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東西可以亂吃誓不能亂髮
慕容夫人年初時受了一場風寒,到現在這病況已綿延大半年。如今負責為慕容夫人診治的劉大夫原是姑蘇名醫,他經驗豐富深知慕容夫人這情況乃是往年過分操心勞神,日積月累攢下的隱患這回猛然爆發,故而來勢洶洶經久不愈。這類病人最要緊的便是寧心安神,細心調養方得痊癒。而今日慕容夫人因激怒而暈厥,對她的病情顯然是雪上加霜。劉大夫不知慕容夫人與慕容復之間的暗潮,只恨恨地斥責慕容復:「老夫有言在先,要你事事順她心意,何以這般不孝,將親母氣至暈厥?倘若汝母有個三長兩短,為這孝道倫常計,老夫少不得要將你捆了去見官!」
四大家臣各個桀驁,聽這位劉大夫所言這般不客氣,已是暗自生怒。反觀慕容復卻並無不快,甚而滿心懊悔地軟語哀求大夫:「還請大夫施展妙手,儘力診治。所需藥物,我慕容家絕不吝惜。」
劉大夫見慕容復面色蒼白滿額冷汗,只當自己的恐嚇有效,自得地撫撫鬍鬚,言道:「待老夫給她施針令其好生睡上一夜,轉醒后再照這藥方吃上幾帖葯再說。」
慕容復直至見劉大夫用過針,慕容夫人眉間舒展安然睡去,這才鬆了口氣連聲道謝,又令桂媽媽去取診金。
劉大夫往來燕子塢大半月,深知慕容家富庶,更為難得的是慕容復待他十分周到,用藥方面也是言聽計從不吝千金。對著這樣省心配合的病患家屬,劉大夫自然也是盡心竭力,好不辜負了這高昂的診金和慕容復的一片孝心。正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臨走前劉大夫終是忍不住提點了一句:「但凡久病之人總有幾分孤拐脾氣,汝既身為人子,便多多擔待罷!」
慕容復亦知劉大夫是一番好意,這便躬身謝道:「多謝大夫指點。」
劉大夫滿意地點點頭,暗自心道:不愧是詩書傳家的書香門第,這教養氣度果然不凡。然而,面上的笑意尚未斂去,他又忽然滿心疑惑地抽了抽鼻子,哪來的血腥氣?
劉大夫正不明所以,阿碧竟自庭院內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扯著劉大夫的衣袍哭道:「大夫,給我家公子看看罷!公子傷得好重!」
慕容復見阿碧偷跑出來,立時面色一沉,厲聲喝道:「阿碧!」原來慕容復心急母親的病情,自己的傷勢根本無暇處置,只換了一件乾淨的衣衫便出來見大夫。而劉大夫一心只在病人身上,也不曾發覺慕容復的異常。
而劉大夫經阿碧提醒,這才恍然意識到他與慕容復相處許久,他的面色一直不曾緩過來。劉大夫雖說主攻傷寒科,可對外傷科也算是觸類旁通,這便又轉回了慕容復的卧房,為他診治。
此時距離慕容復受傷少說也已過了一個時辰,慕容復新換的衣衫都被淋漓的鮮血粘在背上,脫下時便好似活生生揭下他的皮肉來。阿朱與阿碧一見慕容復這血肉模糊的模樣,又是害怕又是傷心,不由同時放聲大哭。
劉大夫行醫多年,自問見多識廣,這大戶人家的規矩向來重些,那些個不肖子弟被家法整治地死去活來的情況也是尋常。只是如慕容復這般整個背脊都給打地血肉模糊的畢竟少數,想到方才為其母診治時他隨侍在側,半點也瞧不出不妥,劉大夫更是頭皮發麻,忽然轉臉指著四大家臣並鄧大嫂痛罵:「他不知疼,你們也不知他疼么?如何還比不上一個丫頭懂事!」
四大家臣見了慕容復的傷情原本尚有幾分黯然,只是被一個微不足道的大夫指著鼻子痛罵,又有些惱怒。在他們的心中,慕容復乃是武人,將來爭奪天下征戰沙場更有無窮艱險,眼下些許皮外傷自然不值一提。唯有鄧大嫂身為女子終究心軟,深覺不該順了慕容復的心意拖延許久,趕忙欠身致歉。
向外人隱瞞自己受傷之事原是慕容復授意,目的是不想有人追根究底問出什麼不該讓人知道的事來。慕容復不願見鄧大嫂等因己之故受人責難,只輕聲道:「劉大夫,這是我的意思,與他們無關。」
劉大夫不知慕容家的野心,只當這是慕容復孝順,不欲外人非議其母不慈。當下暗嘆了口氣,言道:「你這傷勢雖說不傷性命卻也頗為棘手,且忍著些疼罷!」說罷,便令阿朱阿碧去取清水、烈酒、刀剪等物。
只因傷處範圍過大,劉大夫忙了大半個時辰方才完工。他剛放下衣袖,耳邊便聽得慕容復幽幽地出了口氣。對上慕容復已略顯迷濛的雙眸與慘白地近乎透明的面頰,不知為何,劉大夫的心底竟生出了絲絲寒意。他急急留下一張藥方,正想告辭,阿碧忽然又怯生生地補了一句:「大夫,還有……還有公子的膝上……」她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為慕容復捲起長褲,只見他的雙膝已腫地如饅頭一般。劉大夫見狀,終於忍無可忍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暗道慕容夫人狠辣。至於慕容複本人,神智雖在,卻已疲累地說不出話來了。
慕容家的兩位正經主人俱卧病在床,四大家臣與鄧大嫂便留了下來主持局面。眾人處置過一幹事務、用過晚膳,正要各自回房歇息,一整日都渾渾噩噩的公冶乾忽然出聲道:「大哥大嫂、三弟、四弟,先留步,小弟還有幾句話要說。」
大夥不明所以地回頭看他,卻見公冶乾忽而莫名一笑,低聲道:「今日之事,大夥怎麼看?」
今日慕容復母子生隙,眾人俱是心情沉重,此時見公冶乾居然發笑,各個心中詫異。只見鄧百川沉默了一陣方唉聲嘆氣地道:「不意公子這般固執。」鄧百川原是親眼看著慕容復長大,又兼是他武學上的授業恩師,自以為對他的秉性十分了解。這十四年來慕容復給他的印象從來都是溫文有禮,對慕容夫人更是千依百順,鄧百川如何也料想不到居然會有今日。
包不同送走王語嫣之後便抽空逼問了桂媽媽一番,此時見鄧百川搖頭感嘆慕容復固執,他難免故態復萌地出言反駁:「非也,非也!並非公子固執,而是他待表小姐情深意重。你們道主母今日為何大發雷霆?據桂媽媽所言,昨夜主母親眼所見公子為了替表小姐描花樣子將功課置之不理,這才……」說到這,包不同意味深長地停了下來,他想做一個戲謔的表情,可惜天生貌丑,再做這副擠眉弄眼的怪樣瞧起來頗為猥瑣。
風波惡聽聞事情的起因如此,不由低聲嘟囔了一句:「好歹也是親戚一場,主母未免……」他雖爽直無心機卻仍記著自己的身份,當下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風波惡這句未盡之言卻是說地鄧大嫂心有戚戚,不禁嘆道:「公子行事雖說循規蹈矩,實則是個多情種子,前有表小姐後有阿朱阿碧。只是他縱然花時間哄表小姐高興,對功課也從未放鬆,主母因著自個的好惡,未免也將他逼地太狠了。」
「非也,非也!」包不同聽鄧大嫂說罷便又要反駁,「這哪是主母不喜表小姐,分明是因為這婆媳原是天生的仇敵。大嫂,依老包看,日後可少不得大嫂為公子多多轉圜。」
包不同等人正說得熱鬧,公冶乾卻忍也忍不住地嗤笑出聲,低聲嘆道:「你們啊……」
大夥也知他們之中公冶乾最是多智,此時見了他這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鄧百川只顧低頭沉思,包不同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而不等鄧大嫂出口發問,風波惡已然搶先道:「公冶二哥有何高見?」
公冶乾故作神秘地沉默了一會,忽然轉頭向鄧大嫂問道:「大嫂可還記得今日公子挨了幾下?」
鄧大嫂聞言不禁一怔,那時她見主母下手不容情急地六神無主,哪裡還顧得上數數?
「我記得,」公冶乾悠然道,「自我趕到直至結束,一共是一十七下。公子今日受的傷不可謂不重,然則主母暈厥仍是他第一個扶住主母。令下人們噤言隱瞞今日之事,也是他的安排。方才大夫為他診治,他一聲都沒吭。大哥大嫂、三弟四弟,公子如今只有十四歲。」
公冶乾這番話說來,大夥心中都有些不自在,好似虧欠了慕容復什麼。然而,這仍舊不是公冶乾的重點。「我等效忠慕容氏乃是為了復興大燕青史留名,然則主人早逝少主年幼,大宋江山又固若金湯,我原以為此事多半再無指望,想不到……想不到……公子爺竟然是這等樣人!」回想起今日他親眼所見的情形,慕容復的固執堅忍、冷酷絕情、謀定後動無不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禁兩眼泛光,猛一拍桌面,萬分激動地高聲大嚷:「這才是雄主之相!大哥,我等只道公子爺重詩文輕武藝,哪知他並非斯文無用的書生!公子爺斬釘截鐵能舍能忍,這才是開疆拓土的雄主之相!慕容氏,復興有望;我等兄弟,揚名有望!」
眼見一向冷靜的公冶乾這般興奮,眾人心中都頗有幾分古怪,隱隱覺得他的話似乎有哪裡不對,然而再仔細思索一番卻又毫無頭緒。這復興大燕之事,不僅是慕容復的終生使命,更是他們為之奮鬥的目標,如今聽公冶乾言之鑿鑿地道「復興有望」,大夥遲疑了一陣都由衷地笑了出來。
慕容夫人在第二日轉醒過來,見到兒子神色如常地端著葯碗奉到自己面前,她心中莫名生痛,只轉過臉去不願理會。慕容復雖萬般懊悔自己因一時衝動吐露真正的心意,可見了慕容夫人這般作態也是無可奈何。只見他低頭沉默了一陣,又將葯碗遞迴給桂媽媽,一掀衣袍跪倒在慕容夫人的床前,輕聲道:「母親,兒子知錯,今後定當全力以赴以復興大燕為念。」
慕容夫人得兒子這般保證,即刻滿心欣喜地轉過身來,雙目炯炯地望著他問:「此話當真?」
慕容復點點頭,認真道:「自然當真。」
慕容夫人卻不敢信他,一直以來慕容復偽裝地太好,若非昨日把他逼狠了只怕自己至今仍不知他真正的心意。她思索片刻,忽然道:「既是如此,你便立個誓來。」她低頭想了想道,「就說……你若違背慕容氏列祖列宗所望,便要你身敗名裂、永失所愛、死無全屍!」
聽聞慕容夫人要他發的誓言這般狠毒,慕容復的眉心不禁微微一抽。然而他稍有遲疑,慕容夫人已然冷聲發問:「果然是哄我的么?」
慕容復只覺心頭陣陣窒悶,教他喘不過氣來。他遲疑了一會,近乎失神地道:「母親,我是您親子,您竟然這樣咒我?」
慕容夫人的目光一縮好似底氣不足,隔了一會,她終是振作精神,迎向慕容復無措的雙眸,沉聲道:「你只需告訴我,願不願意立誓?」
那寸步不讓的眼神令慕容復的靈魂都在微微發顫,彷彿在遙遠的過去,他曾見識過這般冷酷的眼神。而正是這冷酷的眼神,令他魂飛魄散。過了許久,他逐漸緩過神來,暗自心道:罷了,便順了她的意思罷!這世上多少人發誓猶如放屁,試問又有多少誓言能真正實現呢?想到此處,他終是依慕容夫人所願老老實實地舉起右手一字一頓地道:「慕容復今日對天盟誓,定當牢記慕容氏列祖列宗所望,復興大燕至死不渝。倘若違誓,便要我身敗名裂、永失所愛、死無全屍!」
「好!」慕容夫人聽罷即刻一拍床榻,高聲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復官,別忘了你今日說過的話。」
慕容復好似被抽幹了精氣神一般低垂著頭顱,許久才答:「兒子,絕不敢忘。」經此一事,終於清醒地意識到無論前世今生,所謂母子之情,於他終究過於渺茫。他無力地搖搖頭,心中的苦痛無奈尚未及泄露一絲半縷便已經化為唇角的一抹苦笑。
慕容夫人見慕容複發過誓,這才安心用藥又問起了他的傷勢。只是這個時候慕容復再也無心演這一場母慈子孝,只唯唯諾諾地應付了幾句便推說功課繁重,逃也似地離開了慕容夫人的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