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老廢物
「太太,老太太昏過去了!」迎春不顧滿堂貴客還在,自己個掀起帘子就跑到邢夫人跟前,拉著邢夫人的手急就要她向外去。
邢夫人今兒個戴了金燦燦的鳳頭釵,穿了緙絲撒花大紅通袖,打扮得富貴逼人,方才又得人奉承,正在身心舒泰的時候,瞧迎春魯莽地跑進來,便握住她的手,抬起迎春的面,皺眉道:「可人死哪裡去了?也不收拾照看著你,瞧弄得黑眉烏嘴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苛刻你了呢。」
「太太別管了,這是我剛才替老祖宗抄佛經時弄上去的!」迎春著急著,就要拉邢夫人向外頭去。
邢夫人依舊坐著不動彈,蹙眉道:「一派胡言,你哥哥大喜的日子,人人喜氣洋洋的,老祖宗沒事叫你抄佛經做什麼?」忽然一個激靈,心想該不會是那體己私房鬧出來的事吧?莫非,賈母算計她,故意地先叫可人來傳話,然後一轉身,再治她個偷竊她私房體己的事?慌地站起身來,下巴向秋月一點,「快,叫大老爺、二老爺、璉二爺都向老太太那去!」
「璉二奶奶的花轎已經接來了,這麼著,豈不是把璉二奶奶晾在了喜堂上?」秋月趕緊地提醒一聲。
邢夫人巴不得給王熙鳳一個下馬威,「糊塗東西,這會子連個輕重緩急都分不清了?老太太要緊,還是璉二奶奶要緊?」說完,道一聲失陪,匆匆地就向外頭去。
「太太——」迎春叫著,也跟了出去,急趕著去找賈赦告狀。
邢夫人、迎春這麼一走,剩下的這些貴婦們先面面相覷了一下,旋即竊竊私語起來。
——孫子成親,不叫孫女跟著高興高興,反倒打發孫女抄佛經去……
——原本聽說賈家老太太瞧孫女被拐帶出去,就敷衍著說孫女掉井裡去了。我原還不信,如今瞧著倒像是真的。
——以後那老太太要住在這邊,只怕迎春丫頭要沒好日子過了。
……
聽著眾人議論紛紛,賈珍之妻尤氏,雖是隔了一房的侄孫媳婦,臉上也訕訕的,瞅著眾人不在意她,便握著帕子走了出來,瞧見王善保家的、費大家的還忙著把幾口大紅箱子送進邢夫人院東廂里,便抓住個小丫頭,叫那小丫頭領著她去找賈母。
等著進了一所狹窄的小院,尤氏心嘆賈母真糊塗了,放著寬敞的榮慶堂不住,就來這東邊的小花園子里跟賈赦、邢夫人一家擠在一處,自己個打了帘子進去,望見賈母無精打采地歪在炕上,就瞧向王夫人,「太太,這是怎麼了?」
王夫人含淚道:「也不知道怎麼了,大嫂子忽然打發人抬了老祖宗的東西來。老祖宗一聽,就著急了。」
「太太,不是因為老祖宗要過來住,所以才要搬東西嗎?」尤氏道。
王夫人攥著帕子的手一緊。
賈母眼皮子跳了跳,知道尤氏不會說話,便閉了眼睛不理會尤氏,只等賈赦過來再教訓見錢眼開的邢夫人。
「老太太、太太,」尤氏望向炕桌上擺著的寫了一半的佛經,壓低聲音說:「方才二姑娘去叫大太太時,臉上沾染了墨水。人家都說,老太太一旦住在大老爺這,迎春就沒好日子過了。」
「人家說,人家都有誰?」賈母趕緊地問。
尤氏躊躇著,就道:「來的人,都這樣說……就連史家兩位太太,也沒替老太太分辯一句。」
賈母眉頭皺了一皺,迎春也不是個小孩子了,怎麼會把墨水弄到臉上……莫非,她故意算計她?心裡一堵,卻也明白以後面子上該對迎春好一點,總不能叫人提起她,就說她是個苛刻孫女的老婆子。
「老太太,大老爺、大太太、二老爺、珍大爺、珠大爺、璉二爺來了。」鴛鴦進來,語速極快地通稟,話音落下,就見賈赦、賈政議論著要不要請太醫的話傳了進來。
「老太太要不要緊?」賈赦到了炕邊,瞧賈母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皮,就疑心賈母在他娶兒媳婦這天給他找晦氣。
「母親!」賈政紅著眼眶,弓著身子握著賈母的手,擔心得了不得。
賈珍、賈珠兩個滿臉擔憂地站在賈赦身後,賈璉手扯著胸前的大紅花,心思已經飛到了被孤零零撇在喜堂那的王熙鳳身上……
王夫人握著帕子擦著眼角,噙著眼淚望向畏畏縮縮躲在賈赦身後的邢夫人,「大老爺,老太太原本喜氣洋洋的,偏生聽說,大嫂子沒支會一聲,就把她的東西搬這邊來了。一時氣悶,便撅了過去。」這可是「偷竊」,看邢夫人怎麼狡辯。
賈赦、賈政忙轉頭去看邢夫人。
邢夫人囁嚅說:「老太太要過來住……既然過來住,東西還留在西邊做什麼?要用的時候,還得打發人繞一大圈子去取……」說完了,只覺這話十分在理,就把腰板也挺直了。
「正是,老太太沒有因為這樣的事生氣的道理。」賈赦頭會子覺得邢夫人順眼了,瞅著邢夫人時,眼裡帶了一抹笑意。
邢夫人一瞧,越發地理直氣壯了,就等著過兩天收拾王熙鳳了。
不是那麼回事!王夫人不能替賈母辯解,就忙殷殷切切地瞅著賈母看。
「……我住習慣榮慶堂……在這邊住兩年,還要回榮慶堂去……做什麼把我的東西搬來?」賈母不得已,只能裝作虛弱不堪地吐出這句實話。
賈赦一聽就明白了賈母的算計,背著手冷笑道:「老太太的意思,兒子明白了。但,既然發話說了,要來兒子這住,老太太就安心地住下吧——至於寶玉、元春、探春、惜春,還留在西邊吧——先不說兒子這地方狹窄,只說璉兒大喜,老太太都不忘指點迎春讀書寫字,可見老太太對小孩子功課的用心;一個孩子就叫老太太連孫子的喜酒都沒工夫喝,多來幾個孩子,那還得了?」一甩袖子,就對邢夫人說:「叫人把元春、寶玉、探春、惜春的東西都送回去。」
賈赦跟在南安老王爺身邊幾個月,也把南安老王爺那令行禁止、說一不二的氣派學了點皮毛來,這麼一段話說出去,不說賈政、王夫人,就連躺在炕上的賈母也驚得目瞪口呆,沒立刻發威彈壓他。
「是,老爺。」邢夫人原本還怕元春、寶玉、探春、惜春來了,每個月要白白地糟蹋許多銀錢米糧,如今聽賈赦這樣說,就如得了聖旨一樣,立刻吩咐人去辦。
賈母莫名地想到了「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句話,氣得渾身發抖,兩隻眼睛瞅著從粵海回來后也沒跟她請過安的賈赦,瞧賈赦精幹了不少,竟也有點賈代善年輕那會子的影子了……
「老太太若沒事,就去喜堂那瞧孫子、孫媳婦拜堂吧。」賈赦斜睨了賈政、王夫人一眼,敢算計他?他好歹也是南安老王爺麾下一員大將!瞅著賈母不動彈,摸著不知道什麼過來的迎春的腦袋,「老太太再不動彈,王家可就有話說了。」
賈母氣得胸悶,嘴角牽動了兩下,到底怕把個新媳婦晾在喜堂久了,得罪了王家,扶著王夫人的手下了炕,瞧邢夫人獻殷勤地替她整理衣衫,躊躇著說:「等新人拜完了天地,把我的東西,送回榮慶堂……我琢磨著,還是回榮慶堂住吧。」
「那可不成。一天里來回地搬家,不知道的,還以為兒子虐待母親了呢,被人彈劾一本,兒子的官就丟了。」賈赦拱手,請賈母在前面走。
王夫人忍不住著急,雖說元春、寶玉養在賈母身邊,她偶爾也埋怨賈母攔著不叫她跟元春、寶玉親近,但若不是賈母養著元春、寶玉,元春、寶玉哪有如今這般的體面?譬如說寶玉脖子上的那枚通靈寶玉,若不是賈母緊張兮兮地生怕那玉有個閃失,誰還會把那塊玉當回事?
「還不走?」賈赦不耐煩了。
邢夫人拉著王夫人的袖子,含笑道:「弟妹,快走吧,娶的是你們王家姑娘,別落了你們王家姑娘的臉。」
賈母再不情願,也不得不被邢夫人攙扶著走向那喜堂,走到那梅花樹下,聽見一聲嬉笑,臉一扭瞧賈璉已經開始跟迎春玩笑了,心裡不忿,忍不住重重地咳嗽一聲。
賈璉嘴角帶笑,瞥了一眼賈母,人人都知道賈母虐待迎春,他還她不成?嘴角的笑意不減,對迎春嗔道:「別胡說,仔細你嫂子多心。」
賈母氣息一滯,就連賈璉也不把她放在眼裡了?
王夫人怔了一下,這麼說,賈母以後在賈赦、賈璉跟前,抖不起威風了?私房體己被邢夫人搬了去、身為母親祖母又在賈赦、賈璉跟前抖不起威風,就是說,賈母成老廢物了?不,賈母還有用,她的話至少在賈敏那還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