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回家
嘉靖三十四年八月十七。保寧城門。
一輛雙乘馬車順著人流,緩緩前行,到了城門口。
坐在車轅上的馬車夫「噓」的一聲,止住馬車,回頭道:「公子,保寧已是到了。」
車廂裡面傳出陣略帶抖顫的聲音,道:「繼續走,到城東張府。」。
馬車夫放鞭一揮,「駕」,馬車向城門行去。
保寧張宅。
佔地十數畝的張宅此時一片死寂,亭台檐角上黑白之色分明,丫鬟小廝們走路都低著頭,不敢發出稍大的聲音。
內院門口,孫安世不安心的來迴轉著圈,臉上露出焦急之色。
忽然一陣塔塔腳步聲傳來,孫安世露出驚喜之色,向裡面望去。
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趕了出來,到孫安世面前,那丫鬟先行一禮,道:「孫老爺,老爺說他無心理會那些俗事,鋪子里的事,你孫老爺拿主意就行了。」
孫安世雖然早料如此,仍苦笑的跺腳嘆道:「如我能拿的了主意,哪還用的著一日三次的往這跑,已是足足一年多了,老爺再不出來主持局面,下面的人心可就真要散了。」
當下便央求那丫鬟再去通報一聲,那丫鬟道:「孫老爺,實話與你說罷,老爺整日里便坐在書桌前,一動不動,小婢這些日子進去通報時,他根本沒回話,只在那發獃。剛才那話還是五夫人說的。」
孫安世看了看天,長嘆一聲,回頭就走。
剛踏出張宅大門,便有十幾個店鋪掌柜圍了上來,一陣七嘴八舌的盤問,孫安世一陣頭暈,向周圍苦笑作揖道:「各位,各位,少安毋躁,老朽的腦袋都快被各位鬧的炸了。有事不妨一件一件的說,何必如此性急。」
其中個瘦高的掌柜拍手道:「孫老,並非我等存心相逼,只是東家自一年前辦了少東家的喪事以來便聲息全無,下面人心惶惶,都說東家時日無多,又無繼承之人,人心都快散了。」
他旁邊一個中等個的麻臉掌柜也道:「不錯,蛇無頭不行,這一年東家不露面,藥鋪的生意或許還能維持,我那幾間糧鋪是撐不下去了,陳四海那個敗家子半年內連降了好幾次價,去下面收糧卻又加了價錢,存心以本傷人,要把我們鼎豐盛擠跨。」
另一家糧鋪掌柜滿臉怒色道:「我們都知道東家老年喪子,悲痛無比。但已一年過去了,總該振作一些,那陳四海咄咄相逼,再這麼一年半載,這保寧的糧鋪可都要姓陳了。」
孫安世苦笑道:「各位,老朽不一樣著急,可急也沒用啊,老爺中年得子,好不容易有絲血脈,如今沒了,自然難受,時日長一些也是情有可原。各位都是店鋪里的行家裡手,暫時先撐著罷,老爺不是尋常人,過些時日,總能清楚過來……」
這邊話正說著,那邊街頭卻是連滾帶爬的衝過來一人,衝進人堆里,把這些個四五十歲的店鋪掌柜們衝倒一片。
還沒等這些個老掌柜們開罵,孫安世先罵道:「胡二,你這兔崽子,撞鬼了么,這般冒失。」
胡二抬起頭,一張馬臉上滿是驚駭之色,指著街頭顫聲道:「孫,孫老爺子,鬼,鬼……」
孫安世一腳揣了過去,罵道:「你還真登鼻子上臉了,順著我的話往上爬,這大白天的,哪來的鬼。」
話還沒說完,街頭施施然溜出一架馬車,車簾掀開,露出一張臉來。
孫安世和幾個掌柜目瞪口呆,呆立當場,其中一個老掌柜哆哆嗦嗦,忽然兩眼翻白,大叫一聲:「鬼啊!」仰天就倒。
那老掌柜的聲音本是低沉沙啞,但這兩個字卻叫得尖利無比,直入雲間。便連隔這七八個院落,內院深處書房裡,正對著掛在牆壁上的一幅畫,一齊抹淚的張萬年和五夫人都聽見了。
兩人相視一眼,五夫人道:「什麼人在咱們家門口鬼叫?」
張萬年道:「這聲音似乎有些熟悉,應該是綢緞鋪的安老掌柜,只是不知為何叫得這般凄慘法。」五夫人「哦」了聲,又看那畫上的少年,一邊看一邊暗暗垂淚。
這正哭著,外面忽然傳來陣吵雜聲,張萬年眉頭一皺,實在又無心理會,只當未曾聽見。
孰料這嘈雜聲不止,反越發響亮起來,不時響起一兩聲尖叫聲,聲音離書房越來越近,轉眼快到門口。
張萬年忍了陣,終於再忍不下去了,大步上前,一把推開房門,怒吼道:「是哪個在吵……吵……吵……!」
一個吵字結巴式的連說了幾次,聲音越說越低,扶著木門的手臂顫抖起來,一張已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浮出難以置信的表情。
在書房大門對面,院落里,站著一大群人。有店鋪的掌柜,有府里的丫鬟小廝,有護院跑腿,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穿著一件粗布衣服,滿臉風塵的少年。
少年眼角含淚,行了一禮。
「父親,不孝孩兒回來了。」
張萬年腿一軟,險些倒地,卻在倒地前被疾步上前的少年給攙扶住了。
張府內院廳中。
四個丫鬟站在門外,雖然個個表情端莊,其實都側著身子,小耳朵豎的老尖,想聽個裡面的一言半語。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一翻父子三人抱頭痛哭后,張洛一口氣把自己三年來的經歷大至說了一遍,其中那些血腥離奇的都略過不提,只說自己被強人掠去,後來有人相救,自己趁亂逃出,卻和晴兒落到處絕谷里等種種,說的口乾舌燥之餘,忍不住端起茶杯連飲幾口。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張萬年此時一掃數年來的傷心難過,一張向來嚴肅的臉上也忍不住笑意頻頻,兒子失而復得,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令一個年過五旬的老人開心的事。
旁邊的五夫人自然也是笑顏不斷,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只覺他一年多沒見,當真是換了個模樣似的,雖仍是那鼻那眼,但個頭卻似變高了些,皮膚也不再是那沉迷酒色的蠟黃顏色,反是結實白凈,整個人再不是那瘦刮刮的樣子,左顧右盼之間,隱有些說不出的神采。
張洛又喝了口茶,道:「父親,家中為何披麻帶孝,連大門上都掛著白布,是哪位長輩去了?」
張萬年道:「哪有別人,便是為你辦的喪事。」
張洛一口茶水險些噴將出來,好容易咽下去,愕然道:「這事如何說起,誰來報的喪?」
張萬年搖頭道:「沒人報喪,洛兒你被強人掠去裊無音訓,大夥都說你凶多吉少。為父先前不信,可是兩年多還是沒你的一點消息,也不得不信了,這才在去年幫你制了個檀木身子,當成你的屍首葬了。」
張洛想不到自己已是死了,不由哭笑不得,道:「裊無音訓,難道竟沒有一個人回來么?」
張萬年和五夫人互視了一眼,一起搖頭道:「哪有什麼人回來,那些個江湖人自走了就再沒見到過。」
張洛心中一驚,隨即想起當初他昏迷前的場景,他清楚的記得,當時可有兩三百人隊伍,難不成說這兩三百人竟都折在了天龍山莊,連一個漏網的都沒有!
張洛不作聲了,腦中閃過的卻是那個戴著青銅面具的白衣女子。
「洛兒回來的事暫時不要張揚。也先不要通知衙門,等過一陣子再說。」兒子失而復得,張萬年一掃四年來的消沉,腦袋立即精明起來,他吩咐五夫人道:「你關照下府里的下人護院,我自會去與那些掌柜們說,讓他們不要聲張。」
張洛奇道:「父親為何突然如此說?」
張萬年道:「你該知道,那伙不是普通強人,為父怕他們知道了孩兒你平安歸來,會再起事端。那些人高來高去,咱們是防不勝防,還是小心為妙。」
張洛神色一動,旋又忍住。
他在絕谷幾年,力氣勝過以前不知多少倍,早不是以往那手無縛雞之力之力的膏粱子弟,臨走時更從山洞得到了一身本事,力量更是倍增,出山以來,殺虎舉熊易如反掌。這照他四年前的性格早就大聲宣揚炫耀了,但經過這此劫難,卻讓他性格變化不少,想到那戴著青銅面具的白衣女子勢力之大,手下高手之多,不禁打了個寒顫,那話臨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只是道:「父親所言甚是。」
五夫人聽了不禁有些慌亂,道:「今日見到洛兒的人太多,怕瞞不住多久。」
張萬年沉吟道:「無妨,以我看洛兒受難本就是殃及池魚,那些強人要那三筐金銀草才掠的他,如今江南瘟疫已解,事情已結束,他們未必還會來留意一個商賈子。我讓你瞞著消息,是為了不讓此事弄的滿城風雨,把沒事的也弄的有事。只要瞞個十天半月,就算消息慢慢滲出去,只要不弄的滿城議論,料也無多大問題。」
五夫人素信服自家老爺,聞言也就安心下來。張萬年道:「我兒,你舟車勞頓,先去歇息罷,明日為父再和你好好聊聊。」
張洛點頭稱是,五夫人起身道:「為娘陪你回院子。」
兩人暫別過張萬年,出了內廳,向張洛以前暫居小院行去。
一路走著,張洛問起院子里的情形,五夫人一一答了,院子里倒還是原來那般,只是大夥都當張洛已死,他院子里的蓄養的一群美婢卻是少了大半,走的走,散了散,張娘子被放出了府,就是張洛以前兩個最貼心的通房丫鬟之一的小玉,亦是被老家來人給贖走了。
張洛聽到這兒,心裡微微的遺憾,其他人也就罷了,小玉這丫鬟甚得他喜愛,本是想將娶了妻,同晴兒一起收作妾的,卻不想她也耐不住寂寞,竟然連四年也等不得,到底不過是個初通人事的小丫頭。不過張洛此時心境卻與四年前大為不同,聽到小玉離開,也不過是心中微微遺憾了下,便自談笑如常,卻讓本已等著他會大發脾氣的五夫人很是驚奇,心中欣慰不已。
兩人一路說著,走到院子門口,早有幾個丫鬟出來相迎,五夫人走進小院,便聽見裡面傳出來的聲響,奇問左右道:「是誰在裡面。」
丫鬟們還沒及回話,一道青色的曼妙身影便從裡面閃了出來,叫了聲「夫人。」站在一旁。
五夫人楞了一下才把她給認出來,喜道:「是晴兒么,四年多沒見,沒想你竟出落的如此標緻!」晴兒自小生活在張府,是被五夫人看著長大的,名為丫鬟,實同養女無異。見到五夫人,晴兒不禁也雙眼含淚,五夫人將她輕輕摟進懷裡,也嗚咽著道:「好孩子,可苦了你了。」
三人一起進房,屋子裡面已被晴兒整理的乾乾淨淨,五夫人見了,終於知道為何張洛說晴兒與他一起回來,剛才卻又看不見她人影了,原來是先到這邊打掃起居室了。心裡不禁更疼這丫頭的乖巧,把她摟的更緊些,心道:「這丫頭實在可心,偏生又如此標緻,世上哪找的到第二個,能收了她,實在是我兒前世修來的福氣。」
這念頭還沒轉完,內屋裡面出來個女子,五夫人覺得眼生,連看兩眼,越看越驚。
只見出來的這女子烏髮如瀑,長曳到地,身材傲人,肌膚如玉,五官秀美,十分出眾。但讓五夫人心中暗驚的是,這個秀美女子雖然一身粗布衣物,但舉手投足間,實有股說不出的氣質,讓人一看就覺得不該是出自普通人家。
五夫人問張洛道:「這是哪家的小姐?」
琉璃來歷過於詭異,張洛適才沒說,此是見母親問起,便道:「實在不是哪家的小姐,卻是兒子從山裡撿來的丫鬟。」
五夫人白了張洛一眼,只當是她是被自己兒子沿路騙來的,只搖頭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