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和離

第三章 ·和離

昨夜的一場風雨,幾乎將外祖家花廳外那株銀杏樹的葉子全都打落下來。望著那像求救般伸向天空的光禿樹枝,錦哥不禁一陣愁腸百結,胸中更是鬱悶難消。

牢里的父親,重病的太太,還有被外祖母扣住不肯放回家的母親,自打入秋以來,她就沒遇到過一件順心的事。

那一日,從詔獄回來后,雖然她和老管家都閉口不談父親的死志,可太太似乎已經預感到了什麼。從那以後,太太就像是斷了生機一樣,一日比一日病重。三天前,當錦哥的外祖母派人來接她母親和她們姊妹時,太太忽然態度大變,抱住弟弟無憂不放,說什麼也不肯讓他跟著母親回娘家。最後還是錦哥做主,答應和無憂一起留下陪著太太,太太這才勉強同意放妹妹玉哥兒陪著母親去外祖家。

而讓錦哥沒想到的是,母親這一去,竟然真的就沒再回來。太太派了幾回人去接,都被外祖母給擋了回來。

想到父親說的「大歸」,終於弄明白這個詞的含義的錦哥不禁一陣坐卧難安。為了所謂的「節義」,她的父親已經拋棄了她們一家人,難道母親也要……

忽然,花廳門外傳來一陣喧囂,隨著一大群僕婦的突然湧入,她的大舅母一邊和二舅母說笑著,一邊走了進來。

錦哥收起愁容,起身恭恭敬敬地沖那二人行了一禮,叫了聲「大舅母、二舅母」。

大舅母余氏從眼角瞥瞥她,扭頭對二舅母劉氏道:「你說,怎麼竟有這樣的人?!用不著人的時候完全六親不認,用得著人的時候又是這麼一副嘴臉,看著沒得討人嫌!」

這是在說父親彈劾大舅舅導致他丟官的事。明知道大舅母是在指桑罵槐,錦哥也只能咬牙默默忍受。

見她低頭不語,大舅母冷笑一聲,又道:「怎麼,平時的伶牙俐齒都哪兒去了?這會兒用得著我們家了,倒一個個裝起乖順來!」

二舅母聽她說得狠了,趕緊站出來阻攔道:「大嫂,她一個小孩子家懂什麼……」

「她是不懂,可她家有人懂啊!」大舅母揮手打斷二舅母,「不然也不會把媳婦孫女留在咱家裡不聞不問了!她們打什麼主意,難道你還看不出來?不就是想要逼著咱們家替他們家出頭嘛!老太太心疼姑奶奶也是有的,可也要看看那人犯的是什麼事,得罪的是什麼人!」

二舅母看看錦哥,為難地道:「不管怎麼說,那也是咱家的姑爺……」

「嘁,姑爺!你拿他當親戚,他可拿你當親戚了?我們家那位,只不過是在公事上出了點小差錯,按理罰個俸的事,卻是硬被他整得丟官去職,那時候他怎麼不說這『親戚』二字!」

錦哥木然低著頭。自從父親入獄后,這些怪話她已經聽得太多太多了,多到她已經不知道什麼叫生氣。

見大舅母還要說什麼,二舅母趕緊上前一步,對錦哥溫言笑道:「錦哥是來看外祖母的吧?正好,你外祖母在你母親屋裡呢,你直接過去吧。」說著,沖自己的貼身丫環使了個眼色,吩咐送錦哥過去。

錦哥被丫環領著急急走開,大舅母仍覺得不解氣,沖著二舅母抱怨道:「你這是做什麼?我還說不得她了?!」

直到看著錦哥走遠,二舅母這才回過頭來,對著大舅母搖頭笑道:「你這炮仗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一改?這會兒母親正跟小姑在說話,這些話也該讓錦哥兒聽一聽才是。你說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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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哥心不在焉地跟著丫環往後宅去,直到繞過外祖母所住的正院,她這才回過神來,問那帶路的丫環:「我母親沒有住在外祖母那裡嗎?」

丫環笑道:「老太太命人收拾了姑奶奶出嫁前住的屋子,這會兒姑奶奶和二姑娘都住在那裡呢。」

聽了這話,錦哥的眉不由皺得更緊。外祖母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要留母親長住?!

跟著丫環繞過正屋,又進了一道垂花門,錦哥一抬頭,就只見她母親身邊的丫環婆子們正和外祖母屋裡侍候的人站在一處,眾人全都垂手靜立在廊下。

雖然廊下全是人,可院子里卻一片靜寂,錦哥無來由地感到一陣不安。

見她進來,外祖母跟前第一得用的馬嬤嬤趕緊快步走過來,低聲笑道:「是大姑娘來了。這會兒老太太正跟姑奶奶在屋裡說話呢,二姑娘倒是在旁邊的屋子裡,大姑娘要不要先……」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瞥見那個領路的大丫環遞來的眼色,馬嬤嬤當即改口道:「要不,姑娘悄悄進去看看?」說著,也不叫人,親自替錦哥打起門帘,放她進屋。

錦哥疑惑地看了馬嬤嬤一眼,也沒多想,就抬腿進了屋。

她的奶娘本想跟上,卻被馬嬤嬤伸手攔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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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裡,帳幔低垂,一片寂靜。

在這片寂靜中,母親低低的抽噎聲顯得格外刺耳。錦哥心中一顫,正要抬手去掀簾幔,就聽她的外祖母嘆道:「這和離的名聲雖不好聽,也總好過一輩子背著個犯官家眷的罪名。」

她的手不由就是一頓。

和離?!

和「大歸」一樣,這也是錦哥剛剛知道其含義的一個新詞。

母親要跟父親和離?!

果然,連母親也要拋棄她們了嗎?!

這麼想著,錦哥只覺得手腳一陣發軟,竟連掀開簾幔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聽外祖母又道:「當初你爹要把你說給他時,我就千不肯萬不肯,可你爹看中了他的狀元之名,非要結這門親不可,結果到頭來卻害苦了你。你說說,自打你嫁給他,可有過一天安穩的日子?天天不是得罪這個就是得罪那個,還動不動就被罰俸記過,你說你跟著他,哪一天不是提心弔膽的過日子?他若真是個會心疼人的倒也罷了,可他又什麼時候把你們母子放在心上過!」

「娘,別說了。」宋鄭氏哭道。

「都到這時候了,這些話還有什麼說不得的?!我知道你們家的規矩,朝堂上的事家裡婦孺不許過問。可是,此事非同小可,好歹我也要讓你明白其中的厲害才是。你以為護國公那件事真的就沒人知道?只因他勢大,背後又有太后撐腰,如今就連聖上都要對他退避三舍,滿朝的文武這才三緘其口。可偏偏只有你們家那個書獃子不自量力,還自以為是做了什麼諍臣,卻也不想想,太后剛剛還政於聖上,聖上又怎麼會在這個時候為了這麼件小事去忤逆太后?!昨兒朝堂上甚至有人提出要滿門抄斬……滿門抄斬啊!要是真到了那一步,」說到這,外祖母的聲音也跟著顫抖起來,「要真到了那一步,難道你真忍心叫我一個白髮人送你這黑髮人嗎?你可是我捧在手心裡養大的啊!」

「娘……」

望著帳幔內哭成一團的母親和外祖母,錦哥再也站立不住,她伸手抓住身旁的椅子,摸著扶手緩緩坐下,胸中一直壓抑著的憤懣如開了鍋般翻騰而起。

原來如此。自父親出事後,她就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明明是一件證據確鑿的罪案,最後卻被三司以從來沒有過的迅速判定為誣告;為什麼往常總是黨爭不斷的朝堂上,眾大人們竟然會一致對父親的遭遇閉口不言;而就算父親真是彈劾錯了人,那也是他御史的職責所在,按照本朝律法也不至於會引來殺身之禍……卻原來,大家都是明眼人,就只有父親一個是瞎眼的!

這一回,父親果真是沒救了。

閉上眼,錦哥只覺得胸口有一團火在燃燒,又似有一個重物沉沉地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與此同時,又有一股熱流正在迅速上升,直衝得她眉心抽痛,兩眼酸澀,喉嚨發緊。她驀地瞪圓雙眼,屏住呼吸咬緊牙關,雙手死死攥住椅子扶手,逼迫自己硬生生壓抑下那股流淚的衝動。

不哭。即便是父親真的只有死路一條,至少她可以做到不哭!

不為他那個笨蛋哭!

簾幔內,外祖母又道:「所謂『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如果那個宋文省真是個知禮的,這時候就該先行給你一封放妻書。你才二十八,難道竟要叫你用下半輩子替他陪葬不成?!不說別的,錦哥兒他們三個可都是你親生的,單是為了那三個孩子,你也要早拿主意才是。」

「可是,」母親抽噎道,「太太定然不會同意我帶走孩子們。」

「你放心,只要你拿定了主意,這些事由我出面,我定叫你婆婆……」

錦哥忽地站起,掀開簾幔就沖了進去。

屋裡,話說到一半的外祖母見錦哥衝進來,不由吃了一驚。伏在外祖母膝上哭泣著的母親也是一陣慌亂,忙起身拭著淚道:「錦哥兒怎麼來了?是什麼時候來的?」

錦哥沒有看向母親,而是緊繃著一張小臉對外祖母道:「父親說,如果他有個萬一,就讓母親大歸。」

母親一愣,臉上閃過一絲羞愧,不由捂著臉痛哭起來。

看著痛哭的女兒,外祖母吳氏又是心疼又是著急,恨聲罵道:「好你個宋文省!我女兒到底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竟要被你休棄?!去,你去告訴你父親,休說什麼大歸不大歸的,我們要和離!」

錦哥扭頭望向母親,「娘,您也想和離嗎?」

此時鄭氏早已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只低著頭捂著臉抽泣不止。

壓抑下滿腹的苦澀,錦哥道:「那就和離吧。外祖母講的對,『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鄭氏的肩頭一僵,哭聲頓時一噎。

只聽錦哥又道:「父親做那些事的時候又何嘗想到過我們,既然如此,母親就算只顧著自己也沒什麼不對……」

「啪!」

鄭氏猛地回身,揚手就給了錦哥一記耳光。

錦哥被這突如其來的耳光打得一下子偏過頭去。

而鄭氏自己也被這一巴掌給嚇著了。看著錦哥臉上的掌印,她的手微微顫抖著。忽地,她又轉過身去撲到榻上痛哭起來。

外祖母心疼不已,一邊撫著鄭氏的背一邊指著錦哥罵道:「孽障、孽障!你以為你母親願意走這一步嗎?還不都是為了你們!」

望著哭成一團的母親,錦哥抬手撫了撫臉頰。不知怎的,她想到的不是父親打她的那記耳光,而是他替她拭淚時,手掌捧住她臉頰時的溫柔。

錦哥的心中驀然一痛。她深吸一口氣,抬頭對母親說道:「娘,您誤會了,我不是要阻止您和離,我是真的贊同。」

鄭氏和吳氏不由全都是一愣。

撫著臉頰,錦哥苦笑:「父親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他說他這一輩子,只能選擇對……」她的聲音忽地一抖,只得停下來握緊拳頭屏住呼吸。

直到喉頭梗著的硬塊鬆動,她這才接著又道:「娘,他說他只能選擇對不起家人。父親可以選擇對不起我們,我跟玉哥還有無憂卻別無選擇。可是娘您不一樣,父親已經同意您大歸了,和離也只不過是再進一步而已。為了您自己,為了外祖父和外祖母,您,」她又屏了屏氣,「您就和離吧。至於弟弟妹妹,我會照顧好他們的,您不必擔心。」

鄭氏原就是個柔弱無主見的,這幾日面對母親的哭泣勸說,她本已有所鬆動,如今忽然聽到女兒小小的年紀竟不顧禮教大義如此替自己著想,不禁又悔又愧。她撲過去抱住錦哥,撫著她的臉頰大哭道:「錦哥,都是娘不好,是娘對不起你,娘不和離了,娘就守著你們,是死是活我們一家人都在一起。」

見好不容易就要說通的女兒忽然又變了卦,外祖母吳氏不禁一陣氣苦,握著胸口哭道:「我的天啊,我這是做了什麼孽啊,養兒養女竟全都是養了一場債!」又指著錦哥罵道:「你以為我是要拆散你們一家人嗎?要不是那個宋文省不省事,又豈會叫我們兩家都不得安生!」又指著鄭氏,「你不和離,萬一他們遷怒到你的父親和兄長,又該如何是好?!難道叫我們家也替那個『宋瘟神』陪葬不成?!」

「母親……」

見吳氏大哭,鄭氏不由又慌了神。她看看錦哥,又看看吳氏,一時陷入兩難的境地。痛苦掙扎中,她只得再次撲回塌上痛哭起來。

望著母親,錦哥不禁閉了閉眼。父親說的沒錯,這樣的母親是無法依靠的,這個家也只能靠她了。

她轉身掀開簾幔打算出去,一抬頭,卻只見她那九歲的妹妹玉哥兒正站在門口,滿臉憤恨地瞪著她。

錦哥意外地一揚眉,「你都聽到了?」

玉哥恨恨地瞪著她,猛地衝過來推了她一個趔趄,便撲進外祖母的懷裡,跟著母親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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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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