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鬧事
最終,錦哥還是沒能帶回母親。
外祖母哭得幾近昏厥,說什麼也不肯放母親走,玉哥也是哭鬧不休,不肯跟著錦哥回去。在兩個舅母明顯不是真心的勸說下,錦哥只得留下母親和玉哥,獨自一人坐上了馬車。
看著一路上鬱郁不語的錦哥,奶娘幾次想要張嘴,卻都猶豫著沒有出聲。
直到錦哥終於發現她的異樣,「怎麼了,奶娘?」
宋文省自幼喪父,因著族人欺負他們孤兒寡母,生性剛強的太太早早就領著兒子分宗單過,故而宋家幾乎沒有世仆。如今家中的這些僕婦,包括錦哥的奶娘,大多都是宋文省中了狀元后才投來的。
奶娘瞅瞅錦哥,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真的救不回來了?」
錦哥皺起眉。
奶娘忙解釋道:「馬嬤嬤說,朝堂上沒人願意替我們老爺說話,就連親家老爺和二舅老爺都因我們老爺而被人處處刁難。」頓了頓,她壓低聲音又道:「兩位舅太太一直在暗示,說是親家老太太想叫夫人和離,姑娘可知道這事?」
錦哥的眉不由皺得更緊。
奶娘卻像是沒看到她的表情一般,自顧自地又道:「這和離,說到底是件傷顏面的事。我看兩位舅太太跟親家老太太並不是一個主意,看著就是不想夫人和離的模樣。且我們家又是這樣的情形,這些年若不是有夫人的嫁妝撐著……」
奶娘抬起眼,只見錦哥正定定地望著她,她不由就住了嘴。
錦哥生得極像她的父親,五官輪廓對於一個女孩子來說顯得過於深刻,但她的一雙眼睛卻隨了她的母親,大而明亮,且黑白分明。只是在看著人的時候,那眼神又像極了宋文省,烏黑的眼瞳映著人影,竟像是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一般。
被她這麼定定地望著,奶娘忽然生出一種錯覺,彷彿心底深藏著的那個念頭,竟被這個還不到十二歲的小姑娘看得一清二楚似的。她不由好一陣不自在。
也幸虧此時馬車離開了朱雀大道,正在轉入觀元巷。錦哥家就住在這條巷子的最深處。
奶娘借著這個機會避開錦哥的凝視,胡亂搭訕著掀起車簾往外看去。
「咦?奇怪。」她不自覺地嘀咕出聲。
「怎麼了?」
錦哥問著,也跟著歪頭看出去。
因觀元巷遠離大道,且又是一條死胡同,平時的巷口少有人逗留。今兒卻不知為什麼,在巷子的周圍竟站了不少罵罵咧咧、看著就讓人心生怯意的散兵游勇。
見錦哥也湊了過來,奶娘趕緊放下車簾,低聲道:「姑娘快坐好,這些兵痞最是難惹,咱們莫要多事,趕緊回家要緊。」
然而,事情卻不是誰去惹才會上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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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著那些形跡可疑的大兵,奶娘謹慎地命馬車繞道從後門悄悄回了府。
而讓錦哥意外的是,她才剛一下車,就看到老管家已經守在那裡等著她了。
見錦哥平安歸來,老管家先是鬆了口氣,又失望地看看錦哥身後,這才說道:「還好姑娘機靈,從後門進來。原本我是讓小三兒守在前門看著姑娘的車,結果還沒等到姑娘回來,這孩子就被那些當兵的給打了。如今街坊四鄰都被嚇得不敢出門呢,也不知道這些兵是哪兒來的。他們可有驚擾到姑娘?」
錦哥搖搖頭,道:「你叫人小心著門戶,我們這裡一向僻靜,可別叫那些人闖進來才是。」
「姑娘且放心,」老管家道,「我早就吩咐過了,只等姑娘一回來就給前後大門上了栓杠,家裡人也一律不許出去。」頓了頓,又問:「夫人……沒跟您一起回來?」
錦哥的臉色微微一變,她不想讓人知道鄭家發生的事,便扯著嘴角強笑了笑,道:「外祖母病了,不肯放母親回來。都說老小孩老小孩,母親也拿外祖母沒辦法。」
老管家飛快地看了錦哥一眼,卻假裝沒注意到她神色的異樣,只笑著應和道:「也是,又是生著病的,也只能哄著了。說起來,我們太太年歲還不比親家老太太呢,卻也是這樣。姑娘一走,太太就鬧著不肯吃藥,最後還是無憂少爺哄著才吃了。」
兩人都假裝出一副天下無事的模樣,一邊聊著家裡的閑事,一邊向內院走去。
將錦哥送進內院,望著她的背影,老管家不由搖著頭深深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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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太太的屋外,錦哥深吸了好幾口氣,直到自認為已經武裝得差不多了,這才讓廊下候著的丫環通報進去。
此時,太太正歪在榻上,陪著三歲的無憂玩著布老虎。
見姐姐進來,無憂一把扔開布老虎,站起身,伸長脖子望向她的身後。見進來的只有錦哥兒一個,他不由撇著嘴角,眼圈濕潤地望著錦哥問道:「娘呢?二姐姐呢?」
見弟弟委屈得要掉淚的模樣,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武裝得很好的錦哥臉上不禁一松,瞬間流露出一絲脆弱來。
都說孩子是敏感的,雖然錦哥的脆弱只在那一瞬間閃過,卻也已經驚著了無憂。無憂一仰脖,放聲大哭起來。
見弟弟哭了,錦哥的眼圈頓時也是一紅。但想到太太的病,她不得不強忍住悲痛,抱起無憂輕聲哄著。
哄著哄著,明明說好不再流淚的她,卻忍不住流下淚來。而這眼淚一旦流出,就怎麼也沒辦法止住了。
宋家雖不是什麼富貴人家,錦哥到底也是無憂無慮長大的,平日里除了和妹妹拌嘴外,她就再沒經歷過什麼煩心事。如今家裡忽遭大難,所有的重擔一下子全都落在她稚嫩的肩頭,母親偏偏又指望不上,太太還病著。原想著不驚擾太太的她,此時面對家中唯一的長輩,忽然間竟怎麼也堅強不起來。她不願讓太太看看自己流淚,只得抱緊無憂,把臉埋在弟弟的肩頭無聲抽泣起來。
她這一哭,卻是更驚著了無憂,他不禁哭得更加大聲。
太太早就看出錦哥神色不對,此時不由嘆了口氣,命人抱走無憂,硬撐著身子坐起,將錦哥攬在懷裡輕聲哄著。
錦哥抱著太太狠狠地痛哭了一場,直到嗓子都沙啞了,這才抽噎著止住了淚。
「說吧,怎麼了?」太太道,「不管有什麼事,這個家裡都還有我在呢。」
錦哥剛要開口,忽然,從外面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又是一陣喧嚷。
錦哥一驚,忙掙脫太太的懷抱,揚聲問道:「怎麼了?外面什麼聲音?」
奶娘滿臉驚慌地跑進來稟道:「外面那些大兵不知從哪裡找來根大樹樁,正在撞咱家的大門呢。」
錦哥一聽,忙從榻上下來,向外跑去。
「錦哥!」
太太一個沒叫住,她已經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急得太太趕緊命人追上去,「快快快,快跟上去,千萬別讓她落了單!」
奶娘忙答應著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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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哥跑出二門,只見老管家正手忙腳亂地指揮著家裡僅有的幾個男僕守在門后。
門外,除了「咚咚」的撞門聲外,還有人在污言穢語的謾罵著。
「他娘的,老子們在外流血流汗,竟養著這幫御史亂咬人的嗎?!滿朝上下誰不知道護國公對朝廷忠心耿耿,這樣的忠臣良將竟然也要被人誣告,老子不服!他娘的,今天老子就要給這姓宋的好看!小的們,加把勁,給我撞開這道門!朝廷不抄他們家,咱們就替朝廷給他姓宋的抄抄家!」
此時,聽到動靜的下人們幾乎全都跑了過來,奶娘更是急得揪住錦哥的胳膊直跺腳。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忽地就惹了這些兵爺們?!」
而有些膽小的丫環們,此時已經嚇得哭成了一團。
看到錦哥,老管家滿頭大汗地跑來稟道:「姑娘休慌,我已派人向五城兵馬司報信了,等衙門裡來了人,這些兵痞也就該散了。」
奶娘急道:「那也得能支撐到那個時候才行!」
老管家不由一瞪眼,怒道:「有在這裡廢話的功夫,還不去找些東西來堵著門?!」
被嚇得慌了手腳的僕婦們連連應著,全都不管不顧地衝進客廳去搬桌椅,好拿去堵門。
錦哥皺眉望著這一切,想要出聲阻攔,卻被那些僕婦撞得東倒西歪,好幾次都差點被撞倒在地。
奶娘扭頭看見,不由不耐煩地對一個小丫環吼道:「還不把大姑娘帶進去?!沒瞧見這裡正忙著嘛!」
正一團慌亂時,忽聽一個聲音喝道:「都亂什麼亂?!」
喝完,那聲音就是一陣猛咳。
錦哥扭頭一看,卻原來是太太被幾個丫環婆子扶著走了出來。
「太太!」
錦哥驚呼一聲,趕緊迎了上去。
見太太出來,慌亂的僕婦們這才鎮定了一些。
太太又咳了一陣,見錦哥一臉的擔憂,便拍拍她的手,扭頭對老管家喝道:「不就是幾個兵痞撞門嗎?至於這麼亂了陣腳!一個個都給我該回哪兒去回哪去,不許堵在這門口!」又提高嗓門沖門外喝道:「抄不抄家那是朝廷的事,又豈是什麼人都能做得主的?!我倒要看看哪個人這麼大膽,竟敢替皇上做這個主!」
太太的聲音傳出去,門外的撞門聲頓時一靜。
頓了頓,門外似起了爭執,一陣吵雜的爭論過後,那個破鑼似的嗓門又響了起來:「怕什麼?!出了事自有護國公擔著!」
他的話音落地,門上頓時響起一陣刀劍劈在門上的聲音,卻不再是先前拿樹根撞門的恐怖巨響。
雖然外面的謾罵猶在,門上不時也響起刀劍劈砍的聲音,但比起先前的氣勢,此時的陣仗到底是弱了許多,老管家不由伸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感激地望著太太。
太太威嚴地一揮手,命丫環婆子們把她扶回去。
然而,剛一進屋,太太便綿軟地倒了下去,直唬得錦哥一陣驚呼。
眾人七手八腳將太太抬上床,看著喘息得似要透不過氣來的太太,錦哥急得連聲叫人去請大夫。旁邊侍候的丫環們忙送上藥丸,太太這才稍微好了一些。
半晌,緩過勁來的太太拉著錦哥的手笑道:「我沒事了,錦哥不要擔心。」
話雖如此,錦哥豈能不擔心?
望著短短几日就已經憔悴得尖了下巴的錦哥,太太不禁一陣心疼。她掙扎著坐起身,對錦哥道:「錦哥,只怕這一回你父親是在劫難逃了。你母親性子柔弱,又向來以你父親為主,以後這個家,只怕還得你多擔待一些。」
錦哥一直咬牙忍著淚,此時不由憤憤地用衣袖一抹眼淚,嚷道:「父親這麼說,太太也這麼說!可我又能做什麼?!」
一句話竟問住了太太。看看年幼的孫女,想想眼前的困境,她張張嘴,最終卻只能化作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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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將擦黑,去衙門的人才得以回來,帶來的卻是一個壞消息。五城兵馬司的人一聽說是「宋瘟神」家裡出了事,竟都相互推諉起來,甚至還有人喝罵:「只不過是被人踢了家門就來喊屈叫冤,趕明兒判你個滿門抄斬,看你還叫不叫!」
那些大兵直鬧到宵禁時分才罵罵咧咧地散去。
雖然人是走了,可宋家上下仍然處於一片惶恐之中,從上房到下院,這一夜幾乎沒人能夠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