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宮闕無聲,薄紗輕舞,如掩映著一個古怪的舊夢。不知過了多久,公子燕歸身形一動,才從榻前站起身來。

那高大軒昂的身影自簾幕後轉了出來,他邁步欲往殿外而行,經過霜影身側之時,忽地停住,問道:「你方才看到了什麼?」

霜影一震,她微微抬頭看著面前之人,公子燕歸身上的鎧甲森森生光,閃爍凜凜寒意,但最令她心頭戰慄的卻是這個人的雙眸,比刀鋒更加凜冽銳利,令人不敢跟他對視。

霜影低頭,渾身輕顫:「奴、奴婢什麼也沒看到。」

公子燕歸打量著她,頃刻微微一笑:「很好。在此好生照料公主,若有差池,唯你是問。」

霜影顫聲道:「是……」

公子燕歸舉步出殿,那彷彿鐵塔般的男子看了霜影一眼,轉身跟上。

兩人到了殿外,公子燕歸踱步,行過一株臘梅跟前,看著那滿簇枝頭的金黃,朵朵臘梅綻放,香氣繚繞,花瓣亦如蝶翼般輕薄,近乎是透光的明黃。

眼底流露讚賞之意,公子燕歸伸手,摘了一枝玲瓏梅花,輕嗅了嗅,便放進懷中。

自公主的寢殿到了前方殿閣,侍童青牛站在殿門處,見他來到便飛奔上前,興高采烈道:「公子,那陳國太子已經醒了。」

公子燕歸眉梢微動,笑道:「仇先生果然非尋常人也。」

正欲進殿內探望,身後忽然有人急奔而來,跪地道:「公子!姚將軍巡城時候發現有人擄劫殺害百姓,將軍派小人來請示公子該如何料理。」

公子燕歸眉眼不抬:「違反軍令,就地格殺就是,何必來稟。」

那傳令小兵猶豫道:「公子,那人是……太子的部屬……」

公子燕歸一怔:「太子的人?是楊森嗎?」

「是。」

公子燕歸垂眉沉吟,他身邊有一員謀士便道:「公子,若是太子的人,不如先行綁了,等請示太子之後再做料理,免得於太子面上不好看……傷了彼此的和氣。」

那士兵跪等,卻聽公子燕歸冷笑道:「若投鼠忌器,不能殺一儆百,恐怕慶城會成為第二個晉城,就算得罪太子也顧不得,傳令下去,將楊森跟動手之人梟首示眾!叫姚亮嚴加巡防,若還有當街殺人擄掠者,不必請示,一概格殺!」

那士兵精神一振,應了聲後轉身離去。

謀士嘆了口氣,道:「公子,這時候得罪太子,怕是不智。」

公子燕歸道:「不必多言,我自有考量。」

陳蘭橈從夢中驚坐起身,天色已暗,殿內燭光搖曳,竟不知今夕何夕,此時幾時。

霜影飛快上前來,面露喜色:「公主,您終於醒了。」

陳蘭橈猛地抬頭,腦中無數凌亂景象爭相閃過:「霜影……我怎麼了?我怎麼睡在這裡……不對!我記得魏軍進城了……父王……哥哥!」她語無倫次,回憶也跟著急轉,終於在瞬間把所有都記了起來。

霜影見她騰身而起,忙拉住她:「公主別急!太子殿下無礙了!」

「無礙?」陳蘭橈身形一頓,半驚半喜。

「是啊!」霜影道,「公子燕歸不知從哪裡找來一個怪人,太子殿下之前明明咽氣了,但是那怪人……不知用了什麼奇異法子,我聽伺候的人說,殿下傍晚時候還喝了一碗葯……」

縱然霜影百般安慰,陳蘭橈仍不能完全放心。

兩人出了寢殿,赫然看到門外守著兩名侍衛,卻不是陳國人。

侍衛見她們出來,其中一個將她們攔住,問道:「要去何處?須請公子允許。」

陳蘭橈大怒:「這是陳國皇宮,我要去哪,容你來管?」抬手將那人兵器掀開,那士兵不忿,另一人將他擋住:「不可造次!公子吩咐了,不得對公主無禮!」

此人說罷,便向陳蘭橈行禮,賠罪道:「公主勿怪,公主要去何處?請容小人護送。」

「不必!」陳蘭橈冷冷一笑,便帶著霜影拔腿離去。

之前陳源棲身的寢殿,殿閣燈火通明,外頭許多士兵層層守候,見陳蘭橈來到,卻並不阻攔。

陳蘭橈急急進了大殿,卻微微怔住,前方榻上,陳源靜靜躺著,燭光中面容安詳,彷彿睡著,而在踏前,跪坐一人,背影瘦削,卻是一頭如雪的白髮。

陳蘭橈放輕腳步跑到榻前,輕聲喚道:「哥哥!」見他胸口傷處已經包紮妥當,而鼻息也十分沉穩,這才鬆了口氣。

陳源毫無知覺,榻前那白髮之人道:「他服了葯已經安睡,你也不要引他說話,此刻他需要靜養,情緒起伏對他來說毫無裨益。」

此人說話深沉緩慢,聲音偏帶一抹嘶啞,陳蘭橈轉頭,見到一張清癯的臉,——本來看到他的頭髮都白了,還以為是個年紀近百的老者,可是看正臉,卻依稀不過是三四十歲的形貌。

陳蘭橈意外之餘,遲疑問道:「您是……」

白髮之人道:「我的名字叫做仇如海。」

聽聞這般獨特的名字,陳蘭橈一怔,目光從他滿頭白髮上掃過,脫口道:「莫非就是傳說中那個能生白骨活死人的神醫仇如海?」

那人略略抬眼,長睫底下的淡色雙眸毫無表情:「我不記得我的名字有那麼長,只是仇如海而已。」他頓了頓,臉上浮現淡淡地笑意:「但是從今以後,『仇如海』三字,也可以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了……」

陳蘭橈心頭一陣激動,若此人真是傳說中的回春妙手,那麼陳源必然是無礙了,傳聞這位名醫,只要是一息尚存,不管多重的傷多難醫的病,他都會手到病除。

燭光搖曳,映著陳源的臉容,清雋的睡容竟有幾分恬靜之意。

陳蘭橈勉強鎮定,復又問道:「我聽聞神醫素來深居簡出,怎麼此次會為武魏效勞?」

仇如海淡淡道:「是公子燕歸請我來的,我自然就來了。」

陳蘭橈啞然:「可……為何?」

仇如海道:「你若是知道我的名字,為何不知我的來歷?公子燕歸替我報了今生不能報的大仇,我當然要答應他一個條件:就是來幫他醫好這個人。」

陳蘭橈心念轉動,便記起關於仇如海此人的種種:「仇如海」並不是他的本名,他原本姓周,是晉國的世家子弟,生活優渥。但平地生波,晉太子看中了周家新婦,竟設計強之,新婦憤而自盡,周家上告此事,晉王卻偏袒太子,以「誣陷王孫」之名,將周家全族二百餘口殺死殆盡。

仇如海僥倖逃出,他滿腹悲傷怨憤,傷及五臟六腑,以至於滿頭青絲盡化作白髮,從此改名叫做「仇如海」,以提醒自己深仇似海,一生不忘之意。

可仇如海雖然一心想要復仇,奈何他只是一名醫者,從來只懂救人,卻不懂殺人的手段。

何況對方乃是一國王者,對方有傾國之力,而他只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而已。

無奈之下,仇如海想出一個法子,但凡有人求醫,他便會要求對方殺死一名晉國王侯,提頭來見,才會動手醫治。

不料,晉王得知此事,重金懸賞仇如海的性命,於是,有許多人為得重金,反而不顧一切來追殺仇如海,其中甚至有他之前醫治過的病患。

仇如海報仇不成,自己反倒幾度身陷險境,怨憤交加,令他落魄潦倒,幾乎支撐不住。

這次公子燕歸打下晉國,特綁了晉太子送給仇如海,仇如海親手持鞭,斷斷續續鞭打了三天三夜,將太子活活打死,終於報了滿門血仇。

所以方才他說從此之後「仇如海」三字也不復存在。

陳蘭橈明白前因後果,便道:「雖然如此……但公子燕歸屠城之舉,仍然是太過殘暴的行徑。」

仇如海聽了,問道:「你說什麼?誰說屠城之舉是公子所為的?」

陳蘭橈一怔,正要反問,卻見殿門口出現一名侍者,輕聲道:「公子燕歸有請公主。」

陳蘭橈皺眉,冷笑道:「如今我已是階下囚,他要見我,自派人綁了我去就是。」

那侍者啞然,卻不敢得罪。

仇如海看她一眼,忽道:「聽聞公子對你頗為另眼相看,有什麼話,不如你當面問他……」他不再理會陳蘭橈,只自顧自舉手倒了杯茶,慢慢飲了口,仰頭緩緩呼了口氣。

往日時分熟悉的宮闕,此刻卻彷彿染上了一層奇異的陌生,冬夜的風漸大,從宮牆上呼嘯而過,吹得燈火幽幽咽咽,帶幾分凄然。

公子燕歸所在的,正是昔日陳王所住的勤政殿,陳蘭橈來到殿門處,心中意難平,竟無法舉步入內,正猶豫間,聽裡頭那人道:「既然來了,何不進內,莫非是不敢面對我嗎?」

大殿之上,屏風之前,那人坐在書案背後,此刻抬起雙眸看過來,那雙眼竟有星光耀耀。

陳蘭橈不去看他,將臉一轉,哼道:「非是不敢,而是不願。」

他微微一笑:「為何不願?」

陳蘭橈道:「不必廢話,交戰兩國,本就是此仇不共戴天。」

「聽起來,你很憎恨我。」他站起身來,一抬手,守在殿門處的士兵們悄然退後,而他緩步走到門檻處,雙手負在身後:「你的兄長已經無礙,你卻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陳蘭橈皺眉,見他不動,才道:「你錯了,我是憎恨你,但卻無論如何談不上原諒,我跟你並沒有那麼熟,而你也不必對我惺惺作態!要殺要剮儘管來,我絕不會皺一絲眉頭!」

「沒那麼熟嗎……」公子燕歸雙眸深沉如墨,毫無慍色,反而淺笑道:「殿外風大,進來說話可好?你連死都不怕,還怕跟我同室而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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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步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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