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困
嘉靖三十四年夏,崑崙山脈偏北的一座小山上。
山上稀稀疏疏的分佈著幾座木棚小屋,小屋極其簡陋,顯然是山中獵人臨時居住的山棚。
其中一間木棚的煙囪上,升起了寥寥炊煙。
「吱啦」
殘破的木門被推開,一個身著粗布衣物的少年走了出來。
少年大約十六七歲,皮膚黝黑,長相憨厚,一看便是常年日晒雨淋的山裡孩子,身上背著長弓,箭壺裡零零落落的十幾支箭。
裡面傳出一陣女子虛弱的聲音。
「阿行,你去打獵,可要千萬小心啊,咳、咳……」
被喚阿行的少年應道:「是的,娘親。」
屋中的阿行娘親又道:「家裡的鹽沒有了,你若打著了,直接拿到鎮上去換些回來,早去早會,知道么?」這女子的身體顯然不好,只說了這麼幾句話,便又咳個不停。
阿行應道:「知道了,娘親,你還是歇歇吧,這些家務等孩兒回來再做。」
這時,旁邊幾個山棚已經出來幾個大漢,都和阿行一樣打扮,顯然都是山中的獵戶,其中一人招呼道:「阿行,該走了。」
阿行應了一聲,檢查了一下身上的弓箭,幾人開始向山下走去。
穿過幾個大的樹林,幾人各有收穫,他們都是老獵戶,射箭神准,幾不空發,就是那阿行,也已經獵到兩隻山兔。
只是始終沒什麼大的獵物。
走到處山腳下,為首的壯漢忽然臉色一緊,道:「味道不對!」
這時另外幾個老獵戶也齊齊裹足,其中一個道:「是從北面傳來的。」阿行聳起鼻子,也嗅到那一絲若有若無的腥風,只是從何方向來的,卻是分辨不出。
就在幾人戒備的時候,北面林子里傳出一聲衝天吼叫,那腥氣越發濃了起來。
壯漢臉色大變,叫道:「是那隻熊瞎子,咱們快走。」
幾個獵戶臉色都變了,阿行雙手抖了起來。
就在幾人轉頭向山上跑時,阿行忽然掉頭向那北邊的林子里撒腿跑去,為首的壯漢見了,大驚道:「阿行,別干傻事,快回來。」
阿行邊跑邊叫道:「何大伯,俺爹的仇俺一定要報,若俺回不來,求你幫俺照顧俺娘。」說著便鑽進了樹林。
壯漢大急,跺腳道:「這傻孩子,那隻熊瞎子已經成精了,上次十多個人死了一半都沒圍住它,他這哪是去殺熊,端的是去送死。」
身後幾個獵戶道:「咱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自然是跟去。」壯漢提了下手中的鋼叉道,「阿行是跟咱們一塊出來的,既是一塊出來的,那便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誰也不能拉下。」
阿行鑽進林子,悄悄的貼低了身子,把手中的叉子放在地上。那隻熊瞎子他雖沒見過,卻也曾聽幾個老獵戶提起,知道是個龐然大物,肉搏是斷然不行的,帶著叉子只是礙事,只盼能射中它兩隻眼睛,慢慢耗死它。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阿行爬上棵大樹,蹲在枝杈處,手中搭箭彎弓,瞄著那處。
「咯吱,咯吱」
一道龐大的黑影踏著枯枝,緩慢的從林子深處爬了出來。
饒是阿行早有心裡準備,仍舊是倒抽了口冷氣。
那是一頭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黑毛巨熊,爬行的龐大身軀足有他家的放柴火的木屋大小,正緩慢而擺動的前行。
巨熊緩緩爬近,阿行閉上一隻眼,拉弓瞄準。
他手裡全是冷汗,瞄了好一會才找到個好機會,趁那巨熊抬頭時,拉弦的手一松,一箭便向巨熊左眼射去。
「噗」巨熊正好在擺頭,這一箭卻射進了巨熊臉頰。巨熊吃痛,直起上半身,狂吼一聲,一下便發現了自己的敵人,立即便向阿牛所在大樹撲來。四肢踏地奔跑時,那沉重的身體使地面發出轟轟的震動聲。
阿行嚇得直往上爬,那巨熊撐著樹榦,發出衝天的嚎叫,伸長爪子連撈幾次,都夠不著。
這時壯漢領著幾人鑽了進來,他身後三個都是老獵戶,不用壯漢說話就知道該幹什麼,立時彎弓搭箭,朝著那咆哮巨熊射去。
巨熊又中三箭,卻似是根本無甚感覺,也不理會身後幾人,只用力向那大樹撞去。
幾人又遠遠的射了幾箭,那巨熊皮糙肉厚,渾當被蚊蟲叮咬,全不在意,只是嘶吼著衝撞那阿行所在那棵大樹。
「嘭,嘭,嘭」連續的猛烈撞擊,大樹樹榦終於支撐不住巨熊狂暴的力道,發出斷裂的聲音。
「嘭」大樹在巨熊又一次撞擊下,終於從離地七尺處折斷,倒了下來,阿行在大樹著地的瞬間跳到一邊,撒開腿便往壯漢幾人這處跑來。
壯漢叫道:「大夥射它眼睛,若是一次射不中,就撒腿跑吧。」幾人齊聲應是,射了一波,也不管中與不中,回頭就跑。
那巨熊在後發狂狂追,別看它身軀如此龐大,奔跑起來,速度竟比幾人還快些。
眼看脫身不得,阿行一咬牙,急奔中順手提起剛才落在地上的叉子,正想返身拚命,沒注意間,前沖的身子卻已撞上了一人。
「咚」的一聲,阿行被撞的彈到地上,只覺自己似是撞到了塊大石般,全身疼痛,眼前金星直冒,反觀那人,卻只是怔了一怔,被阿行這麼一撞,竟紋絲不動。
只這麼一耽誤,那巨熊已是追上,如座小山似的向兩人壓了下來。
阿行驚恐的大叫起來,忽見那巨熊壓下來的身體陡然一停,竟是被身前那人用兩隻手硬生生的頂住。巨熊發狂,兩隻蒲扇大的巴掌扇了下來。
忽然一聲驚天動地的吼聲,阿行被這聲音震的兩耳生鳴,眼前發花,只覺眼前忽然一亮,那遮天蓋日似的巨熊竟已被那人用力一拋,拋到半空中,然後如座小山般墜落下來,砸在五六丈開外,落地之時,那巨大的衝力,便連地面都抖了一抖,十數丈內激起漫天塵土。
阿行目瞪口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親眼見的,連揉了幾下眼,發現不是做夢,趕忙摸索著爬了起來,這才看清那人容貌。
那是個十五六歲的清秀少年,身上穿著件破舊不堪的長袍,一頭長發散落身後,直拖到地上。他打扮雖似個野人,裸出的皮膚卻是甚白,腰腿之間,亦沒有半分隆起的肌肉,若去了這層落魄的打扮,便說他是個富家公子,也是有人信的。
這麼一個清秀的少年,卻能發出那麼響亮的吼聲,有那麼大的力氣,如此不可思議的事若非阿行親眼所見,便是打死他也不會相信的。
前方几個獵戶聽到聲響,也都止住腳步,回頭看時,均露出駭然不敢置信的表情。
那清秀少年也是喘了口氣,鬆了下全身筋骨,道:「好個熊瞎子,費了我十成的力氣才拋的動,若再力氣大些,便該我倒霉了。」說著他上前幾步,卻是盯著那頭被摔的七昏八素、爬不起來的巨熊,喉頭聳動兩下,小聲道:「好肥的一對熊掌。」
阿行就在他身邊,聽到這話腿一軟,差點又坐了下去。
那清秀少年瞄了他一眼,道:「打獵的,做個買賣如何。」
「請,請說……」阿行不知眼前少年是人是妖,心中不免有些害怕,是以語氣有些哆嗦。
「這頭大傢伙我只要一對掌,其他都歸你,你只需給我換幾套衣服,加上十兩銀子便可,這大傢伙可至少上千斤的肉,你這生意做的可是大賺。」清秀少年一本正經的道,邊說還邊用兩隻手虛虛的比劃那巨熊的規模,一副我很吃虧的樣子。
阿行雙眼盯著巨熊,連連點頭。
「衣服里加兩個女子的衣物。」清秀少年道,「我還有兩個女伴,身形么,一個和我差不多,另一個應該比我還高出半個頭,喂,我說你聽明白沒,別光顧著點頭。」
阿行又是一陣點頭,清秀少年看著他憨厚的臉,嘆口氣,隨即向周圍幾個正走過來的獵戶道:「算了,這生意你們也有份,只要誰能把我要的東西最快送到這來,這頭少了一對掌的黑熊就歸誰啦。」
此言一出,幾個獵戶都動容起來,若是能得到這巨熊,那可遠不止上千斤的肉啊,只那熊膽,和這張小山樣的黑熊皮,鎮里早就有人出千兩銀子收購。要知現在這世道,千兩銀子幾乎便是他們不吃不喝一輩子也未必能賺到。
只需區區十兩銀子加些不值錢的衣物便能換上這至少值一千多兩的熊屍,這筆賬誰不會算。幾個獵戶互相看了一眼,都乾笑起來,剛才在危急關頭他們雖能同心協力,此時卻是都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忽然發一聲喊,幾個不約而同一起向林外奔去。
清秀少年看著阿行,奇道:「你怎麼不去,難道你不喜歡銀子?」
阿行點點頭,又搖搖頭,道:「銀子俺想要,但俺更想報俺爹的仇。」
清秀少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有點明白過來,「那你便去動手罷,下手時小心些,別傷了那層皮,不然卻賣不出好價錢。」
阿行滿是感激,訥訥得卻說不出話來,清秀少年不耐煩,在一旁樹下坐下。阿行握著叉子上前,那巨熊已是半死,阿行想了想,高舉叉子,在它半張的大嘴裡狠刺十來下,那巨熊哀嘶幾聲,身軀抽動了一會,腦袋垂了下去,就此斃命。
阿行踩在巨熊上的雙腳濺滿了熊嘴裡噴出的血花,此時父仇得報,他心裡反而空蕩蕩的,一時不知該做什麼好了,只聽那清秀少年道:「打獵的,你叫什麼姓名?」
阿行忙回道:「俺爹姓范,別人都叫俺阿行。恩人,你要這對熊掌,要不要俺幫你切下來。」
清秀少年喜道:「如此最好,那就有勞你了。」
阿行從懷裡取出把小刀,沿著黑熊切起來,看得出他手腳極為麻利,並不傷半點熊皮,不一會便將兩隻熊掌完整的切了下來。
清秀少年在旁贊道:「好手藝。」
此時外面已傳來陣腳步聲,卻是那壯漢最先到了,手中還拎著衣物。
壯漢喘氣道:「這位兄弟,你要的東西已盡在裡面了。」說著把包裹遞了過去。
清秀少年打開包裹,翻開衣服,見其中有個裝散碎銀子的獸皮縫的荷包,打開看了眼,又握在手裡掂了掂,這才笑道:「好,山裡人果然實在,沒打半點折扣。這頭熊現下是你的了。」說完,用一根枝條穿起兩塊熊掌,背著小包便往林子深處走去。
阿行在後面叫道:「恩人,這片林子里猛獸甚多,你要小心哪。」
清秀少年身形微微一頓,回頭笑道:「猛獸雖多,但在我張洛眼裡,不過都是火架上的肉。你這小哥腦子不怎麼靈光,不過心眼好,又孝順,我最喜歡孝順的人,送你樣東西,你拿回去看看能不能換兩個錢。」說著到阿行身前,探手在懷裡摸了幾下,掏出一塊帶著血跡的皮毛來。也不待阿行說話,便塞在他手裡,隨即轉身哼著小調就走了,幾步便消失在林中。
阿行好久才反應過來,看看手裡帶血跡的毛皮,抖將開來。
毛皮上粘滿血跡,黃白相間的花紋中隱約可見其中的王字,顯然是張大蟲皮,只是其中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破洞,充分顯示了清秀少年拙劣的剝皮技術。
旁邊得到黑熊的那漢子正愁怎麼運這大東西回去,眼見阿行站哪發獃,便道:「阿行,你那虎皮都是洞,不值幾個銅板,過來幫大叔剝皮,等剝完了,大叔分個百斤肉給你。」
阿行又看了眼那清秀少年消失的林間,卻是小心翼翼的將那虎皮塞進懷裡,似當作什麼寶貝般安放好,這才叫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