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10章
俞蘇杭黯下眸光,將眼神從鐘聲手上移開。
「想吃什麼?」他突然問她。
俞蘇杭扭過脖子去看他。鐘聲餘光瞥到她投過來的視線,說:「早飯吃什麼?」
她這才想起自己沒吃早飯,頓了兩秒鐘時間,說:「我不餓。」
鐘聲沒再說話。二十分鐘后,車開至御德園。
那是城東一處高檔別墅小區,他們年少時住的地方。
「你現在還住這裡?」她問。
他沒應聲,車停好,下車前,他看了眼她身上的衣服,只一件拉絨運動衣,也沒在外面披件什麼,俞蘇杭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說:「出門比較急。」
就是在怪他催她咯?鐘聲猶豫了一下,還是探身過去,從後座上拿了一件外套,扔在俞蘇杭身上。她拿起那件外套,上面尚且殘留著他的體溫:「給我你穿什麼?」
他沒答話,像是沒聽見一樣。兩人下了車,俞蘇杭披上鐘聲的外套,在寒冽冷風中,她見他只穿了一套純黑色的運動裝,張口想說話,可想想又沒出聲。
跟在鐘聲後面走了十幾米遠,他突然停住,俞蘇杭差點撞上去,急忙剎住腳步,她應著他的聲音抬頭看他,只聽他說:「有點冷。」說著,動作略有些僵硬地牽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涼,瞬間被他掌心裡的溫熱所包裹,令她不自覺一顫。俞蘇杭真要懷疑自己是寒冷體質,明明穿得比鐘聲多,可手冷的人卻是她。
被他牽住手,俞蘇杭有些不自在,兩千多個日夜沒碰觸過他的手掌,太多的是非橫亘其間,一時間她難以自處,在他手中掙了掙,說:「我不冷。」
他愈發箍緊她的手:「我冷。」
她一愣,怔忪間,他已帶她步入一家早餐店,店是小區店,他們小時候就存在了,俞蘇杭微訝,沒想到這家店竟還在,她記得,當年最喜歡喝這家的豆漿,馥郁濃稠,入喉絲滑。
店裡的夥計早已換了一批人,豆漿卻還是那個味道,當真是物是人非。
俞蘇杭拿起骨碟里的雞蛋,把蛋殼敲出裂縫來,剛剝掉一塊蛋殼,鐘聲已經伸手過來,把她手裡的雞蛋拿了過去,骨節分明的手指輾轉利索,剝乾淨蛋殼,又剝開蛋白,用筷子夾出裡面的蛋黃,將蛋黃撿到俞蘇杭碗里,他慢條斯理吃起蛋白來。
俞蘇杭驚訝看向他,那是他們從前的習慣,她喜歡吃蛋黃,他負責消滅蛋白。
鐘聲神色淡漠,雖沒看她,卻似乎察覺出她的訝異,用一種說「今天是個好天氣」的語氣扔下一句話給她:「有些習慣,時間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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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用完,鐘聲帶俞蘇杭在附近走了走,俞蘇杭問他:「網球早上打?」
鐘聲冷聲說道:「下午。」
俞蘇杭低頭:「恩。」
他帶她走到一棵樹前停下,俞蘇杭盯著樹身一道道的划痕,眼角乾澀起來。鐘聲伸出手,修長手指輕觸著最上面的一道痕迹,若有似無地劃過,說:「還記不記得?」
俞蘇杭當然記得。
她初一那年,突然發現鐘聲個頭一路往上拔高,她與他的身高差距逐年拉大。初三開始,她就拉著鐘聲到樹下,她後背緊貼樹榦,讓他在樹身上刻下她的身高記錄。
初三上、初三下、高一上、高一下、高二上、高二下、高三上。刻到第七條時,鐘聲說:「蘇杭,你這樣殘害樹身,是要遭報應的。」
蘇杭吐吐舌頭:「我才不怕,反正都是你刻的。」
鐘聲輕輕彈一下她腦門,沒等他說話,她已仰著臉,朝著他笑得賤兮兮的:「不過我願意代替你遭報應。」
後來她高三畢業,暑假最熱的那幾天,她腦袋發熱,硬是拉著鐘聲到樹下,頂著暑氣,她用小刀劃下最上面的那道刻痕,比她當時的身高高出了兩三厘米。
蘇杭指著那道刻痕:「阿聲,等我長到這麼高,你娶我好不好?」
浮煙往事隨著她逐漸朦朧的眼消散開來,俞蘇杭點點頭:「記得。」
鐘聲把她牽到樹下,對照著最上面的那道痕迹。這些年,她竟沒怎麼長高,那道痕迹仍在她頭頂上方一點。他垂眸看她,寂寂的眼神,語氣里似乎有些失落:「你該穿高跟鞋出來。」
俞蘇杭:「下午要打球。」
鐘聲反常地笑了笑,沒有聲音,了無痕迹的笑,讓她誤以為是自己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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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驅車帶俞蘇杭去吃午飯的路上,俞蘇杭中途接到一個電話,家裡保姆打來的,說靳尋帶俞奕出去了,也沒說去哪,她不自覺中皺了眉,掛上手機,她心事重重。
鐘聲眼風輕掃過她,淡淡的一瞥,沒問什麼。
中午等餐時,她坐他對面,覺氣氛壓抑,心裡微嘆氣。
他突然問她:「跟他什麼時候認識的?」
俞蘇杭:「誰?」
鐘聲:「跟你一起的那個。」
俞蘇杭:「靳尋?」
鐘聲沒說話。
俞蘇杭說:「幾年前,巴黎認識的。」
「你跟他……」話說到一半,他斂下眉眼,微有些不耐煩地喝了口水,像是自言自語,說:「算了。」
俞蘇杭無言。
過了會兒,飯餐上桌,中國家常菜,鐘聲慢條斯理為她撿出菜里的香菜,怕他麻煩,俞蘇杭說:「我現在可以吃香菜了。」
鐘聲動作一僵。
他抬眼看她,譏諷一笑:「我忘記了,你不是我,有些習慣,時間能改變得了。」
她喉嚨口有些乾澀,蠕動了下唇,卻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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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打球,鐘聲把俞蘇杭當仇人似的,球打得既快又狠,準確無誤砸在她身上。
俞蘇杭球技還可以,可在鐘聲面前卻絲毫沒有招架能力,她接不住球,又躲不開,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顆亮黃`色的網球劃破風撞在她身上。
他像是在拿她出氣。
鐘聲有刻意控制力道,球打在俞蘇杭身上的力道並不多重,但也不輕,一下一下,用最直接最尖銳的方式,宣誓他的憤怒,積攢了七年的憤怒!
多少個漫漫長夜,這憤怒和著思念一起,深深刻進他骨髓血肉,一經拉扯,就是鑽心的疼。
起初俞蘇杭還閃避,徒勞無功后,她乾脆省下`體力來,索性站在原地不動了,任由網球砸在身上,鐘聲像是失了控,他眼神含著怒氣,是最冰冷夜裡的火焰。
俞蘇杭眼睛澀得發疼,前塵往事隨著球一同朝她砸來,她扔下球拍,轉身就要離開這裡,幾乎是同時,鐘聲邁開長腿,大步朝向她走來,手臂一伸,緊緊握住她的胳膊。她的身體隨著他拉扯她的力氣而轉向他,俞蘇杭尚沒能反應過來,一個濃烈的熱吻便鋪天蓋地而來。
他像是用盡所有力氣在吻她,他的怒氣、思念、不甘、欣喜,全部與他的骨血融為一體,他強勢甚至蠻橫,在她口舌間灌入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他像是要將她融入他身體里,好眼不見心不煩,又怕她突然消失,她好不容易才又重新出現……
俞蘇杭覺得自己幾近窒息,大腦像是缺氧般,嗡嗡作響,一團混亂,什麼也想不起來,無法思考,與他沉淪在這久違的親吻中,渾身的血液都慢慢熱起來,又漸漸冷下去。
直到嘗到她眼淚的酸澀,他才如夢初醒,鬆開懷裡的人,他低頭看她,淚眼朦朧的嬌弱模樣,他用指腹揩拭去她臉頰淚漬,用無奈、冰冷、自嘲的語氣問她:「委屈?不願意?排斥?」
她沒有勇氣抬頭看他,只能低著頭,要把自己掩埋進塵埃,她無顏見他,對於過去所有的一切,她深有歉意,她知道自己罪不可恕,不指望得到他的原諒。
他想什麼都好,對她做什麼也好,她願意,絕無怨言,她可以用他希望的一切方式贖罪。
「阿聲……」她聲音艱澀,兩個字,已抽空她身體里所有勇氣。
鐘聲幾乎是屏息以待,可她最終什麼也沒說,隻字也沒提。
他苦笑一聲:「俞蘇杭,你難道沒什麼要跟我解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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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蘇杭,你難道沒什麼要跟我解釋的?」
下午四點回到家,俞蘇杭還在想鐘聲的這句話。
她還是沒跟他解釋,她沒什麼好解釋的,她跟他之間沒有誤會,當年確實是她受不了生活重壓,先逃離了那段關係。
她不怕生來貧窮,不怕年幼病殘,不怕慢慢滲透過來的悲痛。最讓她恐懼的是變故,是一朝墜落,粉身碎骨。
從富有到貧窮不算變故,變故是青梅淪為仇家。
況且她當年所佔的還不僅僅只有變故這一項。
俞蘇杭忘記是在哪本書中看過,說絕望有三種形式:變故、走投無路、身不由己。
很不幸,那個時候,她三樣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