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哥
錦哥以為自己也會一夜無眠,結果卻不知在什麼時候竟睡著了。
她是被一陣竊竊私語聲給驚醒的。
錦哥揉揉眼,正要翻身坐起,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帶著哭腔說道:「若真是滿門抄斬,我們會怎樣?」
這是她屋裡的小丫環,紅鯉的聲音。
「還能怎樣,一起被砍頭唄!」
這是另一個丫環紅蓮的聲音。
頓時,紅鯉就哭了起來,卻似乎立刻就被什麼人給捂住了嘴。
「要死啊,看驚醒姑娘!」
這是大丫環紅葉的聲音。
緊接著,卧房門口掛著的珠簾響起一陣細碎的聲響,錦哥趕緊閉上眼睛裝睡。
紅葉伸頭進來看看錦哥,又縮回腦袋,壓低聲音問道:「昨兒晚上奶娘家來人,說的話你們也聽到了,你們怎麼想?」
沉默片刻,紅蓮道:「咱們為奴為仆的雖是賤命,好歹也是一條命。不瞞你們說,天還沒亮我就託人給我家裡送了信,叫家裡來人贖我出去。」
又靜默了片刻,只聽紅葉嘆道:「你和奶娘都是活契,自然好辦。我跟紅蓮是死契,且我一家人都在這裡……唉,如今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卧室里,錦哥不禁一陣冷笑,大難臨頭各自飛的,又豈止只是夫妻。
她猛地掀開被子,赤著腳跳下床,甩開珠簾就沖了出去。
「這有什麼難辦的,既然你們都想贖身,拿銀子來就是。」
她這一突然出現,不禁嚇壞了那三個丫環。三人「撲通」一聲跪倒,向來膽小的紅鯉更是被嚇得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錦哥不耐煩地一皺眉,「哭什麼哭?!紅蓮說的對,你們的命也是命,憑什麼要跟著我們宋家一起遭殃。」
紅蓮一聽,不禁嚇得連連磕頭求饒,「姑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姑娘饒了奴婢吧……」
望著那三個磕頭不止的丫環,錦哥的眉不由皺得更緊。她一向自認為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向來是有什麼就說什麼,卻偏偏老是讓人誤會她說的是反話——昨兒在外祖母家也是如此。
她不禁氣惱地跺了跺腳。
正這時,奶娘推門進來了。
「喲,這是怎麼了?!」
望著屋裡跪倒的一片,奶娘吃了一驚,立馬就聯想到昨晚家裡人冒著宵禁找過來的事,心下不由一陣發虛。再轉眼間,這才注意到錦哥只穿著中衣,光著腳站在那裡。
「哎呦,我的大姑娘哎,如今可是十月深秋了,您怎麼衣裳也不穿,光著腳就跑出來了?!就算三個丫頭不懂事惹您生氣,好歹也等穿了衣裳再教訓人啊。」
說著,過去抱起錦哥,將她送到床上用被子裹好,又喝罵起那三個丫環,吩咐著燃起熏爐,將錦哥要穿的衣裳烘得暖暖的,這才把錦哥從被子里挖出來,服侍她洗漱穿衣。
錦哥坐在梳妝台後,默默望著鏡子里忙碌的奶娘。
不知怎的,她想起去年他們姐弟仨人同時出水痘的時候。那時,因著弟妹的病情更為風險,太太便偏顧著無憂,母親偏顧著玉哥,癥狀較輕的她就交給了奶娘來照顧。那些日子,奶娘幾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她的床頭,就怕她一時癢得受不住,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而就她所知,奶娘家裡上有公婆,下有子女,想出去的念頭,應該和當初進府時一樣,都是為了家人吧。
這麼想著,錦哥開口說道:「奶娘,你也是想出去的吧。」
奶娘的手一抖,不禁扯了一下錦哥的頭髮。她忙按著錦哥的頭皮揉了揉,一邊垂眼笑道:「姑娘在說什麼呢,姑娘不是一直說要給我養老的嗎?」
錦哥躲開她的手,扭頭正色道:「奶娘想出去,應該是為了家人吧?」
奶娘一怔。昨天,從鄭府回來時的馬車上,她就在猶豫著要不要先看看夫人是不是真要和離再決定去留,卻不想又遇上大兵堵門的事,直嚇得她那就住在附近的家人連夜找來要求她贖身出去。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紅葉她們聽到了她和家人的談話。
「能為著家人著想,總不是無情無義的壞人。」錦哥道,「奶娘,您放心,等一下我就去回了太太,你們還有誰想贖身的,就一起都走吧。」
奶娘的眼圈不由就是一紅,正要說什麼,忽然從外面傳來一陣喧嘩。
錦哥一皺眉,怒道:「該死的大兵,難道是又來了?」說著,轉身繞開奶娘就跑了出去。
「哎呦,慢些,姑娘別跑!」奶娘只得先拋下心思,急急追了出去。
奶娘追著錦哥出了院門,迎頭卻只見鄭氏領著玉哥和一群丫環僕婦們走了過來。
卻原來,是夫人回來了。
「夫、夫人。」奶娘趕緊上前見禮,一邊小心翼翼地偷眼打量著鄭氏,一邊暗暗揣測著她的決定。
此時錦哥早已跑過去拉住母親的手,問道:「娘,您怎麼回來了?」
一旁,玉哥沒好氣地道:「這是我們的家,我們憑什麼不能回來?!」
錦哥沒理會她的挑釁,正要再問母親,卻被母親拉著手反問道:「聽說昨兒西山大營的兵圍了咱們家,可有嚇著你?」
那些散兵游勇竟是西山大營的兵?!錦哥的眉不由就皺了皺,雖然她不懂政事,卻本能地意識到事態似乎更加嚴重了。
而,連她一個才十來歲的孩子都能意識到的事,大人們自然更加清楚其中的利害。隨著消息的傳開,宋家的下人們變得更加惶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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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氏離家已有四日。走的時候,雖然婆母也是有病在身,卻只不過是頭暈的老毛病而已。如今猛一見病容憔悴的太太,不禁把鄭氏和玉哥都嚇了一跳。
「太太,」望著婆母,鄭氏那不值錢的眼淚又下來了,「怎麼才這幾日,太太就病成了這樣?」
玉哥扭頭瞪向錦哥道:「定是姐姐又不聽話,氣著太太了!」
錦哥氣得當即就跳了起來,指著玉哥道:「你胡說八道!」
玉哥口齒伶俐地反駁:「難道我說錯了?我和娘也不過才走了四天,怎麼太太就病成這樣了?定然是你沒照顧好太太!」
見她們姊妹又像往常一樣見面就拌嘴,太太不由笑了起來,對鄭氏感慨道:「真好,玉哥兒一回來,家裡立馬就熱鬧了。」又道,「你們別擔心,我沒事,人一老,就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將養幾日也就好了。」
說著,又拉著玉哥笑道:「你啊,就知道淘氣,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姐姐,她可是一個人照顧這個家這麼些天呢。」
玉哥嘟著嘴道:「這有什麼,我也會。」
「是,是,我們玉哥和錦哥都是能幹的姑娘。」太太笑道。
這時,剛剛睡醒的無憂被奶娘抱了進來。看到幾日不見的母親,無憂興奮得兩眼放光,幾乎直接從奶娘的懷裡撲進母親懷裡。
看著弟弟沖著母親撒嬌,玉哥逗著太太說笑,錦哥忽然覺得,這個家似乎跟父親出事前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就算有一天父親真的有什麼意外,只要家人都在一起,她想,其實她也沒什麼好怕的。
一家人正其樂融融,有僕婦在門外稟道:「大舅老爺來了。」
鄭氏聽了不由一愣,臉色竟有些微微發白。而玉哥的神情也是一僵。
看著她們,錦哥不禁疑惑地歪了歪頭。
太太也問道:「是出什麼事了嗎?怎麼你才剛到家,連衣裳還沒來得及換呢,你哥哥就追來了?」
鄭氏怔怔地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玉哥忙站起來對太太笑道:「許是我們走得匆忙,落了什麼東西,大舅舅替我們送回來了。」說著,又暗示地扯扯鄭氏的衣袖。
鄭氏這才回過神來,胡亂支應了幾句,又哄著無憂,將他塞給太太,這才領著人心神不定地往前院去了。
看著母親的背影,玉哥一陣焦急,扭頭對太太笑道:「我也去看看。」說著,不等太太回話,就一溜煙地跑了。
錦哥一見,忙也跟著跑了出去。
逗著無憂說話的太太抬眼看看她們的背影,再看看四周明顯處於不安中的丫環婆子們,不由暗暗嘆了口氣,扭頭看向百寶格里一隻雕飾精美的漆盒。
追上玉哥,錦哥不解地問道:「怎麼回事?」
玉哥頭也不回地答道:「我們是瞞著外祖母偷偷跑回來的。」
「咦?」錦哥驚訝地「咦」了一聲。
誰知這一聲竟惹惱了玉哥。她猛地站住,回身指著錦哥怒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定是以為我貪圖外祖母家的安逸才不肯跟你回家!可你也不想想,爹的那些朋友,有哪一個能在朝堂上幫上爹的忙?!眼下外祖父又不在京里,我若不和娘守在外祖母那邊,以我們那兩個舅舅,哪一個肯伸手幫我們家?!外祖母一向偏疼母親,只有叫外祖母天天看著母親以淚洗面的樣子,她才會去逼著舅舅替父親出力啊!」
錦哥一愣,她卻是不知道,妹妹竟會這樣想。
「還有,」見錦哥發愣,玉哥憤憤地推了她一把。「你和爹一樣,怎麼腦袋瓜就不會拐彎呢?!外祖母勸娘和離也是為了我們大家著想,若是和離了,就算爹爹被流放,好歹還有娘能照顧我們,回頭我們也能照應爹爹。可如今被你那麼一攪和,娘是打死也不肯和離了,等將來爹的判決下來,你就看那兩個舅舅哪一個肯伸手幫我們!」說著,忍不住又推了錦哥兒一把。
錦哥任由妹妹將她推得倒退了好幾步,這才木著一張臉道:「許是判個滿門抄斬呢。」
玉哥臉色一變,瞪著一雙杏眼望著錦哥。
姊妹仨人中,玉哥的相貌集父母之長,長得最為出眾,雖然才九歲的年紀,卻已經是遠近聞名的小美人兒。望著那張標緻的臉,錦哥啞著聲音又說了一遍:「許真就判個滿門抄斬呢。」
玉哥張張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驀地,她的嘴唇輕輕顫抖起來,那雙和錦哥生得一模一樣的杏眼中漸漸浮起一層水霧。
錦哥上前兩步,摟住泫然欲涕的玉哥,像昨天太太哄她那樣輕輕搖晃著,一邊輕聲道:「這樣也好,好歹我們一家人都還在一處,黃泉路上誰也不用再記掛著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