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chapter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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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昭覺沒有給寧夏買禮物的機會,他早已事先準備好。
雨勢稍小,卻依舊磅礴。
寧夏穩步走在由他撐起的雨傘下,鞋後跟吧嗒吧嗒濺起泥濘的小水花。
傘面偏大,她被輕輕擁在懷裡,踏實,心安。
「葉昭覺。」她突然出聲,細細的音調在嘩嘩的雨聲中不甚清晰。
不過,他還是能夠及時捕捉到,「嗯?」
他下頜微低,視線卻始終鎖定周遭。耳朵靠過來,表示他有在聽。
嘴巴貼近,寧夏一字一句由衷說:「第一次登門拜訪,我覺得這樣不太好。你代我購置的禮物頂多算是你幫我送出的心意,不是我自己的。我必須自己去挑選一件禮物,這是我對伯父伯母最起碼的尊重,你同意么?」
她不說「你覺得呢」,而是「你同意么」。
還真是倔。
「同意。」葉昭覺彎唇,眼神垂下來看著她。
寧夏也傾傾嘴角,將他攬著自己的手臂從背後放下,主動抱緊,說:「那我們去挑禮物吧。」
***
寧夏深覺,沒能提前備禮是她的疏忽,按道理講,該買什麼本不該是今天才去操心的事。
事實上,她也根本沒料到會突然為送什麼東西而煩惱。
原本她想得挺簡單——路上買點水果?
他們平常人家平日里買水果想吃什麼買什麼,葉家再金貴也金貴不到天天吃紅寶石羅馬葡萄的地步吧?
她還為此特地諮詢過葉曉凡,曉凡說:「我要是真去吃什麼紅寶石羅馬葡萄,我爸非得打死我不可。你知道那東西多貴么,一顆就兩百多美元,特么一顆呀!我告你啊,你可千萬別想太多,平常怎麼待我的就怎麼待他們,越淳樸越好,我們家那兩個老頭子的審美還停留在三十年前,你看起來越會過日子,他們越喜歡你。你看我大伯母和我媽就知道了,我、葉曉宇、葉昭懷,我們仨的零花錢就沒多過。」
儘管葉曉凡說話邏輯上有點不靠譜,但還是或多或少地讓她安下心來。
但是,當她提出想要看一看葉昭覺替她買的什麼禮物后,淡定的心情就不復存在了。
一套紫砂茶具和一盆多肉植物。
一瓶53度茅台和一串鳳眼菩提。
以及一個遊戲手柄、一套球衣、一張演唱會門票。
寧夏雖然眼拙,但好歹能看出點不同尋常。比如,茅台是82年的,球衣上有某某球星的簽名,演唱會門票是vip區前排。
哪怕她對茶具、對多肉植物、對菩提、對手柄有多不了解,從以上三樣便可以獲得一個關鍵信息:都不便宜。
對比之下,寧夏送水果送不出手。
她悶不吭聲地坐在車裡,大腦有些運轉不開。
道路兩旁的高大建築籠在朦朧煙雨里,迅速向後退。
寧夏好不容易沉澱下思緒,盯著模糊不清的窗,窗外模糊不清的後視鏡……開始想,送什麼好呢。
隱約間,聽見葉昭覺問:「想好去哪兒了么?」
「沒……」脫口而出。
他似是笑了聲,很輕。
寧夏拿眼角斜他,不作聲。
葉昭覺感應到,也輕輕斜她一眼,然後又是一聲輕笑。
方向盤一打,車子從岔道轉彎,寧夏無知無覺。
她正扁嘴:「你在笑我?」
葉昭覺含笑看她一眼,不答反問:「糾結好了么?」
「……」原來他都看在眼裡!
寧夏鬱悶得說不出話。扭回頭,定定看向窗外。
雨水蜿蜒,視線意外拔高,她看見一排形式各樣的樓頂。忽然意識到什麼,立刻轉向擋風玻璃——
高架橋,他們上了高架。
「我們去哪裡?」
「我家。」
「……」寧夏更加不知該說什麼。
又行駛百米,給她留過緩衝時間,葉昭覺才徐徐說:「我的就是你的,我的心意也就是你的心意,以後別再忘了。」
明明一點沒有霸道強迫的語氣,聽起來溫溫和和,可是怎麼就那麼彆扭呢?
寧夏怔怔看他,模樣傻傻。
葉昭覺瞧她,眉梢微揚:「不答應?」
這回帶了點恐嚇的神色,寧夏噗的笑了。
「葉昭覺。」她情不自禁地喊他,「我是不是特矯情啊?我總想著,得讓自己面面俱到,這樣才能討得你家人喜歡。可我明顯使錯了力。」
「不是。」
「……嗯?」
「不是矯情。」葉昭覺目視前方,隔半秒,聲音壓低,一字一句,「小夏,以後什麼都放心交給我。以前你是一個人,現在你有我。」
寧夏心一滯。早該猜到曉凡一定會和他說起她的情況。
她獨立慣了,不太依靠別人,做事容易前瞻後顧,難免很多小心思。有時候方向正確,會少走彎路;有時候,比如剛才,考慮太多,把自己逼進死胡同。
這一點,葉昭覺也早已看到。
他希望他的小姑娘能過得無憂無慮,像他妹妹曉凡一樣,在風華正茂的年紀享有最恣意的生活。那些需要傷腦筋的事情大可統統交由他,他長她的八歲是以經驗和閱歷為資本替她排憂解難的,而不是站在她身後做一個毫無用處的老男人。
寧夏久不言語,他學她之前的語氣,不溫不火地問:「你同意么?」
他看著寧夏,寧夏也看著他。但他不到一會就收回目光,因為他必須專心開車。
車子仍舊駛在高架,他們所住的辰良公館距離葉宅所處的潛山湖畔花園別墅群將近一小時的車程。一個在南,一個在北。
下了一個高架,行駛半刻,又上另一個高架,寧夏側臉貼著座椅,一直靜靜地看著他。
許久許久,外面的雨勢漸漸收住,城市的面貌一點點展開,駕駛室內仍舊安靜無聲。
「我同意。」寧夏低低說,「葉昭覺,我同意。」
她決定將她的故事告訴他。就像他說的,以後什麼都可以放心交給他。
「我想和你說個故事,你想聽么?」她不自覺地抿了抿唇。
葉昭覺頓了下才點頭:「你想說,我便聽。」
寧夏扭頭看窗,說:「我想把窗戶打開一點,悶。」
「好。」
副駕駛旁的車窗玻璃降下一條窄縫,斜風細雨不時撫-觸在寧夏的臉頰。
***
她的母親姜琬是一名大學老師,生活細緻,種養了很多植物花卉。
她不是女強人,沒有大抱負,舉止談吐溫柔似水,學生對她的評價一律是淑靜端慧、和藹可親。
父親寧雲生是電視台編導,同時也是美食節目主持人。
他對飲食特別有研究,出過書,寫過專欄,可惜反響都不高,沒什麼名氣。
原本一家人的生活不咸不淡,過得十分安穩舒心,每天都可以坐在一起開心地吃晚餐。
直到寧夏12歲那年,寧雲生抓住一個難得一遇的機會,成為一檔全球美食探索節目的製片人,並自己擔任主持,帶領團隊滿世界飛,深-入記錄各方水土鮮為人知的飲食傳統與風俗。
節目採用先錄后播的方式,歷時三年,期間寧雲生只回過兩次家,時常十天半個月電話打不通。
姜琬怨過,寧夏也怨過,可年少的她和母親的怨畢竟是不一樣的。
她怨沒有父親的陪伴,姜琬卻怨自己有丈夫等於沒丈夫,什麼事都得一個人擔。換燈泡、通下水道這類還只是小事,當她被行為不軌的男人言行挑-逗時,她多希望有他在身邊,多希望回到家裡就有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可以時刻為她撐腰。
可是沒有,就連打電話傾訴都無從著落。他要麼很忙,要麼不在服務區。
寧雲生永遠都在說:「琬琬,我有預感,這次我一定可以成功。你等我回來。」
好,她等。
可就在節目錄製即將進-入尾聲的時候,姜琬出事了。
那天,寧夏重感冒發高燒,整個人攤在床上,渾身都疼。姜琬開車帶她去醫院,路上和一麵包車相撞,一死二傷。
死的是姜琬,傷的是麵包車司機和寧夏。
屍檢報告上標註酒精含量百分之三十一,姜琬酒駕,事故原因是闖紅燈。
可即便如此不理智,在最後一刻,她向右猛打方向盤,及時保護了寧夏。
***
「……血,全是血,我想上去抱她,可我腿被車卡住了動不了,只能努力伸長手去靠近……」
寧夏說不下去,她覺得車內的空氣悶得快要窒息。
她將車窗全部降下,外面雨勢並未完全中止,沒一會臉頰就被雨水打濕。
在此之前,她從未真正怨恨過寧雲生。哪怕在姜琬一身是血地呼喚「雲生、雲生」的時候,她也沒有責怪他一絲一毫。
可當她們一同被送去醫院,姜熠然打不通寧雲生電話的時候;
當姜琬沒能平安推出手術室,她被送去重症監護室,姜熠然依舊打不通寧雲生電話的時候;
當姜琬火化下葬,她哭得嗓子都發不出聲也要出院送行,姜熠然還是打不通寧雲生電話的時候;
當姜琬入土為安的第八天,姜熠然終於打通寧雲生電話的時候,她躺在普通病房的病床上,心底一片漠然。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將姜琬的死歸咎於自己身上。如果她不發燒,不嬌氣地哼哼身上痛,姜琬就不會在喝酒的情況下開車出門。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恐懼任何車輛,拒絕坐副駕駛,拒絕看到駕駛室,哪怕後來通過心理治療選擇忘卻,至今依然不肯考駕照學開車。
寧夏:「葉昭覺,你知道在黑暗中行走是什麼滋味么?我是媽媽養護的一株植物,唯一的太陽被上帝帶走了,再也無法進行光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