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王熙鳳
王夫人不動聲色地權衡了一回賈母的身價,琢磨著錦上添花哪裡比得上雪中送碳,趁著賈赦、邢夫人、賈璉、迎春個個不把賈母放在眼裡,對賈母的態度越發地恭謹,托著賈母腕子的手,都比往日低了兩分。
此情此景,早先曾埋怨王夫人自作主張的賈母,倒是有兩分發自真心地喜歡王夫人,避開邢夫人的手,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臂,暗暗對給王夫人遞眼色。
王夫人會意,借口賈母要更衣,又把已經出了門、眼瞅著快走到喜堂的賈母攙扶回房裡去。
進了那簡陋不堪的屋子裡,王夫人的眼淚立刻流了下來。
賈母嗔道:「沒出息的東西,多大點子事,就值當這樣!你聽我的,惜春也不必給東府送過去,珍哥兒是個無法無天的,珍哥兒媳婦又是個懦弱不堪的軟性子——瞧吧,她瞧見老大的話頭不對,早早地就躲到珍哥兒身後了。」
王夫人啜泣道:「老祖宗,兒媳哪裡捨得留下你一個人在這邊!」
賈母怒其不爭道:「哭什麼?我遲早還得回去。一會子趁著拜堂,你帶著鴛鴦,把我那一箱子銀子帶回西邊,至於旁的,倒不值個什麼,就留在這邊就是。」
王夫人眼神閃爍著,兩隻手激動地微微戰慄,賈母一直防著她,可一直不肯把有多少體己叫她知道呢。
賈母被賈赦、邢夫人氣得,一時也沒看出王夫人的眼色——況且,她早有意把東西留給賈珠、寶玉,就算王夫人有點算計,她也顧不得了。
「……萬一,大嫂子的人攔著不放呢?」王夫人就怕邢夫人掙命一樣地護著那些銀子。
賈母冷笑一聲,「她娶兒媳婦呢,這麼多的貴客在,料想她也沒膽子大吵大鬧。你領著鴛鴦去,只管把最要緊的一箱子抬走。鳳哥兒的性子我知道,她是不肯叫旁人壓著的主。等她哪一天不耐煩奉承璉兒那憊懶的貨,就是咱們討債的時候了。」
「哎。」王夫人分外老實忠厚地答應著,仿若才進賈家門時那樣如履薄冰地替賈母更了衣裳,親自攙扶著賈母出門。
到了喜堂外,王夫人帶著鴛鴦、周瑞家的、鄭華家的一轉身就向邢夫人廂房去;門前守著的秋菊、秋月瞅見了,雖納悶親侄女拜堂王夫人怎麼走了,但只顧著看熱鬧,一時就也沒留心。
喜堂上,賈赦志得意滿地捋著鬍鬚,邢夫人發了意外之財又盤算著算計王熙鳳也沒理會,賈璉更是渾身上下的喜氣洋洋。
迎春也正想著怎麼討好王熙鳳呢,偏袖子往後一墜,回頭瞧見可人看她,便隨著可人走了出來。
聽著拜天地的吉祥話,可人捂著嘴,低聲道:「二太太領著鴛鴦向大太太廂房去了,怕沒好事呢。」
迎春嘴角一抿,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賈母的體己,她是沒心思算計,但倘若叫王熙鳳知道她一個新嫁娘在喜堂苦等是因為她那嫡親的姑姑的緣故,怕一進門心裡就扎了根針,這輩子也難跟王夫人姑侄和睦,於是對可人道:「費大家的、王善保家的呢?叫她們甭管有事沒事,弄出動靜來。」
可人嘴角翹起來,笑道:「還等姑娘吩咐?已經打發人去了。」
迎春瞧著可人很有成算,怕可人撞見賈珠尷尬,便放她回後院去,又進了喜堂挨著主人家一群人看,望見披著金絲銀線綉成的嫁衣,雖遮著臉面,王熙鳳那窈窕婀娜的身姿,也難叫人移開眼睛,只是大抵是惱火了,抓著紅綢的纖纖素手緊緊地綳著,似是隨時要拔下頭上的簪子給身邊人紮上一下子似的。
「送去洞房——」一聲悠長的吆喝聲后,王熙鳳抓著紅綢的手鬆了一下,但只一下下,就隨著一聲「二太太,這事得問過了老太太」再次緊緊地繃住。
迎春嘴角翹了起來,覷見攙扶著王熙鳳的平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瞥,便依舊攙扶著王熙鳳跟著賈璉去新房,便瞭然地笑了。
賈赦咳嗽一聲,深深地看了一眼賈政,起身對滿堂賓客道:「舍下略備了些酒菜,還請諸位向前面去。」拱著手,好似聽不見費大家的那一聲吆喝般,攜著一眾同僚向前面酒席走去。
邢夫人眼皮子跳著,眼角餘光掃了賈母一眼,敷衍地去後堂跟女眷們寒暄一番,便急匆匆地去尋費大家的,找到費大家的,就急趕著問:「方才嚷嚷著什麼?連累得老爺在眾人跟前沒臉,看老爺回頭怎麼收拾你。」
費大家的焦急地叫道:「鴛鴦那小蹄子領著二太太,其他箱子都不管,單抬了最重的一口樟木箱子走。」
「她要走,你就由著她走?人已經出門了?」邢夫人驚詫莫名,雖是賈母的體己,但她私心裡已經把那些體己算成她的了,乍然丟了一箱子,據說又十分的沉重,叫她怎麼不心疼?
費大家的囁嚅說:「哪是我們由著她走,是……是沒人防著她會不去瞧親侄女拜堂,就那麼叫人抬了箱子上她的轎子,一聲不吭地就那麼走了。」
「混賬東西,早叫你們把廂房門鎖上。」邢夫人啐了一聲,唯恐王夫人「捲土重來」,吩咐道:「立刻把廂房門鎖了,得空問一下鴛鴦,叫二太太抬了什麼東西走。鴛鴦那蹄子,如今知道要跟著老太太住在我們這,還敢這麼著,看不給她點顏色瞧瞧!」
春草過來道:「太太,王妃要走,太太快去送一送。」
「叫了姑娘來。」邢夫人嘴裡說著,伸手整了整鬢髮,扯著裙裾時,瞧春草不動彈,正要罵她一句,一低頭瞧迎春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了,微微撇嘴,心說這小妮子真不叫人省心,虧得方才她沒跟費大家的說旁的,不然叫她聽了去,那可遭了,「走吧,去送一送郡主。」
「是。」迎春答應著,琢磨著回頭叫可人提醒鴛鴦防著邢夫人一些,緊跟著邢夫人向上房去,進了房,瞧見孟璇、馮家姊妹都要告辭,由著賈母、邢夫人在前面寒暄安南太妃,拉著孟璇、馮慎己的手,納悶地笑道:「怎麼這麼快就要走?我這地主之誼,還沒盡到呢。」
孟璇嘴一撇,扭著嘴叫迎春去瞧頷首站在南安太妃身邊的元春,「若是你要盡地主之誼就罷了,偏偏你又盡不到。誰耐煩在這聽人說怎麼做個嫻雅端莊的女孩子?若要聽,我家的嬤嬤們嘴裡多的是話呢。趁早走得好,免得人家把《女戒》《女則》都搬出來了。」
迎春早料到如此,畢竟孟璇不是幽淑女,聽不得元春的話,含笑賠不是道:「若有下次,我一定好生款待你們。」
馮慎己笑道:「一言為定,等後面的院子收拾乾淨了,我們就等著你一盡地主之誼。」
迎春笑道:「一言為定。」從司棋手上接了一堆她閑時用賈赦帶回來的貝殼粘起來的兔子、白鶴,一一送了孟璇等人,雖跟馬金雲不和睦,也送了她一隻。
孟璇握著小兔子,笑道:「你跟我一樣野,這手上的功夫倒沒耽誤下來。既然沒耽誤,怎麼你哥哥大喜,有人還要你去練字呢?」
「璇兒。」被眾人簇擁著的南安太妃回頭嗔了一聲,對賈母含笑點了點頭,招手叫孟璇走到身邊,牽著孟璇的手,便向外去。
迎春一直送到垂花門,原本指望著跟孟璇等人好生玩一玩——雖她們是一堆小孩子,但有人湊趣也是一樁樂事,如今只稍稍寒暄過,便兩邊辭過,心裡不免有些怏怏不樂。
也送客到門邊的賈母嘴角的笑幾乎掛不住,瞧元春鬢髮微微凌亂,料到那潑猴一樣的小郡主刁難元春了,便安撫元春道:「這邊鬧鬧哄哄的,你且坐了轎子,帶著探春、惜春去吧。」
邢夫人咳嗽一聲,咕噥說:「老太太別忘了寶玉。」
「……寶玉也一起帶走吧。」賈母心如刀割,手搭在迎春肩膀上,眨了兩下眼睛,扶著迎春說:「迎春隨著祖母走,既然你瞧上了那硯台,便送了你就是。」雖聽見了上房裡剩下賓客的笑聲,也沒心思去應承,半扶半推著迎春走。
迎春也不怕賈母會在背地裡再使什麼陰招,便隨著賈母走,半路聽寶玉哭鬧著喊「老祖宗不走,我也不走」,眼皮子一跳,心想這邊雞飛狗跳的,坐在喜房裡的王熙鳳定恨得牙痒痒呢。
隨著賈母進了那狹窄的院子里,就瞧見鴛鴦、鸚哥、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等滿滿地站了一屋子,個個年輕嬌艷,瞧著煞是可愛。
「都退出去吧。」賈母拉著迎春進來,坐在炕上,瞧見那硯台里還有墨水,便又叫珍珠去把那硯台擦洗乾淨,瞧著老實坐在她對面的迎春,嘆了一聲,「二丫頭,你也聽風就是雨,把你姨娘的事怪罪到我這一把老骨頭身上嗎?」
「老祖宗這是什麼話?迎春可從沒怪罪過老祖宗。」迎春疑心賈母要對她懷柔了。
賈母苦笑一聲,「你姨娘肚子里有我親孫子呢,我便是老糊塗了,也萬萬不會對她動手。」
迎春點頭道:「我信老祖宗的話,就譬如說,我被吳興家的拐走了,老祖宗一準是先打發人滿城地找我,找不到,才說我掉水井裡去了。」
賈母嘴角一扯,原本以為迎春年紀小,沒什麼見識,輕易便可被她收買,此時聽迎春一開口,就給她軟釘子,只覺迎春沒一點比不得上元春,甚至連年紀更小的探春也比不得,等珍珠把硯台拿回來,不耐煩地一擺手,「你去吧。」
迎春接了硯台,道一聲「謝老祖宗恩典」,便走了出來,到了這邊窗子下,望見鴛鴦還忙著指派人收拾東西,便拉著鴛鴦的衣襟道:「原本要叫可人給鴛鴦姐姐說的,既然我在這邊,就順便說給鴛鴦姐姐吧。」
鴛鴦納悶道:「姑娘,是什麼事?——姑娘勸老爺、二爺對老太太敬重一些吧,不然老太太寫了信去蘇州,就把老爺、二爺的名都張揚到蘇州去了。」
迎春含笑道:「就算敬重一些,這名聲也會張揚過去。你別只替旁人操心,大太太知道二太太搬走了一隻十分沉重的箱子,鬧著要給你好看呢。」
鴛鴦皺了點綴著幾點俏皮雀斑的鼻子,雖王夫人也是不好相與的主,但王夫人至少面子上寬宏——撇去在賈璉、王熙鳳拜堂時搶箱子的舉動,她並沒有顯眼的瑕疵,見誰都和和氣氣的;反之,邢夫人卻是不肯給人多留臉面的,若是邢夫人作踐起人來……
「你別怕,有個風吹草動,我叫可人支會你一聲。」迎春說著話,依稀望見珍珠隔著帘子看過來,便鬆開鴛鴦的衣襟邁步向外去,因孟璇等人都早早地走了,便徑直回了自己院里,果然,因平兒往日里常隨著王熙鳳來賈家,可人跟平兒十分熟稔地握著手坐在東邊炕上說話,這會子平兒不知是氣憤還是怎樣,臉頰緋紅著,比方才在喜堂上瞧著還俊俏兩分。
「姑娘回來了,沒再受罰吧?」可人走來接過迎春手上的硯台,有意做給平兒看地查看迎春手腳膝蓋。
平兒也離了炕,穿著一身粉紅衣裙站在地上,好奇道:「難道去老祖宗那,還能挨打不成?」
可人微笑不說話。
司棋走進來,撇嘴道:「不挨打,有的是法子折騰人呢。」先跟迎春告狀說,「寶二爺自說自話,拿了姑娘巴掌大的紫紅海螺送給了雲姑娘。因怕他們哭鬧起來,沒敢搶,就由著他拿了。誰知道,到底哭鬧了一場!」隨後慚愧地望著平兒,「平兒姐姐,虧得是你們家奶奶,若換做旁人被晾在喜堂上那麼大會子功夫,早哭起來了。」
「哭?」平兒豐滿的紅唇一抿,先請迎春去炕上坐著,隨後抱著膀子道:「我們奶奶只有叫旁人哭爹喊娘的份,哪有自己哭的道理?房裡沒人了,她就著我過來打聽,究竟是誰要觸她霉頭。」
司棋笑道:「誰,還不是那兩個太太?」笑著,把孟璇等人送給迎春的帕子、香囊等拿去朱漆雕填描金花立柜上放著。
平兒早料到會有邢夫人那不出奇的太太,卻不料還有王夫人攪合在裡頭,想想喜堂上那大老遠傳來的一聲,喊的就是二太太,滿腹狐疑地只管看可人。
可人瞧迎春坐在炕上把玩硯台,像是不在意她跟平兒說的話,就對平兒道:「你可勸你家奶奶小心著點吧。這一位,」一根手指豎了起來,「大抵是雙身子了,寧肯被她一時欺負了,也別頂撞她。」
平兒聽說邢夫人有喜了,待要笑,又笑不出來,她還以為邢夫人早近不得賈赦的身了呢。
可人又豎起兩根手指,「這一位,正心急著要替死鬼呢——若不是十分的不得志,你以為她會做出趁著侄子侄女拜堂,搶箱子的事?今兒個聽彩霞說,那周瑞家的成天跟她關在房裡嘰嘰咕咕的,雖不知道說什麼事,但聽著,彷彿提起你家奶奶了。」
平兒心裡唬了一跳,瞅了一眼自顧自做自己事的迎春,打趣平兒一句:「珠大爺回來了,你不跟著他走?」
可人啐道:「渾說什麼呢!珠大爺回不回來,跟我有什麼關係?」
平兒微微一笑,知道王熙鳳一個人坐在新房裡,正詛咒觸她霉頭的人呢,便立時起身告辭,臨走時,又忍不住拉著可人在房裡悄悄打聽賈璉如今身上有多少銀錢。
可人見平兒問,便低聲回了一句:「銀錢比隔壁西府所有的都多!奉勸你家奶奶先剎著自己個的性子,別把個財神爺嚇得不敢回來。」
「瞧你說的,她也不是只會鬥狠的人。」平兒回護了王熙鳳一句,便從這邊後房門出去,從一道文竹小門進了賈璉、王熙鳳這邊院子,從後門進去,不見王熙鳳在鋪著鴛鴦枕、百子千孫被的床上坐著,到明間里一找,就瞧王熙鳳坐在王公權貴寫著的匾下,摸著猩紅的指甲正不住地發狠呢。
「打聽來了嗎?果然是那個女人存心跟我過不去?」王熙鳳一拍桌子,借著那力道順勢站起身來。
平兒向外瞧了一眼,忙遮著嘴,把從迎春那聽來的話一五一十說給王熙鳳聽,最後道:「奶奶,可人說得對,如今得忍一忍大太太——至於二太太,奶奶也得防著她。」
王熙鳳氣得咬牙切齒,大喜之日,竟然撞上這樣的事!雖她不信神佛,但總在意個好兆頭,「老祖宗就由著二太太鬧?」她可是沒進門,就深得賈母的心呢。
平兒嘆息著,把賈母責罰迎春抄佛經的事說了。
「……我大喜之日,她叫人抄佛經?」王熙鳳不是唯我獨尊的人,但素來要強,從來都要旁人做了綠葉陪襯她這朵紅花,不料大喜之日,竟被人這樣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視。
平兒一時沒言語,半晌道:「奶奶千萬被因為這些事跟二爺鬧,上年的生日他里裡外外奔波,就怕哪一點不好,他哪能料到還會有這樣不成體統的事?」
「他?哪一個他?這黏牙拗口的,多說一個字,累得牙疼不成?」王熙鳳摩挲著金燦燦的鐲子,斜睨了平兒一眼。
平兒知道是自己失言,也不肯在她大喜的日子跟她過不去,聽外面說二爺回來了,便嗔道:「奶奶對著我倒是伶牙俐齒,剛才是誰委屈的紅了眼眶,現洗了臉重新上了胭脂?」
王熙鳳知道平兒的好意,便嗔了一句,「還不出去?」望見賈璉穿著大紅袍子進來,身子一擰,握著帕子擦眼睛,好似當真委屈得不行。
賈璉瞅見了,登時跟著心酸起來,顧不得問平兒王熙鳳怎麼個牙尖嘴利,忙走到她跟前,矮下身子去看她,見王熙鳳又擰了身子,便嘆道:「知道你今兒個受了委屈,所以前面那麼些人挽留,我也沒敢多喝就回來了。」
「知道了又能怎麼樣?我原先沒進門時,跟你們一家親親熱熱的,如今一進門反倒成了孤家寡人,老祖宗叫人去抄經,就算是個和尚、道士見人家做喜事,也該避諱地繞開,她倒好;還有大太太雙身子了,指不定要怎麼拿捏我呢;二太太更是一點姑侄情分都不念……我性子又軟,嘴又笨,怕今兒個起了個壞頭,以後也沒好日子過了。」王熙鳳握著帕子,真真假假地抽噎,「但凡我有點骨氣,被撇在喜堂上的時候,就該一掀蓋頭,回我們王家去!」
賈璉瞧她說得可憐,一是情濃二是恰在良辰,便坐在她對面,笑道:「小孩兒有口無心的,快啐一口!今兒個可是個好頭!」
「哪裡好了?」王熙鳳嬌嗔一聲。
賈璉看她美目流轉,嫵媚得不似凡人,只覺多年的夙願今晚上就要得逞了,拉著王熙鳳的手,見她不肯起來,便斟了兩杯酒杯。
王熙鳳見賈璉要敬她,忙起身讓開,偏著身子跟賈璉喝了交杯酒,又道:「我方才那些埋怨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就算把我晾一天,我也不走!」
賈璉笑了一笑,瞅著她粉香脂艷的臉頰,一心要給她開個好頭,便拉著她進了裡間,從個描漆的盒子里捧出一堆的地契、屋契,得意地瞅著她瞬間明亮的眸子,笑道:「你不識字,不知道外頭掛著的匾才值錢,反倒拿了這些屋契、地契當寶貝。」
王熙鳳又怕自己顯得太市儈,又恨不得立刻清點這些契書,便按著契書道:「我可不信你這些話。」
賈璉微笑道:「你不信?信不信爺立刻叫賴大把西府的賬本拿來給你看?賴大為什麼肯把賬本拿過來,因為咱們家掛著許多的匾。就算是東府的賴二,別看不是一府的,我也指使得動他。」
王熙鳳知道賈璉厲害,卻不料他連賴大都指使得動,帶著寶石戒指的手指護著契書,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這麼著,咱們這要什麼東西,只管跟賴大要,賴大自有法子做了假賬,從二老爺、二太太那拿了銀子過來?」
「那可不。」賈璉得意非凡地說。
王熙鳳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想著怎麼報了今日的一箭之仇,畢竟人家日後說起她的親事來,提起的不是門當戶對、金童玉女,而是雞飛狗跳。這個虧,她也不能白吃。
賈璉瞧她滿臉的狡黠,只覺她精明得可愛,笑道:「有你這賢內助,日後為夫大可以高枕無憂了。」
王熙鳳知道賈璉已經今非昔比,遠不是昔日被她呼來喝去的人了,羞澀地低下頭:「夫君這話太過了,家裡哪少不得了您這頂樑柱。」
賈璉不料她這樣溫柔,喉嚨一動,立刻拉著她躺倒在一床的地契、房契上。
一夜被翻紅浪,次日一早,賈璉連王熙鳳陪嫁丫頭的長相都沒記住,對著軒窗給王熙鳳畫眉后,腳步飄忽地在前帶路,引著王熙鳳向賈母昨兒個倉促搬來的院子去。
才打起帘子,王熙鳳就敏銳地察覺到除了賈赦、迎春,人人看她的眼神都夾帶了兩分算計,倒是能耐可貴地領悟到他們兩口子跟賈赦、迎春才是一家子。
因都是親戚,王熙鳳也不用人特意介紹,便隨著賈璉一一拜見了賈家人,望見賈珍、尤氏也在,便連他們也見過了。
「既然成了親,以後就該好生地干一番事業。」賈母坐在上首先發話了,瞅著一對相貌匹配的玉人,偏高興不起來。
賈赦咳嗽了一聲,瞅了一眼滄桑了許多的賈珠,問他:「還要考科舉嗎?」
「侄兒想拜山子野做先生。」賈珠忙躬身回道。
賈赦道:「山子野我倒是認識,替你引薦一番吧。」
「大哥不可!珠兒,還是要考科舉的。」賈政趕緊地打斷賈赦的話,深深地看著賈珠道:「珠兒你莫任性,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還是好生地讀書吧!」
賈珠淡淡地一笑,「好,兒子願意蹉跎十年,叫老爺知道兒子並沒有讀書的天分。」
「你這混賬,存心要氣死我!」賈政沒了賈珠才回來時的小心翼翼,聽他說這話,抬起手來就要打他一巴掌。
王夫人、賈珍、賈璉趕緊地攔著賈政,好言好語地勸說賈政。
賈政氣惱了半天,唯恐賈珠又跑了,才道:「先拜山子野為先生,但正經的功課,也不能落下來。」
「是。」賈珠也退了一步,這才答應著。
王熙鳳瞅著今兒個又被人喧賓奪主了,心裡氣惱著,也不顯露出來,親親熱熱地跟元春、迎春、探春重新見過,挨個地送了見面禮,便依著賈母的吩咐先回房去,等著見招拆招,看邢夫人、王夫人要對她使出什麼手段。
果然過了晌午,邢夫人便打發了秋月來,秋月過來說:「奶奶,太太瞧奶奶嫁妝里有個玻璃炕屏很好。只說邢家的姨媽要來,想借了奶奶的炕屏擺一擺。」
王熙鳳心說哪裡來的尚不得檯面的姨媽,面上笑著,立刻吩咐道:「平兒,快去開了庫房,抬了炕屏給太太送去。」
秋月納悶得很,還以為這麼金貴的東西王熙鳳不肯嫁呢,生怕碰破了一個角,仔仔細細地抬了回去,誰知邢夫人拿了個茶杯就向玻璃屏角上磕,望見磕破了一塊,心驚肉跳著,不得不依著邢夫人的吩咐來王熙鳳賠不是道:「奶奶,對不住得很,那炕屏擺的時候,一不留心,碰到了一角。」
王熙鳳心疼得了不得,皮笑肉不笑地打發走了秋月,氣得紅了眼眶,待要尋賈璉來說話,偏賈璉臨時出門了;待要咽下這口氣,偏又可惜那沒了一個角便折價許多的玻璃炕屏,正心疼著,恰聽說周瑞家的過來請安,便對平兒道:「怎麼這會子過來?就算要我做替死鬼,也不至於這一會子就過來。」
平兒低聲道:「還不是因為二姑娘的事,老爺、二爺拿不到真憑實據罷了,若拿到真憑實據,早拆了周瑞家的、鄭華家的的骨頭。如今周瑞家的是瞧著老爺、二爺都不在,才敢過來呢。」
「一家子窩囊廢,被人欺負成這樣。」王熙鳳呸了一聲,昔日跟周瑞家倒也要好,但再要好也抵不過「時過境遷」四個字,攥著粉拳,發著狠,決心叫賈璉、迎春瞧瞧她的手段,便揚聲道:「周嫂子來了,怎麼還不請進來?」
這話落下,外面小丫頭便打了帘子,請塗脂抹粉,煞是體面的周瑞家的進來。
「給奶奶請安。」周瑞家的抱著個銀紅包袱進來,走到王熙鳳手邊,便把包袱放下,瞧王熙鳳不動彈,便把包袱打開。
「這是什麼?」王熙鳳瞅著裡面雪白的銀子,心裡一動。
周瑞家的倒知道什麼事都不能一蹴而就,疊著手笑道:「太太先前忙著找珠大爺,沒心思仔細替奶奶買幾樣禮物,就吩咐我拿了一千兩銀子給,叫奶奶由著心意花用。」
王熙鳳一笑,示意平兒收了銀子,請周瑞家的坐,閑話家常了一通,冷不防聽周瑞家的說起買地的事,當時記在心裡,並不表露出來,只等周瑞家的走了,才嘆道:「真是咱們王家的做派!料想她來三次,才會把心思說出來。吩咐旺兒盯著周瑞,瞧他向哪一處買地去。若不生事還好,若生出事來……且叫公公、小姑見識見識我的能耐。」
平兒答應著,躬身道:「不如,先使些銀子,收買了彩霞的爹娘,如此彩霞那若知道點什麼事,一準會來回。也免得奶奶一直等著人家來算計。」
王熙鳳急著叫賈赦等見識到她的能耐,便點頭答應了,吩咐了平兒去辦,便滿心地等著次日回門,待晚間瞧見賈璉避開邢夫人親自置辦的回門禮十分體面,便溫柔繾綣地奉承賈璉一回。
進門三日後,總算從彩霞那得知王夫人的意思,是要她給賈敏取信,說和林黛玉、賈琮。
王熙鳳得知了,自顧自地笑了大半日,倒是沒心思給賈赦、迎春見識她的能耐了,一心只想著叫邢夫人出醜,於是等賈璉、賈赦不在家那一日,掐准了周瑞家的會來,先散出消息,說她有東西要借著周瑞家的送給王夫人,待周瑞家的來了,便請周瑞家的去後窗大開著的屋子說話,並特特地把後院的人遣散開。
果然,周瑞家的只覺時機妥當了,斜簽著身子坐在王熙鳳那炕上時,便微笑說:「我瞧奶奶不像在家時那麼敢作敢當了,倒有些像是怕璉二爺的樣子。」
「放你娘的屁,我幾時怕過人?」王熙鳳啐了一聲,見平兒遠遠地擺手,就知道後窗那邢夫人已經打發人來盯梢了。
周瑞家的瞅著歪著身子靠坐在引枕上的王熙鳳,笑道:「奶奶就算怕二爺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二爺能耐著呢,誰不知道討好了蘇州的林姑父、林姑太太大有好處。我們太太要討好姑太太,偏壞在早年跟姑太太結仇這事上了,不然拿給寶玉去討好姑太太,我們太太也願意。」
王熙鳳微微蹙眉,有意說道:「討好他們林家?這話說得太沒出息了些,好歹也是金陵有名的老世家,哪至於淪落到這樣討好人的地步?」
周瑞家的微笑道:「奶奶還沒聽二爺說過嗎?林姑太太手裡有兩三百萬呢,林姑太太又只有一個姐兒,這兩三百萬,少不得都是林姐兒的。」
「呸,我們王家地縫裡掃一掃,也不只兩三百萬。嫂子打聽打聽,我那玻璃炕屏叫我們家太太磕了,奶奶我眉頭可曾皺一下?」王熙鳳虛張聲勢道。
周瑞家的笑道:「我就是王家出來的,還能不知道嗎?奶奶且聽我一言,左右大太太跟奶奶不和睦,奶奶不如乾脆跟秋菊一個鼻孔出氣,把個琮哥兒養在大太太名下,把琮哥兒跟林姐兒湊成一對。」
王熙鳳嗔道:「琮哥兒一個裹著尿布的毛孩子,哪裡配得上人家金尊玉貴的千金小姐……年歲上,差得太多了。寶玉那銜玉而生的,配人家倒是不錯。」
周瑞家的微笑道:「女大三抱金磚,三歲也算不得什麼,就算是四歲五歲,那麼一個美人胚子,那麼一筆錢財,誰家不動心?」
「……這事,有多大把握?」王熙鳳放軟了話。
周瑞家的笑道:「只有奶奶有膽量,就是十拿九穩的事!林家幾代單傳,沒有娘家做靠山,林姐兒進了誰家不要遭罪?這麼著,林姑太太還不肯親上做親,做女兒嫁進咱們賈家來嗎?」
王熙鳳沉吟著不說話,恰平兒在外頭說「璉二爺回來了」,周瑞家的一聽,趕緊地就向外去。
王熙鳳先還不言語,待平兒走過來輕輕地搖了搖頭,才忍不住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等著瞧吧,有好戲看了。」
平兒狐疑地走來,低聲道:「林姑太太手裡當真有那麼些銀子?」
王熙鳳思忖著,說道:「若是姑太太手裡有璉兒的兩三百萬,那她自己個的銀子一準只多不少。便是林姐兒分不得那麼許多,少不得也要有個幾十萬的嫁妝!」重重地一嘆氣,只恨自己沒個年紀彷彿的兄弟早早地把那幾十萬定下來。
這邊廂王熙鳳遺憾,那邊廂邢夫人聽了春苗的話,握著肚子久久地沉吟不語,恰聽見賈琮的哭聲,便罵道:「人都死絕了?成日里叫那小東西嚎喪!」罵完了,聽哭聲停了下來,嘀咕了一句「原來她是手頭寬裕,才不在乎我砸了她的一樣兩樣東西。」轉而,摸著自己的肚子,疑心自己這一胎一準是個男兒,於是存心地不肯叫秋菊那小蹄子跟王熙鳳勾結著踩到她頭上去,便對春苗吩咐說:「盯著奶奶,若瞧見她跟秋菊走得近了,快來回我!」
「是。」春苗答應著,也指望邢夫人這一胎出來提攜得她們揚眉吐氣,便忠心耿耿地替邢夫人盯著王熙鳳,瞧王熙鳳跟迎春十分要好、跟賈母的丫頭有說有笑,卻一直遠著賈赦的妾室,忽地一日就跟秋菊要好起來,仔細打探后,忙趕著回給邢夫人。
邢夫人心裡生著氣,只覺王熙鳳太不把她放在眼裡,要不要把賈琮養在她名下,竟然不跟她支會一聲,吩咐春苗道:「再去打聽打聽,她們幾時要把這事說給老爺聽。」
春苗答應著,便又去各處打聽,恰聽見平兒跟可人說話時,提起九月初九重陽這一天王熙鳳要攛掇著賈璉給賈赦提起,便趕緊地來回給邢夫人。
邢夫人冷笑一聲,想起賈珠那文曲星的名頭叫不起來了,雖是拾人牙慧,但也聰穎地趕在九月初八叮囑春苗、秋月兩個,「你們兩個夜裡警醒一些,趕在子時,嚷嚷出一顆金閃閃的星子砸重了我的腰,催著老爺請大夫去。」
秋月待要笑,又不敢笑,「太太,可要在房頂上捅了窟窿出來?」
「捅吧。」邢夫人咬一咬,就不信她生不出個銜玉而生的不凡之人。
秋月本是玩笑,待見邢夫人竟然滿口答應,不敢再多說,忙趁著黑夜跟春苗一起在房頂捅了個窟窿出來,互相提醒著,也不敢睡下,只等到子時了,叫醒邢夫人後,便四處嚷嚷著邢夫人叫個璀璨的明星砸中了。
這一番嚷嚷,不十分軒闊的賈赦一房上下都聽見了,賈赦披著衣裳領著秋菊,賈璉睡眼惺忪帶著王熙鳳,迎春領著可人特意繞到賈母院前,隨著賈母一同過來。
眾人來時,只見秋月、春苗驚慌失措,躺在床上的邢夫人捂著肚子哎呦哎呦地叫。
「瞎嚷嚷什麼?怎麼可能被星星砸中!」賈赦起床氣十足地嗔道。
賈母冷著臉,等著瞧邢夫人唱哪一出。
迎春早在平兒跟可人說話時,就知道王熙鳳有意要叫邢夫人出醜,慢說大四歲,就算大十歲,邢夫人也未必不會叫兒子硬著頭皮去娶,手指向邢夫人床正對著屋頂上一指,「老太太、老爺快看!」
賈赦抬頭望了一眼,果然瞧見一個好大的窟窿。
賈母蹙眉,「今兒個掃把星現世?」
王熙鳳噗嗤一聲笑了,見邢夫人裝作肚子疼時白了她一眼,忙道:「老爺快請太醫來吧,指不定咱們家又有一個銜玉而生的呢。」
賈母抿唇冷笑。
賈赦到底也怕當真有那麼一回事,心道邢夫人太倒霉了一些,躺在床上都能被掃把星打中,忙吩咐賈璉,「快請了太醫來。」仰著頭看那窟窿的所在,皺著眉倒也安撫了邢夫人一句,「你先忍一忍,一會子太醫就來了。」
迎春瞧邢夫人不住地喊疼,忍不住要笑,只見邢夫人躺在床上,哭道:「這天魔星,怎麼就砸到了我身上?且他說認識姑蘇林家的姐姐,老爺,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那砸你的星星還跟你說話了?」賈赦唬了一跳,忙湊到床邊去看邢夫人,見邢夫人頭髮濕漉漉的,倒不像是作假。
邢夫人點了點頭,含淚道:「我也當是做夢呢,這天魔星說,他不出來,咱們做爹娘的,千萬要替他攔著,別叫姑蘇林家的姐姐許給了旁人。」
賈赦終於聽出一點話音,又驚又喜道:「你的意思是……」雖不待見邢夫人,待聽說她有了身孕,喜不自禁著,忙吩咐已經走遠了的賈璉,「多請兩個太醫來。」
賈母怔了怔,疑心這是賈赦串通邢夫人,要攔著寶玉跟黛玉定親,一時沒了看戲的心思,扶著鴛鴦、琥珀就向外去。
王熙鳳本要看邢夫人裝瘋賣傻、賈赦冷嘲熱諷,不料事關自家子嗣,賈赦竟然信了邢夫人的話,瞧賈赦坐在了邢夫人床邊,便拉著迎春走出來,嘖嘖道:「不想竟成全了她。」
迎春蹙眉道:「萬一生個女兒出來呢?」可別耽誤了人家林妹妹。
王熙鳳嗤笑了一聲,抱著清瘦的臂膀,瞅了一眼滿是繁星的蒼穹,低聲道:「嫂子給你一樣大禮,你要不要。」
「長者辭不能辭,嫂子給的,自然得要了。」迎春笑道。
王熙鳳一腳踩在門前的墩上,低聲道:「周瑞跟人家爭買田地,打出了咱們將軍府的幌子仗勢欺人。嫂子我略費了點力氣,給周瑞弄了個官司在身上。除非我鬆口,不然那周瑞要活生生褪掉一層皮!你說,嫂子這禮,算不算大?」
迎春吃了一驚,心道王熙鳳這會子就敢猖狂了?「嫂子該不會是拿了二哥的印鑒……」
「呸,周瑞仗勢欺人,可是證據確鑿!還要拿什麼印鑒?」王熙鳳疑心自己被個毛孩子看扁了。
迎春失笑道:「仗的勢力,若是工部主事府就算了,若是將軍府的……嫂子趁早打發人去衙門裡撇清楚,不然,年頭久了,就當真要算到咱們將軍府頭上了。」
「瞧你,這一星半點的事,嚇唬成什麼模樣?」王熙鳳見迎春不領情,臉色不由地冷了。
迎春嘆道:「不是我嚇唬成什麼模樣,是嫂子不知道如今老爺、二哥乾的都是什麼樣的大事。老爺、二爺雖不結黨,但也有自己的派系,倘若嫂子不明就裡,把罪證送到對頭手裡……咱們家門前的匾指不定什麼就要被人摘了去。」
王熙鳳將信將疑,有些害怕地摸了摸脖頸,她原本就要問迎春賈璉的事,見迎春開了個頭,便引著迎春去東廊下坐著,借著萬籟俱寂沒人過來,悄聲地問迎春,「老爺、二爺究竟幹什麼大事呢?」
迎春琢磨著王熙鳳這性子,若知道張允之一流是賈璉、賈赦拉攏的人物,一準會把把攬的官司遞到張允之等跟前,況且賈璉既然沒把放官吏債的事說給王熙鳳,那必定有他的考量了,如此她也不便搶在賈璉前頭跟王熙鳳說,「嫂子只急著,如今老爺、二哥都是干正事的,不是須有虛名的世家子弟便是。」
「瞧你神神秘秘的。」王熙鳳嗔了一句,想到賈璉那麼大手筆地給了她一堆契書,應當是當真辦大事了,跟她那兄弟王仁不是一類的人物,心裡忽然一咯噔,想著迎春這樣謹小慎微,萬一她當真給賈璉惹出事來……瞧見長身而立的賈璉帶著太醫過來,忙領著迎春躲到柱子後去,咬著嘴唇,心想明兒個叫旺兒去衙門走一趟,跟周瑞撇清關係再說。
迎春探頭向屋子裡瞧著,忽然聽見賈赦一聲放聲大笑,就知道邢夫人是當真有了。
「老天不長眼。」王熙鳳嘀咕了一聲,饒是自命天不怕地不怕,這會子進賈家門沒多久,又對賈璉存了點畏懼,便難掩心虛地對迎春道:「天晚了,快些隨著可人歇著去吧。」握著領口,便隨著提著燈籠的平兒回房去。
迎春倒是覺得邢夫人有孕,證明賈赦的身子骨越發地好了,這對她總是好事一樁,於是瞅見賈赦意氣風發地從屋子裡出來,便搶著給賈赦道喜。
賈赦捋著鬍子,笑著對迎春點了點頭,對賈璉吩咐道:「叫你媳婦幫著打理家務,別叫你母親累著了。」對太醫連連地道謝后,早忘了原本腹誹寶玉那通靈寶玉的話,得意地道:「不知道你母親能生出個什麼出來。」
賈璉也不料邢夫人還能有孕,料想邢夫人定會趁機欺負王熙鳳,一時後悔早先沒搶先把邢夫人有意弄壞王熙鳳玻璃炕屏的事說給賈赦聽,沉吟一番,問賈赦:「母親嘴裡說的,姑蘇林妹妹的事……」實在荒謬,他一點都不信。
賈赦皺了皺眉,也覺得林黛玉算得上「奇貨可居」,定下她是個穩賺不賠的事,賈敏能幫著寇氏賺銀子,還不知道給自己賺了多少呢……但總算在外頭走動了一些時日,也很知道賈政膝下有個寶玉,他這邊再來一個,恐怕會被人恥笑是東施效顰,沉吟著不說話。
迎春跟著賈赦、賈璉向前走,估量著邢夫人聽不見她說話了,便低聲道:「老爺先瞞著太太,說已經送信過去了;可千萬不能當真送信過去,不然,這就不是巴結,是算計了。」
賈赦琢磨著賈敏才給他好臉色,蹬鼻子上臉不好,再者說,張友士說黛玉身子骨到底弱了點,於是點了點頭,面上帶著笑,連自己個是帶著秋菊過來的事也忘了,由著邢夫人留下秋菊伺候,自己個悠哉地向望天樓去了。
迎春跟賈璉對視一笑,便各回各房。
迎春回了房,躺在床上琢磨著邢夫人明兒個起會怎麼興頭,便睡下了,迷迷糊糊間聽見賈琮哭聲,這才起身,望見天色已經亮了,便坐起身來,「怎麼琮哥兒哭這麼大聲?」
司棋笑著走到衣櫃邊,取出衣裳來,「琮哥兒若不哭,秋菊就得在太太床前一直伺候呢。才剛太太打發人開了老太太的柜子,取了兩匹緞子出來,吩咐人給她肚子里的哥兒裁剪衣裳。老太太聽說了,也不肯跟她理論。」
迎春琢磨著邢夫人這尷尬人,終於遇上時來運轉的時候了,起床洗漱時,聽見珍珠跟可人悄悄地說話,等可人進來了又出去,出去又回來了,便笑道:「什麼事?」
可人笑道:「老太太叫珍珠去隔壁府里傳話,恰落雨了,珍珠來借木屐穿。」
迎春聽了,知道賈母送的是什麼信,梳頭之後洗漱了,給孟璇、馮慎己去了信,等女先生韓逐雲過來了,便隨著她去後面芍藥亭里讀書。
韓逐雲教導了元春十幾年,此時再教導迎春,只覺得心應手得很,替元春講解了一篇文章,便自古自地去看窗戶下的芍藥花。
迎春也不多煩她,背誦了文章,便去寫字,忽然聽見一聲放肆的嗤笑聲傳來,抬頭望見王熙鳳笑盈盈地走進來,起身叫了一聲嫂子。
王熙鳳對迎春擺擺手,拿了一張紙遞給韓逐雲,「有勞先生替我瞧一瞧,這信里寫的是什麼?」
韓逐雲早知道王熙鳳這麼個風流出彩的人物不識字,也不訝異,接了那信,聞見一股脂粉香氣,蹙了下眉,取出來略看了一眼,對王熙鳳笑道:「奶奶很不必費心,瞧這信里的意思,璉二爺還沒上鉤。」
王熙鳳聞見那胭脂香氣,就猜著是賈璉在某處應酬的時候,被個女人悄悄塞在身上的;原當是賈璉的相好,如今聽說還沒上鉤,便放下心來。
韓逐雲瞧王熙鳳這麼一個大喘氣,笑道:「二奶奶這樣的人物,都要天天提心弔膽,那其他的女兒家還怎麼活?」
王熙鳳笑道:「其他的女兒家未必有我這福氣,找到這麼個叫人操心的主。」待要把賈璉藏起來的其他書信拿給韓逐雲,叫她幫著看,又覺那些書信上沒有胭脂氣,倘若是什麼機密,那可不得了。
昨晚上她趁著情濃意濃,引著賈璉問他如今辦的是什麼事,賈璉神神秘秘的不肯說,害得她這顆心,小貓抓了一樣直痒痒。
迎春寫著字,笑道:「嫂子不如跟我一起讀書?」
「誰要學你們這酸了吧唧的樣!」王熙鳳嗤了一聲,聽見外頭人喊璉二奶奶,便走出這芍藥亭,向外頭尋人說話去,少頃,領著趙姨娘走了進來,央著韓逐雲道:「勞煩先生,替我們寫一封書信。」
王熙鳳還有點客氣的樣,趙姨娘一屁股坐在韓逐雲面前,好似跟韓逐雲十分熟絡般,嘴裡喊著韓先生,便眉飛色舞地給王熙鳳遞眼色。
迎春納悶王熙鳳怎麼跟趙姨娘好了,便裝作專心寫字,等著聽王熙鳳跟趙姨娘說話。
「勞煩趙先生替趙姨娘給姑蘇的林姑姑去一封信,就說趙姨娘央求著二老爺偷偷地拿了林姑娘、環兒的生辰八字算過了,環兒命硬,正好旺體弱的林姑娘。二老爺已經答應把環兒養在二太太名下了,只要姑太太點了頭,趙姨娘保管把林姑娘當親女兒一樣看待。」王熙鳳笑著說。
韓逐云為人倒還洒脫,跟元春那目下無塵的吟詩作對,跟趙姨娘這目不識丁的嗑瓜子聊天,也沒見她更偏愛哪個,聽王熙鳳一開口,就知道王熙鳳哄著趙姨娘乾的好事,賈政壓根就不知道這事,猜著王熙鳳是存心要噁心賈敏,叫賈敏氣惱賈政一房,鋪開紙張,說道:「這麼著,也不必思量什麼辭藻了,淺顯直白著寫就行了。」
王熙鳳不識字,怕韓逐雲偏袒賈政那一房哄她,就把寫字的迎春拉過來,叫迎春盯著韓逐雲寫字。
迎春見多了韓逐雲陽春白雪,此時瞧她滿紙俚語村言倒也有趣,待韓逐雲寫完了,便一字一句念給王熙鳳、趙姨娘聽。
王熙鳳聽出韓逐雲話里的譏誚,接連笑了兩三聲。
趙姨娘雖沒聽出譏誚來,但見自己的意思,韓逐雲這信里都有了,忙接了信,笑道:「趁著我那兄弟去南邊當差,打發他順路把信送過去。」
王熙鳳笑道:「趁早送去吧,遲了這麼一門好親就沒了。你聽我的,只要姑蘇那邊答應了,你挺直腰杆子要老祖宗把環兒記在二太太名下,她沒有不答應的。」
趙姨娘跟著眉開眼笑,對王熙鳳道:「二奶奶,你沒進門前實在厲害,進了門了,不想這樣和氣。」
王熙鳳嘴微微一撇,「也就你的事我願意幫一把,誰知我進門那天,二太太、寶玉鬼哭狼嚎觸我霉頭呢。換了別人,不說旁的,就說那周瑞家的,她為她男人來求了我幾次,我雖幫得上手,可跟她有什麼交情?為什麼要為她跟官府打交道?」
趙姨娘笑嘻嘻地,連連稱讚王熙鳳看得清人心好歹,便忙捧著書信向外去了。
王熙鳳的事了了,正待要跟迎春、韓逐雲說兩句玩笑話,就聽平兒來說:「奶奶,太太叫你過去。聽說是嫌今兒個天陰,心裡不痛快,知道你口齒伶俐,要你過去說笑話聽。」
「我是給她說笑話的?」王熙鳳鳳眼一掃,待要發作出來,又硬生生地忍下來了,「好、好,我去給她說笑話聽,就單等著瞧,她肚子里到底是文曲星還是掃把星!」端著笑臉,裹著一身大紅衣裳,風一陣地就向外去。
韓逐雲笑道:「這璉二奶奶的性子,也該大太太來磨一磨,不然稜角太分明了。」
迎春想著韓逐雲跟趙姨娘也算親近,卻幫著王熙鳳戲弄趙姨娘,便笑道:「先生的稜角,是不是磨得太過了一些?趙姨娘怕會為了這事,受老太太、二太太責怪。」
韓逐雲笑道:「不算沒這事,她一樣不受老太太、二太太待見。萬一因為這事,跟璉二奶奶搭上關係,她的好處可就多了。」
迎春稍稍沉默了一會子,須臾笑道:「先生倒是比我看得透多了。」難怪姿色平平、才華不甚出眾,也能去教導元春,可惜,元春可沒韓逐雲這能上能下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