬧騰,幾乎能將靈鷲宮給拆了。
這兄弟三人繞著兩個孽障哈哈笑了一陣,段譽與虛竹便又問起了蕭峰日後的打算。
「海外終究不是久居之地,尋醫問葯也並不方便。」蕭峰皺眉道,顯然他是傾向回中原的。「但是慕容……」說到這,他不由搖頭苦笑。若是慕容堅持要走,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段譽和虛竹見蕭峰滿臉愁苦皆頗為詫異,兩人靜默了一陣方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是去是留,你們不該商量著辦么?」
哪知蕭峰聞言竟是微微一窒,良久方艱難地擠出半句:「你們不知道,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心能有多狠!兩情相悅偏處境艱難,倘若那時能有一線生機,這世上有幾人能做到為顧全大局萬無一失,情願不要這一線生機?更加別提能面不改色地邀自己心愛之人一同赴死。蕭峰並不怕死,只是經此一事對慕容復寧為玉碎的脾性有了更深刻的了解。然後,午夜夢回,細思恐極!
段譽果然體貼,見蕭峰面露難色,他忙轉口道:「卻是有一事……大哥未必在意,但小弟卻不能不說。」
「何事?」蕭峰奇道。
「阿紫死了,已經是二年前的事了。」提起這件事,段譽不免沉沉一嘆。可他嘆息的對象,卻並非阿紫。「阿紫性子古怪,與誰都相處不來。褚萬里褚大哥雖是我段氏家臣,可與爹爹患難多年,情分大不一般。阿紫卻不知輕重,對褚大哥呼來喝去視若奴僕。原本褚大哥看在阮姨的面上又念及她年紀尚幼,便忍了。豈料阿紫得寸進尺,狠狠地捉弄了褚大哥一番。褚大哥性子豪烈不堪受辱,當場自盡……」段正淳身邊褚、古、傅、朱四大護衛不但曾與段正淳同受牢獄之災,更是看著段譽長大的。段譽思及與褚萬里的情義,此時已是淚水漣漣。「爹爹痛心疾首,失手打死了阿紫。哪知阮姨見阿紫被殺,竟也隨之自盡。爹爹也要自盡,卻被母親和秦姨她們攔住。幾人鬧了大半年,爹爹只說大錯已鑄心灰意冷,最後在天龍寺出了家……」
這九轉十八彎的故事情節直聽得蕭峰怔愣不已,良久方拍著段譽的肩頭乾巴巴地擠出一句:「三弟,節哀!」
事情已過去了兩年,段譽早已走出哀痛,只苦笑著道:「經過此事小弟才終於明白,為何當年王姑娘對小弟從未有絲毫的傾心。……那個時候,小弟就像爹爹一樣,見到漂亮姑娘就要上去奉承兩句……」
「三弟,你只是天性如此……」虛竹忙道。段譽是個天真熱誠、熱愛生活的好人,見到漂亮的花,他要上去讚美一番;見到美貌的姑娘,他也一樣不會吝惜讚譽;便是見到讓人心折的英雄好漢,他還是這個態度。然花朵無知、英雄好漢能與他結拜成兄弟,美貌適齡的姑娘卻當如何?
可段譽早已大徹大悟,只嚴肅地搖頭。「若是因為自己的天性連累旁人,那便是自私了。」說到這,他幽幽一嘆。「高氏覆滅后,宮中太皇太后牽線,小弟如今是故吳榮王的女婿。」吳榮王趙顥是神宗皇帝的二弟,生前育有二子一女。向太后能將郡主下嫁段譽,顯是極為看重他的。「迎親前夜,小弟便已向母親發誓,從此唯有郡主一人,再不看旁的女子一眼!」
聽到段譽這麼說,虛竹卻是連連點頭,正色道:「人家姑娘將一生託付給三弟,三弟若辜負了她,那還能算是個人么?」
段譽一臉認同地點了點頭,又面帶喜色地道:「郡主如今已有身孕,再過幾個月大哥就能見到你侄兒了!」
「恭喜!恭喜!」蕭峰聞言登時放聲大笑。「如此喜事,當痛飲三百杯!」
與此同時,慕容復卻在與他的同門師兄張耒一同飲茶。張耒醉心治學性子沉悶,實在是個悶葫蘆。是以,兩人相對許久,竟都不發一言。直至那一壺熱茶漸涼,張耒終是開口問道:「這幾日的《汴京時報》,師弟可曾看過?」
「匯通錢莊的歸屬?」慕容復瞭然點頭,「看過了。」
「師弟有什麼看法?」張耒又問。
慕容復輕輕一笑,沉聲道:「師兄,這得看我站在誰的立場上了。」從朝廷的立場而言,掌握貨幣的發行權那簡直是理所應當的,匯通錢莊的存在影響了朝廷掌握國內經濟,必得設法剷除或者化為己用。可若是從商戶的立場而言,自己辛苦奮鬥攢下的家業,一沒犯法二沒逃稅,無端端招了朝廷忌諱要斷了財路,豈能心服?
慕容復這模稜兩可的話可不能令張耒滿意,只見他面色一冷,當下道:「朝廷掠奪民財,豈非又回到當年新法亂政之時?此風斷不可長!」
「師兄便不曾讀過《大明》?江南勢家將朝廷擠出海運買賣,結果如何?滿洲鐵蹄南下,崇禎皇帝弔死,江南勢家全成了待宰的肥豬。」慕容復緩緩道,「金融貿易的威力,遠比海運買賣更為可怕!」
「以朝廷之力,再辦個錢莊並非難事。」張耒搖頭道。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慕容復的話卻更加意味深長,他見張耒面露疑色頓知其莫約並不清楚那漁翁究竟是誰。「匯通錢莊如今的買賣正在語嫣之手,師兄若是有暇不妨一觀。」
哪知張耒沉吟了一陣卻仍舊搖頭。「若要找理由,總能找得到。便如秦檜誣陷岳王爺一般,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這世間的是非黑白,不該混淆!」
「師兄,世間並非只有黑與白。」慕容復不禁輕嘆。
「可卻總該有人堅持黑與白!」張耒斬釘截鐵地道。
張耒話音一落,慕容復立即沉默。片刻后,他起身整束衣冠,鄭重其事地向張耒深揖為禮。「多謝師兄指點,明石絕不敢忘!」
慕容復行此大禮,張耒也坦然受之,只笑道:「你晁師兄將《汴京時報》交給我,是他知人善任。況且你是我師弟,我更該為你出頭討個公道,辭官之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多謝師兄!」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除了這一句,慕容復的確已不必多說什麼了。
不料向來寡言少語的張耒卻極有談興,又正色道:「卻是明石你向來急智,何不給老師出個主意呢?」
慕容復聞言卻只苦笑。「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你說這話,卻是著相了!」哪知慕容復話未說完,黃庭堅也大步走了進來。「師弟五年不回來,就是因為『慕容復』已死?那麼,你又是誰呢?如今的你,姓誰名誰?是何來歷?是何身份?」不等慕容復答話,又不耐煩地擺擺手。「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你是我師弟,老師也知你是他學生,這便夠了。明石,你該繼續做你該做的事,別讓我們為你操心。」
「師兄,我……」
慕容復還想解釋,黃庭堅卻強硬地一抬手,不肯給他機會。「官家雖說年幼,可脾性卻與先帝截然不同,『文忠』二字正是他欽定。這些年你撰寫的書籍,官家也一直在讀。將來如何,誰也不敢說。可縱使是千百年之後,我也敢認,慕容明石是我師弟!」
「老師與諸位師兄的心意我明白,只不過我實不願成為任何人的負累。」慕容復無奈道,「列位皆身在官場,當知欺君之罪可不是鬧著玩的……」
「明石,官家早知你未死,他甚至明日便將出宮見你!你救他性命、助他登上帝位,為何就不願信他會是個寬仁英明的好皇帝?」
自從趙孝願登基,黃庭堅便任了翰林侍讀一職。只因黃庭堅認定先帝有失君德方害了慕容復性命,他痛定思痛,走馬上任時就已暗暗發誓:哪怕是被官家厭惡憎恨,他也要教出一個明君來!這些年來他對趙孝願極為嚴苛,一開始就連太皇太后也有些看不過眼。
然而趙孝願卻性情溫和敦厚,反而安撫向太后。「黃學士是痛心先帝與慕容相,這才寧死也要直言勸諫,勿使朕重蹈覆轍。如此錚臣,太皇太后該重重嘉獎才是啊!」
之後,向太后又命人將趙孝願的這番話轉述給了黃庭堅聽。黃庭堅見趙孝願明白他的心意,感動莫名不由放聲大哭。從此,他們師徒二人教學相長君臣相得,終是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話。
「我不是不信任他,」慕容復喃喃道,無情的品性有原著作者蓋章認證、有向太后、諸葛正我、黃庭堅悉心教導,慕容復怎會不信?「我只是……只是……」只是不信任自己。——這一句,慕容復卻說不出口。「……我還能做什麼呢?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改革、著書,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們。這個世界已被改變,未來的路該怎麼走,我未必比你們清楚。而如今我又已失去了可以立足於世的身份,未來我所帶給你們的麻煩會遠比幫助更多!」
「難道我們要你留下,只是因為你還有用?」黃庭堅聽了慕容復的話卻幾乎給氣笑了,「明石,你在想什麼呢?」
慕容復沒有再說話,他只是不知所措地望著黃庭堅與張耒。問題的答案其實早已呼之欲出,可慕容復卻仍不敢面對。
回去的時候,蕭峰居然還在與段譽虛竹二人開懷暢飲。見到慕容復出現在門口,已喝地醉意朦朧的段譽虛竹二人即刻放下酒罈垂手而立,面色忐忑地齊聲喚道:「大嫂!」
那一瞬間,慕容復簡直想殺人!
事實上,他也這麼幹了。只見慕容復雙掌平推向兩人擊去,這一招乃是即刻使出降龍十八掌中的第十掌「雙龍取水」,掌風所至便好似兩條巨龍咆哮著向二人捲去。
段譽虛竹見狀酒意即刻醒了大半,眼見慕容復橫眉怒目,他們也不敢抵擋,忙駕起輕功翻窗而逃,眨眼便閃出了數丈之外。而就在他們的身後,只聽「砰砰」兩聲巨響,方才蕭峰等兄弟三人一塊喝酒的那間花廳瞬間便被震塌了一堵牆。
煙塵散去,慕容復面色鐵青還待要追,蕭峰卻高喊一聲「慕容!」疾步衝上前來將他整個人攔腰抱起。
「放手!」慕容復氣地臉都紅了,「蕭峰,你簡直欺人太甚!」
蕭峰卻充耳不聞,只緊緊捉著慕容復的雙手將其扛在肩頭往後院行去,邊走邊喊:「阿碧,送客!」
被點到名的阿碧果然迅速出現在段譽與虛竹的面前,斂衽一禮,柔聲言道:「段侯爺、虛竹子先生,失禮了!」
段譽虛竹二人驚魂甫定,剛嘀咕了半句:「慕容大人的脾氣也……」後院便又傳來「轟」地一聲,這一次是花園的圍牆塌了一截。
段譽虛竹面露驚恐,阿碧卻仍笑意盈盈。「我家公子爺與蕭大爺想是有要事相商,不便待客,兩位請!」
二人見鬼一樣看了阿碧一會,又艱難地將目光轉向旁人,卻見鄧百川、包不同、黃庭堅、秦觀、乃至蘇轍、蘇邁等皆是一臉的習以為常。耳邊只聽得蕭峰用他那隱含笑意的話音勸著:「慕容,他們只是一時錯口,而且也沒叫錯啊……慕容公子,謀殺親夫啊!你捨得么?」
所以,縱然不敢面對,又有什麼要緊呢?即便蒙著眼捂著耳,不願與自己和解,可只要有他在身邊,心就永遠知道正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