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一顆蛋【17】
?戴納又做了噩夢。
一抹裙角在他眼前倏然掠過。混雜著泥土和鮮血,一隻鞋已經不知去向,光~裸的腳踝遍布深淺不一的傷痕。分明發生在瞬間,卻又分解成無數個慢鏡頭,像是光滑平整的玻璃突然崩裂成細小的碎片,每一片都閃爍著冷冷的光,反射~出他此刻頹敗如死灰的臉。
島底的暗紅色熔漿,曾作為懲罰的容器,期間不知吞噬了多少族人和外侵者的身體。他年幼時曾親眼見過這種刑罰。奄奄一息的龍被綁著沉入島底,伴著像是從地獄發出的哀嚎,氤氳著滾燙炙氣的黑煙倏地竄起,圍觀這一場刑罰的其他族人都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那哀嚎聲只響了短暫的幾秒。龍被緩慢流動的熔漿包裹,分解,直至兩者融合為一體。他抓著母親的手,透過徐徐散開的煙氣俯望島底。那隻龍已經不見。
年深日久之後,不會再有人記得它。它犯了什麼錯,甚至它叫什麼名字,都會漸漸被所有人遺忘。
愛莉會不會也是一樣。
只要時間足夠,他會不會也會成為所有人之中的一員。
他不想去驗證這個推論。時間或許有讓人遺忘和癒合傷口的能力,然而遺忘並不是失憶,傷口也會留疤,總會有各種各樣的痕迹提醒你,缺失的就是缺失了,是怎樣都填補不回來的。
跳下去的時候或許有設想過最惡劣的情況,或許沒有。人在千鈞一髮之時做出的選擇,大多是出於本能。熱浪撲面而來,他無法睜開眼睛,僅僅是憑著本能向著她的方向伸出了手。
猛然驚醒的時候,冷汗幾乎濡~濕後背。洞口移入一兩寸清透的月光,他微微喘息著,良久之後眼底才回復些許清明。
手頭上還有一堆事務亟待處理,伊迪絲的事情也有了出乎意料的發展。他原本是出於憐憫才答應庇護小伊桑,伊迪絲為人如何自然是與他無關的。她原本就和族中多數男子有著糾纏不清的關係,所以對於她在留宿古堡當晚就勾搭上男僕,他也並不驚訝和關心。
他不想在小伊桑面前訓斥他的母親,可這並不代表他對伊迪絲再三的逾矩行為視而不見。
先是跟蹤他到古堡,再到對但九動用私刑。昨晚伊迪絲伏在他腳邊,又是痛哭又是胡言亂語。他冷冷看著這張醜態畢現的臉,眼神已經和看一個死人無異。
他要處置一個族人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這次卻不同往常,先後有數個男性族人跳出來為伊迪絲求情。聞訊趕來的妻子們大怒,揪住自家男人大鬧一場,這當中又牽扯出多樁擺不上檯面的秘密。
無需他再編排另外的理由,伊迪絲這次勢必活不了了。
簡單交待了下屬幾句,他起身離開座位。
或許是親眼看著她跳入島底的衝擊太大,才會在夢裡反覆其中的每個細節。自那天之後,噩夢成了繭,一層層地裹上來,想要掙扎卻被束得更緊。他在短淺的睡眠中,一次又一次地體驗血液幾乎凝固的恐懼和絕望。
萬幸……
巨大的黑翼展開,順著風向迅速滑進了黑暗裡。
萬幸他抓~住了她的手。
讓那些桎梏彼此多年的誤會有了開解的意義,讓他在這樣想念她的時刻,就能立即趕去見她。
古堡距離龍島的路程遙遠,對龍來說卻實在算不得什麼。他卻覺得今晚在路上花費了許多時間,及至終於站定在但九門前,那種迫不及待的心緒才稍微紓解了幾分。
他拉開門,動作極輕。想著不驚擾她,就這麼靜靜看她一會也好。
月光被厚重的窗帘隔斷,只能模糊瞧見床~上起伏的線條。他在黑暗中靜默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撫她的臉。鋪在枕頭上的長發蹭過他手背,冰涼又柔軟。
嘴角弧度不由地上揚了幾分。他看不見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平和歡喜。
大約是白天里睡得多了,但九在床~上輾轉了很久才勉強睡去。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裡面出現的人臉也都是模糊的。恍惚間覺到有什麼輕輕撫過她的臉。她心裡吃了一驚,立即醒過來。
進入視線中的,是微微彎起來的金色眼睛。
但九怔了怔:「……怎麼這時候回來了?不是說有許多事務亟待處理么?」
戴納俯身吻了下她額頭,低聲說:「想你了。」
但九抿起嘴笑了,握了握他的手:「還走么?」
「嗯。待一會就得走。還有些棘手的事情。我儘快處理好就回來陪你。」溫熱呼吸掠過她耳畔,「你睡吧。」
但九搖了搖頭。
拉他坐下,在他懷裡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靠上去:「睡不著。咱們聊聊天吧。」
戴納用手臂圈住她,輕輕嗯了一聲。
兩人說起伊迪絲的事情。但九這時聽戴納提起年少時的事情,才明白昨夜伊迪絲的那股怨懟之氣是從何而來了。她還是少女時曾向戴納告白過,六年後又借著小伊桑的便利再次接近他。她心裡應該仍喜歡著戴納,所以自己才會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後快。
然而一面這樣戀慕著戴納,一面卻又自暴自棄地和多數男子沾染關係。但九覺得自己不是很能理解她。
戴納提起伊迪絲時語氣淡淡的。他對於沒幹系的人向來冷漠得很,現在說起她的種種,也是一兩句就大略帶過了。但九仰起臉,沖他促狹一笑:「能忍心拒絕那樣的美人。你倒是沉得住氣。」
「當時一心一意計劃著求婚,哪有心情去和她說話。不過,」戴納略微勾了唇,「你在這住了段日子,沒覺得哪裡眼熟么?」
七年前他把打算向但九求婚的意向透露給了母親。母親措辭激烈地表示反對。她在離開前,甚至用狠毒異常的語調威脅他:「我不介意你去跟一個死人求婚。」
她沒有開玩笑。
他那時年少氣盛,雖然明面上表示順從,心裡卻並不認同父母的反對以及兩族的惡劣關係會阻礙他和愛莉相愛。雖然求婚的事情由此暫時擱置,但他還是瞞住了所有人,在僻遠的城郊購下一座年頭相當久遠的古堡,還按照皇宮裡的格局,動手改造了前方的整片花園。
這是他預備送給她的,他們的家。
戴納語氣有些消沉:「後來龍島被毀了,我也受了傷差點死掉。時隔快一年我再來到古堡,獨自在花園裡坐了很久。當時整個人都很消沉,一心想著要毀了這兒。然而最後還是捨不得。這裡構築了我所有的祈願和夢想,我捨不得。」
但九閉上眼睛又睜開,笑了:「換成是我也要捨不得的。這樣的地方,買下該是花了不少錢。」
她刻意緩和氣氛,戴納也笑著摸~摸她的頭。
早幾年她曾來過這裡,瞧見古堡的第一眼就喜歡得不得了。尤其現在聽戴納說了前事種種,才驚覺原來世上事循環往複,其實早有註定。
戴納那時候應該是存了帶她遠走高飛的打算。龍族向來只在人跡罕至的高山孤島居住,他捨不得委屈她,才會起了買下這座古堡的念頭。約莫是擔心她想家,又特意仿製了整片花園。只要推開窗,就能看見和在皇宮時一般無二的景緻。
但九由此陷入沉思中,有好一會都沒說話。
如果六年前,戴納沒有向他母親透露當時的打算,她也沒有因為擔心他的傷勢慌慌忙找去龍島,那麼事態的發展相較當下來說,會不會平順許多?
或許她和戴納,並著多拉和保拉一起,老早就去到誰也認識他們的地方。偶爾起了興緻,再到這古堡里小住一段時間。
或許國王永遠都不會找到龍島。
或許他們根本不用分開六年。
然而……
但九搖搖頭。
然而戴納仍將默默無名,她也依然是個名不符其實的受氣包公主。他們不能理直氣壯地出現在世人面前,永遠東躲西藏,永遠碌碌無為。
那時的他們並不成熟。分離六年的時間,對彼此來說或許是苦痛,也或許是試煉。
六年中,他在族中有了不可撼動的位置,她也成了在幾個鄰國中頗有盛名的商人。不會有人再來質疑他的任何決定,她也學會用錢收買人心,打通四方關係,讓王后以及她身後的一幫人再不敢小看她。
然後,他們相遇了。
在彼此都變得強大的現在,或許才是最好的時機。
但九心中感慨連連,沉默了很久。戴納察覺到異樣,垂下眼睛看她。她把下巴擱在他肩頭,用了些力氣抱緊他:「告訴你件事。那晚我肚子餓,想下樓去找吃的,剛巧看到你抱著小伊桑,和伊迪絲並著肩走上來。當時我還誤會著你和她的關係,一心想著趕緊躲起來。」她閉上眼睛輕聲地笑,「那瞬間的心情很微妙,又是覺得欣慰,又是無來由的心酸。欣慰是你有妻有子,幸福完滿,心酸卻是我心心念念了六年的人,從此和我毫無干係了。」
她雖是笑著說的,戴納卻覺得心疼,默默收緊了懷抱。寧和的夜裡,彼此的心跳似乎都能數的清。
之後但九又大概提了自己這六年的經歷。把自己生病的事一句話掠過了,說了小女僕吉娜和朱蒂的死,說了和西德尼順風順水的合作:「……賺錢的本意是想要自己手頭寬裕些,起碼不用再為出門的路費發愁。當年你要送我金銀珍寶,我沒過腦子細想就拒絕了,現在回想起來仍然後悔得狠吶。」
最後這句話原本是為了打趣,出了口她才發覺有些不妥。偷眼去看戴納,他果然微微斂了笑意,眼神中也多了絲凝重。應該是和她一樣,想起當時龍島被劫掠一空的慘烈景象了。
這些天兩人都在刻意避免談及這個話題。被鮮血和絕望充斥的回憶,稍一牽扯都疼。尤其這件事和他們有著直接關係,相較旁人更多了沉甸甸的負疚感。
但九張了張不知該說什麼。戴納卻已經回過神,見她滿臉內疚,倒反過來安慰她:「沒事的。頭兩年不敢想,想了就做噩夢。現在已經好多了。過去的事沒辦法重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復仇。」
但九看著他,頓了頓之後用力握住他的手:「戴納,你想做什麼儘管去做。不要顧忌我。」
她的言下之意戴納應該能懂。他要對付她親爹,她夾在中間,處境應該是為難又尷尬的。然而從龍島事件過後,虛偽的溫情被撕開,父女情分在利益和寶藏面前變得什麼都不是。他嘴裡說著「你是父王最看重的孩子」,卻放過了千方百計想要置她於死地的王后。明知求和是有去無回的死路,還要在後面狠推她一把。陌生人也不會這樣的漠然和惡毒。
龍族攻陷這個國家勢在必行。可想而知到那時親爹的下場。世人或許會指責她冷血,然而易地而處,換成是她置於這樣的困境,親爹又會為她做什麼?
「嗯。」戴納認真點頭,「我已經有打算,你不要擔心。」
兩個人又說了會話,但九連打了幾個呵欠,臉上睡意明顯。戴納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臉,放緩了動作扶她睡下。看她乖乖巧巧躺在床~上,長長的睫毛,小巧的鼻翼,像是精緻又脆弱的瓷娃娃,他忍不住俯身去親吻她。
「做個好夢。我明晚再來看你。」
但九原本已經閉上眼睛,聽了他這句話卻是心下一沉。
明晚……明晚她應該已經不在這裡了。
戴納已經走向門邊,卻聽見她在他背後喚他。他有些不解地回過身。但九眼中還留著些朦朧睡意,神情卻顯出幾分他看不懂的糾結。
猶豫了一會,她還是如實告訴他,她已經做好了天亮動身離開的準備。
戴納眸色一暗。默了幾秒才問她為什麼。
「你這樣頻繁往返龍島和古堡,遲早要引人生疑的。我留在這裡不僅幫不上忙,還要你費心勞力地看顧,實在不安得很。所以想著在生出其他的事端之前,先去其他地方住段時間。」
戴納原本站在門邊,聽了她這話卻折身走了回來。他用指尖撥開擋在她眼前的碎發,語氣頗平靜:「你說謊的時候,語速要比平時快上一倍。」
但九:「……」
「我想聽真話。」
但九撓撓腦袋,扯開一個笑臉:「……其實是好朋友的孩子要出世了,我答應過給小孩受洗的。所以……」
戴納挑挑眉,表情耐人尋味。彷彿在說「編,繼續編。」
但九默默地轉過頭。
戴納的視線停留在她臉上。也不開口催他,耐心十足地等著她說明理由。
天邊已經隱約泛出一抹白。鳥鳴聲時近時遠,早起的老管家站在園子里大聲咳嗽。這樣那樣的聲響越發襯得房間里的安靜有些不同尋常。但九終於轉過臉去直視戴納。
「戴納,你讓我走吧。」掩在被子下的手在輕微顫動,「我快要死了。」
她的話像是當頭一棒,戴納覺得腦袋嗡嗡地響,心臟都似乎要從胸口跳脫出來。
彎腰捧住她的臉,迫得她不得不和他對視。他唇線緊抿,目光炯炯,想從她臉上尋到說謊的蛛絲馬跡。
但九默然看著他。感覺他的手指不住地顫抖。
時間像是停滯了。
終於,她沖他眨眨眼睛。
「騙你的。」她樂呵呵地笑。
來龍島的初衷,就是想著或許能見他一面。她沒有奢望過兩人能重歸於好,誤以為伊迪絲是他妻子的那幾天,心裡反而輕鬆許多。
如果是這樣的話,即便她死了,他應該也不會多難過的。
然而事態發展都是按照宿主的情緒心愿變化的,哪能讓她稱心如意。在看到那枚戒指的瞬間,她心裡不是不害怕的。在第一個夢境里,她被取了心頭血,司暮整日整夜地陪在她身邊,親眼看著她一點點衰弱和枯竭。她至今仍記得他的眼神。
彷彿隨著她,一道死去了。
這樣彼此煎熬的困境,她不想經歷第二次。
「其實我是要回皇宮去。積攢的錢物總不能便宜了別人,另外還有些事也到了該了結的時候。」
戴納的神情仍緊繃,嗓音也沙啞了:「你又騙我。」
但九聳聳肩,做出無奈和不耐煩的表情:「隨你怎麼想吧。」她撥開他的手,翻過身背對他,「知會你一聲,是怕你明晚找不見我著急而已。我並不是要徵求你的同意。」
「你走吧。我再睡一會就要起床準備了。」
房間里靜悄悄的。戴納並沒走。
他似乎是慎重思考了一會才重新開口:「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殺了隨你同行的士兵?怪我沒有在西蒙欺辱你的時候,及時站出來阻止?還是怪我太過縱容伊迪絲,才會讓她得了機會去害你?」
「你如果想聽,我都可以解釋的。」
但九搖頭:「你肩上擔了一族的責任,說話行~事都要考慮後果,不能再像六年前那樣無所顧忌。我都懂的。你不要多想。」
戴納沒有再說話。然而但九也沒聽到離開的腳步聲。
她在床~上撲騰了幾下,終於抵不過地嘆氣。掀了被子下床,站到他面前。
戴納臉色蒼白,眼底像是覆著層霜雪。
但九去拉他的手:「你專心做自己的事情。我在皇宮等你。」
掌心快要覆上他手背。
他卻向後退一步,堪堪避開了她的手。
……
但九打開車廂大概看了兩眼。多拉和保拉準備得挺周到,吃食飲水足夠她們路上用的。她又抬頭看了看晴朗的天,這時候出發的話大概能在日落前到達還未被龍族攻陷的城市。
老管家過來和她們道別。經過男僕的事情后,他像是又蒼老了些。
咯噠咯噠的馬蹄聲敲在石磚上聽起來格外清脆,直到出了弔橋但九才恍惚地鬆了一口氣。
她以為戴納會現身阻攔。
如果按照總裁的套路來走,這時候霸道又病嬌的男主該會把她從馬車裡拽出來,關進不見天日的地牢里。然後就是天雷勾地火一整章的不可描述。
然而現實遠沒有這麼狗血,直到馬車出了古堡行在了大路上,戴納都沒有出現。
他該是回龍島了。帶著對她滿滿的失望和憤怒。
大路敞闊,車行得輕快,兩旁的景物飛快倒退。過了會她再回頭去看,高聳莊嚴的古堡已經化成了遠處一個模糊的點。
心裡突然起了絲悵惘。
戴納送給她的家,今後大概再沒機會來了吧。
……
多拉和保拉坐在車駕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但九閉著眼養神,風把兩人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送進她耳朵里。多拉的語氣猶自帶著幾分忿然:「當時要不是你拉住我,我非得……」
昨晚和多拉循著聲響找到地牢時,先映入兩人眼帘的就是死相慘烈的男僕。但九當時背對著她們站立,看不見表情和動作。多拉慌慌忙喊了一嗓子,那道瘦削背影搖晃了一下,旋即跌倒在地。兩人慌慌忙去扶,卻聽見前方傳來一聲顫顫的嗚咽。
伊迪絲背抵著牆,臉色慘白,捂著脖子大口喘息。
「不是所有人都像戴納,任你打任你罵的。她只管說她的,誰真的信了?她說公主先是殺了男僕,然後又想殺她,誰又不是當個笑話聽了?不過是想趁著公主昏迷先倒打一耙。這麼笨拙的伎倆,也就只有你勞心去和她計較。」保拉笑了笑,「我瞧你平時挺沉穩,怎麼遇事還像年輕時毛毛糙糙的?」
多拉撇嘴,倒也沒反駁。公主的飲食起居幾乎全由她負責,那些需要外出的大小事務,則是統統交待給了保拉。想來公主也是老早就摸清了兩人的脾性,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安排。兩個人一個主內一個對外,默契配合了這些年倒也真沒出過紕漏。
保拉看她沒說話,忙輕聲安慰:「你這脾氣倒也算不上不好。要不是你揪住了戴納一通質問,他和公主之間的誤會指不定還要多久才能開解呢。你實在是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多拉撇下去的嘴角不由地上揚了幾分。然而這笑容很快被滿臉的愁容替代了:「這才開解多久啊……咱們公主和戴納,怎麼就這麼坎坷呢……」
保拉向後看了一眼,伸出手指示意她別再往下說。之後兩個人的說話聲漸漸地低了下去,內容也無非是些寡淡瑣碎的小事。但九沒出聲,眉頭卻是慢慢攢緊了。
她當然是沒那個本事能殺了男僕的。當時地牢里只有他們三個,排除她自己,也就只剩了伊迪絲。然而伊迪絲根本沒理由這麼做。男僕是她的情人兼幫手,而且從兩人啪啪啪的頻率來看,感情好著呢。
如果也不是伊迪絲,那又會是誰呢?
難不成當時地牢里還藏著第四個人?
「遇事只會逃跑。這麼多年了,真是一點長進都沒有。」像是出自她體內,滿含譏諷的女聲。
「是愛莉殺了他,她還想殺我。」伊迪絲哆嗦著嘴唇,許久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夏日裡但九的後背竄起一股涼意。看似毫無關聯的兩句話,放在一起卻生出了微妙的怪異感。盤亘在腦海揮之不去,將那星點睡意驅得一乾二淨。
正在出神間,行進中的馬車驀然放緩了速度。前方馬兒發出響亮的嘶鳴。
但九一邊伸手去撥車栓,一邊大聲詢問多拉怎麼了。
推開車門,是兩個女僕神色古怪的臉。她不解地順著多拉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大路兩旁不見人煙,只有傾倒的建築和焦黑的土地。戴納站在這一片廢墟里,遙遙地看著她。
黑衣黑髮,像是要融入了身後的背景里去。唯有那雙眼睛,隔了多遠都能看清其中流轉的光芒。
但九心裡咯噔一聲。
難道真要走狗血套路,戴納是來綁她回去關起來再啪啪甩起小皮鞭的?
借著多拉的攙扶下了車,她硬著頭皮,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他走去。走道不平穩,她一個趔趄差些跌倒。幸好斜斜里伸出一隻手拉住了她。
但九抬頭。戴納扶住她,察覺到她的視線,默然轉過臉。
「勞你來送我。有心了。」即便仍憋著氣,也要等在這裡見她。但九心下感動,伸出另只手去抱他,「跟你說的那些顧慮是認真的。皇宮裡還有事情沒有了結也是真的。我們很快就會再見的。」
最後一句很是心虛。怕他聽出來,刻意說得大聲。
見他不回應,但九有些尷尬地摸~摸鼻子:「……那我走了?」
戴納卻握著她的手不放。側著臉,能看見喉結上下滾動。
他自小性子就很沉默。很少主動開口表明自己想要什麼,受了委屈也是,再難過也不會哭出聲。這樣情感內斂的人,唯有在她面前才會再三地微笑,像任何一個陷入戀愛中的普通男子,毫無顧忌地表現自己的愛情和思念。
但九苦澀地嘆氣,默默回握住他的手。
「龍島出事之後,我被父親除去了家族的姓氏。」戴納終於低聲開口,「愛莉,我沒有姓氏,也沒有家人。」
他慢慢回頭。俊臉幾乎失了血色,眼眶微微泛紅。用濕漉漉的眼神認真看著她:「我依憑著你取的名字才活下來。我只有你了。」
但九睜大眼睛。
——當時整個人都很消沉。
——頭兩年不敢想,想了就做噩夢。
——沒事的。
怎麼可能沒事?
心疼如刀絞。這瞬間她幾乎忍不住要把自己的苦衷全盤托出。
內心激烈鬥爭的當口,感覺他輕輕抱住了她。
「所以你要好好的,等我去接你。」
但九一愣,遲鈍了幾秒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
各種複雜情緒同時湧上心頭,連帶著身體都微微顫抖起來。她把臉藏在他的懷抱里,哽咽著重重點頭:「嗯。我等你。」
……
馬車繼續行進。
直到戴納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但九才回身坐好。前方傳來多拉和保拉的笑聲,明顯比戴納出現之前的情緒高漲了許多。她用手貼著有些發燙的臉,不由地也笑了。
因為耽擱了一陣,入了夜后並沒能按照預估那樣進入還有平民居住的城市。幸好這時候是夏天,也不用怕有強盜突然從大路兩旁竄出來。主僕三人把車停靠在一邊,拿出準備好的吃食和水大概對付了一頓。
多拉點亮油燈,掛在車檐的鉤子上。暖色的光暈照亮三個人的臉。
但九的臉依然紅彤彤的。平日里顏色淺淡的嘴唇此刻卻是灧澤如花。
她自己毫無察覺。只是腦袋有些發沉,昏昏然地想睡覺。多拉卻皺起眉,拿手去貼她額頭。
痼疾發作的前兆,就是燒熱。
多拉著急起來。怎麼偏偏是這時候。之前都是吃了醫生特配的葯才勉強把病症壓了下去。可現在莫說醫生了,他們停歇的這段路,黑黢黢的半個人影都見不到。
距離皇宮還遠著吶。這可怎麼辦是好。
多拉急得抹起眼淚。
「沒事的。應該是這兩天情緒太過反覆,才會把老~毛病勾了出來。現在天氣和暖,比冬天要好捱得多,我受得住。」但九本來已經倚著車壁閉上了眼睛。多拉過來貼她的額頭她就知道情況不妙,現在聽到她哭更是確定了幾分。然而她是主子,是她們的主心骨,這時候不能陪著掉眼淚,更不能顯出一絲慌亂。她安慰多拉,「況且明天應該就能進入城市。到時候找個醫生,放一回血,把燒熱壓下去就行了。」
保拉正把手帕遞給多拉,聽了但九的話卻是吃了一驚:「放血?那可是迫不得已才用的法子。雖然能暫且壓住病徵,身體卻是要大大受損的啊。」
但九笑一笑不再說話。
多拉仍在小聲抽泣著。保拉則目光擔憂地注視著闔目睡去的但九。她已經注意到了。
女子細白的頸側,突兀橫亘著一條淡色的疤痕。
天色轉至黎明時分,多拉已經急急忙驅動馬車。急速後退的景色漸漸不再是殘垣斷壁,有了草木,有了完整的建築,還有越發嘈雜的聲響。
但九推開車門向外張望。
她們已經進入主街道。路上行人三三兩兩,臨街的店鋪多半關著門,可到底還有那麼幾家是還在營業的。
醫生也不難找。多拉之前防備著王后在但九吃食用藥里做文章,早就把藥方記得爛熟於心。她本意是想讓醫生照著方子配藥,然而時下物資匱乏,她說的藥劑又都是極金貴的名目,醫生攤手表示自己心有餘但力不足。
保拉又極其反對放血的主張。沒辦法,最後只能拿了幾樣退熱祛咳的藥劑暫時抵擋一下。多拉只怕舟車勞頓讓但九病情加重,提議在這裡停留幾天。
被但九搖頭拒絕了。
兩人拗不過她,只得繼續趕路。
燒熱反反覆復,但九的精神卻倒還好,食量也不見怎麼減少。多拉每夜入睡前都要禱告很長時間,祈求主庇佑她的公主。但九闔目聽著滿含祈盼和溫柔意味的禱詞,安心睡著。
好在除了她的病,路上並沒有其餘波折。多拉和保拉交替著趕車,路上連續換了好幾匹馬。這樣日夜兼程趕了幾天的路程后,馬車終於停靠在了城堡的大門前。
負責通報的護衛在轉身前一再用了不可置信的眼光打量著兩位女僕。多拉和保拉都明白他目光里的含義。
大約城堡里的所有人,都以為愛莉公主已經死了。
國王對女兒的平安歸返表現出了極熱切的歡喜。他甚至等不及但九去到殿中,自己先早早迎了出來。看到她面帶笑意,輕聲喚他父王,國王眼底也濕~潤了幾分。
他緊緊握住但九的手,語氣急切:「怎麼樣?龍族答應求和的請求了么?」
但九愣了下,臉上笑意更加明顯。連寒暄問好的步驟都省略了,可見親爹是真的沉不住氣了。放在平時,這套父慈女孝的戲碼還是要演一遍的。
「答應了。」她盯著親爹臉上越來越擴大的喜悅笑容,淡淡補充,「但他們同時開出了一個條件。」
她臉上的神情讓人琢磨不透。國王正在狂喜中,哪能注意到她語氣和神情里的譏諷。此刻他意氣風發地一揮大手,表示一個條件而已,當下不在話下。
但九眯起眼睛:「他們說,只有父王你歸還所有的寶藏,才有可能考慮求和的請求。」
「這……」
國王睜大眼睛。笑容僵在震驚失語的臉上,可笑又可憎。
但九好整以暇地觀察著他的表情變化。好一會過去了國王才意識自己的失態。他乾咳了兩聲,向女兒擺擺手:「你先下去休息吧。至於龍族提的條件……讓我再好好想想。」
但九點頭,周全行了禮,帶著多拉和保拉退去自己的住處。
走了一段又聽見國王在背後喚她。她恭敬轉身,聽見他問:「你母后呢?怎麼不見她一起回來?」
終於記起來詢問王后的安危了么。但九唇角彎起。隔了這麼長時間,本以為死去的女兒好端端站在了自己面前,沒有擁抱,沒有撫~慰,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她有沒有辦好他交代的差事。
那在眼底停留了幾秒就乾涸的水氣,其實是為了他自己。
但九想,先前他不是這樣的。他也曾擁抱過她,安慰過她,為了她和王後置氣,幫她舉辦盛大的成年禮,還有意要撮合她和西德尼在一起。
在那時候,除了多拉和保拉,他是她在皇宮裡,唯一可以感受到的溫暖的存在。
然而在得知這世上確實有龍和寶藏的存在後,他一點點變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樣子。為了那些黃白的死物,不惜讓妻女以身犯險。甚至到這時才想起來曾經恩愛有加的妻子。
但九語氣依然平靜無波:「龍族扣留了母后和士兵,說是怕我一去不返,留下他們充當人質。他們當然是不屑和士兵談話的,母后又怕得大喊大叫,他們只能放了我回來,跟您轉達他們的意向。」
她當然不會告訴國王,其實王后和那些士兵早就葬身大海。隨行的二十二個人全都死了,偏偏只有她安然無恙地回來了,繞個圈想一想就能知道是龍族對她的另眼相待。如果國王抓~住這點,綁了她威脅戴納,那麼事態走向又會變得複雜起來。
而她重新回到皇宮的初衷,是想著幫助戴納的。
國王藏匿寶藏的地點十分隱秘。除了他本人和他的心腹護衛,連王后也不知道存放寶藏的真正位置。據說寶藏剛運回城堡時,是打算放在庫房的。然而庫房的面積只夠存放三分之一的金塊和珍寶。國王於是把位於地下的酒窖完全清空,將寶藏挪了進去。
國王自此養成了每日必去酒窖查點的習慣。不多久之後,他發現存放在酒窖最外面的箱子里少了盞頂蓋嵌寶的純金油燈。把負責看守的護衛全部關起來酷刑拷問,在得到統一的否認答案后,國王氣怒交加,下令把這些護衛就地斬殺。
酒窖里琳琅滿目的金銀寶石堆積成山,國王是怎麼在當中察覺到那盞油燈不見的?後來據宮裡人私下議論,都說國王八成是被寶藏迷得花了眼,亂了心,這才疑神疑鬼地覺得東西少了,繼而讓整支護衛隊都喪了命。
國王再次興師動眾轉移了寶藏。這回選擇的位置相當隱秘,走遍偌大的皇宮,竟然連看守的護衛都尋不見。
就像宮裡人議論的那樣,國王已經徹底被貪婪蒙住了雙眼。龍族的復仇出現徵兆時,他完全可以拿出部分寶藏去向周邊幾個鄰國示好。聯結他們的力量來共同抵禦龍族,未必沒有勝算的把握。
他或許也有想到這點。然而他捨不得。
拿出來一點點都像是能要了他的命。
但九告訴他,龍族想要回寶藏。這句話在他聽來,無異於是想要他的命。
國王的注意力顯然並不全在王后的安危上。他看起來像是察覺出哪裡不對才隨口問問的。聽了但九的解釋他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就示意她可以離開了。
有一段時間沒回來,住所的傢具擺設都蒙了層薄薄的灰。宮裡人都知道她喜靜,尤其出了吉娜那樁事之後,更是連路過都小心翼翼的。多拉和保拉私自外出的事情或許已經有人發覺了。然而國王並沒有表現出絲毫要追究的意思,所以那些有眼力見的,自然也會把這件事咽回肚子里。
但九洗完澡換上便服,多拉和保拉已經把她的卧室拾整一新。躺在床~上翻了會書的功夫,多拉就把熬得濃稠的葯汁端了進來。但九皺眉啜了一口,轉而去看保拉。
「父王的貼身僕人在咱們這拿了不少好處。現在好歹回來了,你找個合適的時間,去跟他敘敘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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