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02 / 向死的救贖
「別……別害怕,出……出來吧,那裡面危險。」
極西之地宛若明鏡的鹽湖邊,披著棉袍的女子正趴在石塊疊成的神堆旁,奮力將手塞進並不大的縫隙中,她的目標是蜷縮在神堆內的一隻妖獸幼崽,無奈伸手會被咬,勸誘不理,任憑她灰頭土臉無可奈何。
起身時一陣殺氣盪來,下意識閃躲,眼前的神堆就被自后而來的氣勁整個掀起。
女子心下一緊,急忙展開綾緞援護,迅速抱過瑟瑟發抖的妖獸幼崽翻滾到一側轉身——
在離她不遠的半空中,兩名修士縱法器懸停,皆用輕蔑的眼神望著她。
兩名築基後期對上一名,對方想必也是胸有成竹,所以揚起下巴,嘴都懶得開,用神情告訴眼前的女子乖乖交出手中的小獸。
她咬緊牙關默默抱緊了懷裡的小東西,微微壓低身子,數個逃脫的計策在心中浮現,正要行動,另一道刺骨的靈氣逼近,瞬間籠罩了她的四周。
那些被氣勁掀翻散落在地的石塊一個個飄起,逐個回到神堆之上直到完好如初。
靈氣的主人翩然而至,他親手將最後一塊置於神堆頂端,又悄無聲息地落下。
一步一拂袖,攔下紛至沓來的殺氣;一步一睜眼,以陰寒至極的靈氣直接侵蝕凍碎迎面飛來的法器。
九霄之上有金芒掠下,羽翼翯翯金光灼灼,盤旋停駐來人肩上,展翅長鳴,聲動於天。
追著妖獸的二人生怕被這恐怖的靈氣沾染,神情慌亂且攔且退,當機立斷地飛速遁逃。
從頭至尾都沒人說話,在無聲闃寂中萬般依舊寧靜。
「他們一路跟隨你到此處,沒發現嗎?」來人垂眼睥睨,肩上金翅鳥的輝光反襯著他漠然的臉色,卻能在身下之人的眸子中映照出神祗般的華彩,「妖族新的玉座,蘇霽白。」
「秦……秦汜修!」蘇霽白迅速拍落臉上身上的塵土,讓自己看上去盡量像一個「玉」座,「謝謝你救了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兩人對對方的記憶大概都停留在皏淶派時,一別十餘年各有變化。
「葷菜要找你,我就把它交給你了。」秦汜修肩上的金翅鳥抖擻了修長的羽翼,展翅朝蘇霽白飛去,最終幻化成了往常的形象,囂張地停在她的頭頂。
「嘎嘎!」葷菜始終最滿意它鴨子的模樣。
蘇霽白懷中的狍鴞幼獸亦回復嬰兒般的啼叫。
「要回明丹康覺寺嗎?我送你。」
秦汜修示意她先行,便三兩步跟在後面,硬生生將蘇霽白周遭的空氣冷凍成冰,上有艷陽高照,身處寒冬臘月。
在這種接近送葬的氣氛中,蘇霽白沿路寒顫噴嚏不斷,內心落下清淚兩行,來自身後的壓迫感實在過大以至於她有些行如針氈,於是深呼兩口氣壓了壓驚,連退兩步到秦汜修身側,笑著問:「秦汜修,怎麼只有你一個人,閑之嶼呢,你倆還在一塊兒嗎?」
對方投以的是她從未見過複雜到極致的眼神:悲傷、絕望、冷漠,卻如死一般的平靜,讓蘇霽白的內心共鳴般地難受萬分。
只這一個眼神,她就明白自己絕對說錯話,內心深處的一抹淚已經衍變成了嚎啕大哭。
——蘇霽白你這個蠢貨,哪壺不開提哪壺,找了半天話題就問了這麼一句不該問的,不懂察言觀色的白痴,要是他倆在一起不就在一起了,不在一起就肯定是出什麼事了吶,就你廢話多,剛見面就被人家拉進了絕對不想同她講話的名冊,自盡吧你。
「對……對不起,我又說錯話了,只能以死謝罪。」她後悔不已幾乎要以頭搶地,又抽出自己的綾緞想要上吊。
被她左右鬧騰了一番后,秦汜修的臉色一如往常,把她從路邊的枯樹上拎下來:「無妨。」
待二人繼續走時,便換成了蘇霽白低著頭乖乖跟著秦汜修,時不時伸手在腦袋上敲幾下,像是為了手動打消自己某些念頭,秦汜修偶爾放慢腳步,等她行至跟前,才繼續前行。
「那……秦汜修,你是不是要去找康珠大師。」
「嗯。」
「噢~我知道了,所以你才送我回寺里,就是要我帶你去見……」
話未說完,她再次哽住,接著伸出手在自己臉上猛擊一通。
——蘇霽白你這個廢物,怎麼就管不住自己這張臭嘴,怎麼可以這樣想救命恩人,絕對又要被人家拉進這人說話真討厭的名冊了,自盡吧你。
大概摸到了一些行動規律的秦汜修直接伸手把到處找樹的蘇小白拎回來:「你說的不錯,我前些天已經去過了明丹寺,但是無法進入。」
若論昔日,秦汜修來去此處自然如無人之境,可這一次他竟被攔在山門外。
康珠仁波切,乾祖都忌憚三分的佛尊大慈法王,在山門前問他:
『此番被阻於門外無他,因為你心有所求,我且問你,所求為何?』
『求生。』
秦汜修答到。
他已經感受到了自己的大限。
洛嶢谷一行,不僅沒有得到可以解決問題的法寶九層塔,就連同閑之嶼也失去,他既無法生,更不能死去。
對生的渴望使他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欲求。
那個乾瘦的老和尚卻搖了搖頭:
『我很失望,我以為你定能自己化解此劫,領悟你所修心法真諦。
你走吧,你的生死我無意插手。』
他閉上雙眼,兩側雕刻的金剛力士及伽藍聖眾象齊齊轉生,攔住秦汜修眼前唯一的道路。
『我已經將自己的生死置於天地,但為了這被人護佑下的性命,為了那個人,哪怕弒神滅佛在所不惜,失禮了……』
秦汜修周身盪起滔天靈浪,寒冷刺骨的表面下怒炎洶湧,他雙眼似血,裹挾著澎湃殺氣,頂著強悍的靈壓步步滅殺而上,竟直接衝到了康珠的面前。
他未能再進一步。
老和尚也未再睜眼看他。
轉身離去之時,才揮手將秦汜修扔到了千里之外。
蘇霽白聽後點頭如搗蒜,拍著胸脯保證「交給我吧他們拿我沒辦法」。
雖然她轉念又因此話說的過於任性而悔恨不已。
等到了明丹康覺寺,鴨飛狍跳地徑直衝上山門,卻被個年紀與他們相仿的僧人攔了正好,見是蘇霽白,隨即露出瞭然的笑容:「小白,你這每天都帶上數只回來,佛門清凈之地就真要被你住成妖獸園子了。」
蘇霽白一說佛祖以慈悲為懷,二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妖一命至少也抵五級,三說保證小傢伙們乖巧安靜不打擾大師們清修,最終竟也被嘻嘻哈哈地矇混過關,千恩萬謝沒忘加上一句:
「我再多帶個人進去沒關係吧,嘿,嘿嘿。」
年輕僧人望向她身後的秦汜修,笑容漸掩,秦汜修亦投以靜默回望,然而在他的視域中,山門兩側萬千護法金剛依舊黑雲壓頂。
「你是師父外唯一練成八寒無間訣之人,可你卻無法領悟其中因緣,師父不會見你的,求仁得仁罷。」
「小師父,你們都說他做的不對,但是卻不說他要如何才能對,這要他如何改正,總得給個機會不是?」
蘇霽白眼看著熟識的僧人要走,急匆匆想攔,卻被秦汜修喚住了。
「求仁得仁,你不必再幫我了,謝謝你,蘇霽白。」
語罷盤腿席地向北而坐,漫天神佛虛影肅穆,心中卻寧靜如湖,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戰鬥。
每每以為自己將要得到時就會馬上失去,如果這真是屬於自己的命運。
又如何去嘲笑人生的無常與荒謬。
葷菜在蘇霽白的頭頂撲騰不止,卻在下一刻被兩隻手同時拎了進去。
定睛一看,是姜靳安從洛嶢谷回來了,他眯著眼瞧了瞧秦汜修的方向,嘆了口氣:「勸你不要隨意招惹他,雖然我不知道他現在為何如此冷靜,但他喜歡的人是在他眼前被……重傷,連滄泠弦那傢伙都被他卸了一隻翅膀……」
「閑之嶼……」蘇霽白想到了那個眼神,有著向死窺望的念想,心裡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不行,我要幫他們。」
「你發瘋了嗎,不要插手他們兩個人的事情。」姜靳安難得表現出生氣的樣子,他身邊的狼妖烈閬亦如附和般仰天長嘯。
蘇霽白還是將葷菜和狍鴞幼獸塞進姜靳安懷裡后飛奔而去:「我有辦法!」
從這日起,明丹康覺寺便有了兩大奇景,在山門前擋路而坐還不停釋放出殺人寒氣的男瘋子,和在錯欽大殿前跪坐擋路還勸不走的女瘋子。
二人就想跟什麼對上較勁,敵不動我不動,晃眼就是數月過去了。
最終那個與蘇霽白相識的年輕僧人回應了她的倔強:「小白,師父讓我告訴你,閑之嶼並沒死。」
對方甚至沒有問她到底所求為何,就給予了她想要的答案。
「真……真的嗎?」蘇霽白有些喜極而泣。
年輕僧人笑了笑:「設使虛空星宿落,地海城邑皆壞滅,虛空無為心變易,如來終無不實語。」
如此已經足夠。
她一刻都不敢耽擱,踉蹌著連走帶爬衝到山門,看到秦汜修的所在之處,冰霜覆蓋宛如無間極寒,他的周遭被獵獵颶風環繞,生人不可近。
他的生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逝。
「蘇!霽!白!」
姜靳安的咆哮震耳欲聾,他立於高處俯瞰,重要的人為了自己在咫尺之地驀然失去的感覺他比誰都了解,第一次,第二次,正因為他明白留下的人會更加痛苦,才於心底認同了秦汜修的放手,是比堅持更加絕望卻正確的選擇。
「你說我是妖族新的玉座,這件事我還沒有完全接受;你說玉座就是要保護妖族同人族平和共處,這件事也離我遠而不及……但現在我面前有一對本應該在一起,卻在經受痛苦與死亡的朋友,這件事我可以幫忙,也可以做到,如果我是失敗了,那妖族玉座我也不用當了。」
佛祖,甯茹姐姐,天上的爹娘,薛冰渙,玉座剎迦,求求你們給我以護佑。
她深吸一口氣,全開十二章照臨訣,十二章紋閃動,十二綾緞伴身,沿著葷菜所示之路沖入了八寒無間訣暴走的颶風之中。
短短八步,卻如同刀山血海,撕裂著蘇霽白的法器與意志。
此時她體內血脈之力突然運轉,盈盈展開形若蝴蝶羽翼,溫柔地披在她的身上。
藉此力量終於見到了坐於寒風中心的秦汜修。
騰不開手也張不開嘴的蘇霽白不知如何喚醒他,急中生智咬緊牙關猛地撲上,直接用額頭撞了過去。
這天旋地轉地轉天旋的頭錘過後,狂風也好殺人寒氣也罷反倒真的消失了。
秦汜修睜開了雙眼。
「閑之嶼沒死,他還活著!他一定相信你會平安無事,你也一定要相信他會來找你……」
「秦汜修,你也只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必要承受這麼多東西,就用簡單的法子活下去,我知道辦法,去八大靈塔,去涅槃浮屠轉塔,只要成功,任何罪孽都可以洗凈,任何願望都可以實現。」
說著說著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額頭有什麼液體正往下流,抬手一摸竟然血流如注,再看看秦汜修的頭,毫髮無損。
「你的頭怎麼這麼硬吶?!」心裡一委屈,眼淚也跟著流出,正好跟額上的血湊了三道。
「謝……抱歉,別……別哭了,沒事的,不要用手擦。」
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的秦汜修竟也破天荒地手足無措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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