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寒色青蒼,北風叫枯桑。厚冰無裂文,短日有冷光。
日暮后的大殿,盞盞燈火,如金色蓮花綻放,往日里十分熟悉而親切的場景,此刻看在眼中,卻平添許多凄涼。陳蘭橈進了勤政殿,入眼一點一滴,都是昔日景緻,但是此刻卻已不屬於陳國所有。
一朝一夕,翻天覆地。
公子燕歸卸了鎧甲,身著玄色武將常服,腰扣玉帶,氣度沉穩,幽淡威嚴,卻絲毫都無武將的悍厲氣息。
陳蘭橈看著他,不知為何便想起了師神光。
兩人對面坐了,公子燕歸親自給她倒了杯茶,道:「喝一口熱茶,驅驅寒氣。」
玉盞之中,清茶泛起裊裊白汽,繚繞而上。陳蘭橈對上他一雙幽深的眸子,心中忽然汗顏:「我怎麼會想起神光哥哥,這人哪點像他?」
師神光喜歡穿白,就如他的人一樣明朗溫和,高潔不然凡塵。但是面前的人,不僅性格跟師神光迥然不同,而且總是一身囚徒般的黑色,深沉陰暗,令人不喜。
陳蘭橈開門見山道:「之前我曾問你神光……師將軍如何了,你的回答語焉不詳,如今你可願坦白跟我說明他如今的下落?」
「如此掛心他……呵,」公子燕歸淡笑:「我聽說師神光是公主你未來的夫君,可是真的?」
陳蘭橈見他不答反而問東問西,昂首道:「不錯。」
公子燕歸看著她坦然的神情,眼神一暗:「哦……無妨,那也是過去之事了。」
陳蘭橈道:「你這是何意?」
公子燕歸舉手輕輕啜了口茶,才道:「我是說,師神光註定是娶不到公主你了。」
這一句十分刺心,陳蘭橈聞言,心中又驚又怒,差點拍案而起,她再三隱忍,才道:「公子燕歸,你到底回不回答我所問?」
公子燕歸凝視著她,復微微一笑:「我當然會,你是想問師神光的生死,如今人在何處么?其實這個我也並不是十分清楚。」
陳蘭橈聽了這句,道:「這麼說,神光哥哥沒有落在你們手中?」不由地心頭一喜。
公子燕歸瞧著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喜色,他面前的這雙眼睛正視著他,眼裡滿含著期望。他竟有些窒息,短短道:「不錯。」
陳蘭橈略鬆了口氣,又問:「那你為何說他的生死你不知情?」
師神光駐守鹽谷,將武魏牢牢阻住,如今武魏攻進城來,那自然是師神光出事,陳蘭橈極怕師神光落在公子燕歸手中,以師神光的脾性,是絕對無法容忍成為敗軍之將……何況若是被俘,還不知要遭受何等折辱呢。
可若是兩軍交戰,師神光落敗而逃,他自然會首先返回慶城,又怎會杳無音信?且並沒有鹽谷的陳國士兵回來報信,以至於直到武魏兵臨城下,慶城守軍才知道大事不妙。
種種疑惑,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公子燕歸看著陳蘭橈眼中疑惑之色:「說來怕你不信,據我推測,是陳軍內部出了紕漏。」
陳蘭橈心驚:「什麼?」
公子燕歸到:「連我自己都有些不信,本來……師神光的確是個天才戰將,加上鹽谷地形險要,故而兩軍僵持數月卻無法突破,若非是陳軍內部嘩亂,此刻我們就不能坐在這裡說話了。」
兩軍相持數月,一日夜間,公子燕歸正坐大帳之中,忽然聽得外頭騷亂聲,叫了隨軍來問,卻說是對面鹽谷的大營之中似有異動。
公子燕歸當即出來相看,果然看到鹽谷大營中火光閃爍,隱隱有吵嚷喧嘩聲隨風而來。
那一刻,燕歸身邊的謀士分析是師神光故布疑陣而已,建議公子燕歸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此前兩軍也有過數次的試探交鋒,陳軍在師神光指揮之下,進退有度,而武魏也從未佔過上峰。
有幾次,師神光甚至派兵來襲,打了武魏措手不及,若不是公子燕歸坐鎮,恐怕武魏便要給陳軍追著打得落花流水。
而原本一直隨軍的主帥武魏太子琪,也正是因為在一次夜襲中吃了師神光的虧,因此心有餘悸,特意從鹽谷之外的大軍駐紮地撤離,一直退到了已被武魏佔領的晉國小城。
鹽谷這邊的戰事,便全權交付公子燕歸處置,數月來兩軍相持不下,各有輸贏。
所以今夜陳軍大營異動,謀士們才也紛紛分析說是師神光又「故布疑陣」欲引武魏入彀而已。
但是公子燕歸觀察片刻,毅然下令出兵偷襲!
公子燕歸派了八百騎兵為先鋒偷襲陳軍營帳,到了陳軍大寨外圍,發現守衛十分鬆懈,不知為何守軍都有些惶惶然,八百騎兵頓時掩殺入內!
之前的幾次偷襲里,陳軍都是很快振作,全軍反擊,但是這次,不知為何竟無人指揮,陳軍如無頭蒼蠅般亂逃,大營亂作一片。
一直都在密切觀察的公子燕歸見狀,當即下令全軍突擊。而他披掛鎧甲,身先士卒,一路砍殺沖入鹽谷,陳軍則一路奔逃,因群龍無首,士氣低迷,被滅者十之□□,剩餘一部分且戰且逃。
陳蘭橈半信半疑,心急如焚,急忙問道:「怎麼可能,為何我們並沒有接到任何來自鹽谷的士兵?」
公子燕歸道:「我可以再告訴公主一件事,據我所派的探子報告,鹽谷撤退的士兵,所退的方向,是章國。」
陳蘭橈驚呼一聲,睜大妙眸,眸子中卻滿是驚恐。
公子燕歸不緊不慢,道:「公主如此聰明,可以猜猜看發生了什麼。」
陳蘭橈的心驚跳不休,她想象不出在鹽谷到底發生了何事,才讓師神光於那場決定勝負的夜襲中並沒露面,甚至連殘軍都不曾回到慶城……她更不願相信公子燕歸的話,敗軍怎會退去章國?這除非是師神光他……
不,絕對不能!
「我不知道……」將心底剛剛冒出的念頭扼住,陳蘭橈扶著額頭,有些冷汗涔出,那種突如其來的不祥的預感盤繞不去,把之前因為聽聞師神光未曾落在武魏手中的驚喜沖的一乾二淨。
疑惑轉動的目光中,忽然瞥見案頭一個花瓶中斜插幾枝金黃色的臘梅,怪道方才嗅到陣陣清香,陳蘭橈怔怔看著,一顆心七上八下,茫然中想到:「皇宮之中其他各處不種梅花,只有我殿內才有……難道他是從我宮內折來……」
又是一驚,陳蘭橈驀地抬眸看向對方,卻正好對上公子燕歸凝視著她的眼神,他一直都在觀察著她,也不知如此默默地看了多久。
他的眼神極亮,亮的怕人,就彷彿是獅虎觀察著獵物的反應,靜默隱忍,卻志在必得。這種感覺讓陳蘭橈心中憂煩更甚。
手暗中握緊了些,陳蘭橈收斂心神,重又開口問道:「我聽聞,晉國國君得罪了公子燕歸,所以你一怒之下,下令屠城,可有此事?」
公子燕歸有些意外,本以為她會一直追問師神光之事,而聽聞師神光下落不明,必然會心憂或者哭泣,沒想到她的反應竟如此平靜。
公子燕歸不知自己該驚還是該喜,沉默片刻,道:「如今此事傳的天下皆知,你不是也相信了么,為何還要問我?又怎知我所說的便是真?」
陳蘭橈道:「我自有心,會分辯真假,只看你怎麼說就是了。」
公子燕歸挑了挑眉,似笑非笑:「你真是越來越對我的脾氣。」
陳蘭橈皺眉,公子燕歸卻又轉了正色,沉聲道:「此事我不願再對任何人提及,更不想為了自己辯解,就算他們之死非我下令,但也跟我脫不了干係,但既然問的是你……我說過我絕不會欺瞞你……」
陳蘭橈見他話語之中總是隱約帶有挑逗之意,很是不悅,便冷臉看他,絲毫不假以顏色。公子燕歸見狀,便又笑了笑,才將發生的經過簡略說了一遍。
原來,當日他攻下晉國,就把晉太子綁了送給仇如海處置,因晉國龐大,另有許多諸侯國帶兵抗魏,因此公子燕歸又領兵出戰,不料就在他離開晉城之時,太子琪在晉城街上遇襲。
太子琪被刺客所傷,侍衛殺死了幾十名來襲之人,卻另有二三十名刺客逃走。
太子琪下令務必搜出刺殺之人未果,大怒之下,竟然下令屠城,等公子燕歸得知消息返回制止,晉城已血流遍地,變作人間煉獄。
陳蘭橈聽了經過,倒吸一口冷氣。公子燕歸將她杯中冷了的茶水潑掉,重換了新的熱茶,陳蘭橈本不願喝敵人的茶,此刻卻擋不住心口泛起的冷意,便將茶杯握在掌中。
公子燕歸才道:「你可信我的話?」
陳蘭橈抬眸看他,默然道:「你並沒有在我面前就此說謊的必要,何況此事涉及武魏太子。」
公子燕歸眼睛又是一亮,陳蘭橈卻問道:「你已得陳國,那不知太子琪何在?」
公子燕歸垂眸:「因為在鹽谷的戰事膠著,兄長退到晉國屬地……但是此刻他應該聽說了消息,估計很快就要到了。」
陳蘭橈心中擔憂一事,思來想去,終於問道:「太子琪如此嗜殺,他會不會在陳國……」
公子燕歸靜了靜:「這也正是我今夜請你前來……想要跟你說之事。」
陳蘭橈驚且疑惑:「你要跟我說此事?為何?」莫非公子燕歸也料到太子琪會在陳國掀起風波?陳蘭橈的心不由揪起。
公子燕歸微微點頭,緩緩道:「不管如何……我可以向你保證陳國王侯平安無恙,子民仍安居樂業,我只有一個條件。」
「條件?」陳蘭橈越發驚疑。
「是的,條件。」
陳蘭橈屏住呼吸:「什麼條件?」
公子燕歸直視她的雙眸,慢慢地說道:「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