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番一】歸棲雲夢澤(4):她可能出事了
晨光明熹,照得額上發燙,而他就這樣,踩著滿地光影斑駁,健步而來。
華棲猛拍了幾下自己的臉頰,力道沒控住,一下疼得吸了好幾口氣。旁邊的一位男同學看過來,一臉莫名好笑,說:「喂,你莫不是早飯沒吃,被太陽一晒晒傻了?」
華棲轉頭看向他,眼中不知為何已泛起水光。那男同學一看,一慌:「喂,我開玩笑呢。你哭什麼?緊」
華棲卻一下抓住他的手,問:「我是不是在做夢?」
男同學越發覺得這人古怪,說:「我覺得你是發病!」
華棲揉揉眼睛,再往前方看去,卻發現葉廣澤仍在,目光冷淡,掃視眾人,她望過去的那一刻,他正好看過來,兩人目光短暫交接,她心跳一滯,他濃眉微擰,她深凝著他,他迅疾轉開。
他話很少,並不似其他先生那般第一堂課,便是一大通說教,而是直接開始教授功夫。一開始,自然是一些基本功,扎馬步,練體力,在他眼裡,似無男女之別,要求嚴苛,不近人情。
原本班中一些女同學對他印象甚好,但一堂課之後,無一不暗罵之。
華棲也累得幾欲趴下,好幾次堅持不住,但不想在他面前再丟了臉去,硬生生是咬牙給堅持下來了。晚上琳兒伺候她沐浴時,說:「小姐,今日我好像看到葉將軍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幻覺。讎」
華棲睜開眼來,點頭說:「嗯,是他呀。」眸中滿是笑意。
琳兒說:「葉將軍怎麼會來這書院中。」
「唔……他是我們新任的武術先生,教我們武功呢!」
「哇,真的嗎?怪不得今日見大家都一個個愁眉苦臉的,他定然很嚴格吧。往日就聽說他治軍嚴苛呢。」
「是啊,他好嚴格。」華棲嘟嘴說道,卻半點沒有嗔責之意。
「可小姐卻笑得那麼開心!」
「我……有嗎?」
「哪裡沒有!就差在臉上寫上這幾個字呢!前幾日還悶悶不樂,現在看到葉將軍就笑靨如花……」
「哇,琳兒,你膽子肥了哈!竟然嘲笑我!」華棲被戳穿心思,便掬水潑她,琳兒笑著直躲,一邊還不忘繼續調笑她:「小姐現在可是……近水……啊對……近水樓台,怪不得那麼開心呢!」
「琳兒!讓你還說,看我不收拾你!」
「小姐饒命……小姐饒命……」
「……」
**
夜深露重,草蟲窸窣。
「潤之,可還醒著?」
門外傳來詢聲,是書院院長胥茂帶著幾分滄桑的嗓音。
不一會兒,房門被打開。
「老師。」
胥茂抬手晃了晃手中的酒壺,說:「珍藏多年的佳釀,一直缺知己對飲,今晚,我們喝一杯?」
葉廣澤稍稍側身,說:「老師請。」
酒盡半盅,月上梢頭。
兩人卻一點醉意也無。
都是酒中豪客。
話不多,三三兩兩,斟酒飲杯間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話題。但話里無意,言外有聲。
葉廣澤終於還是先開口:「老師,你有什麼話就說吧。」
胥茂方咽下一口酒,辛辣的酒水燙過喉頭,他眯了下眼,一副滿足的模樣,半晌,說:「這次寫信執意要你來暫代教官之位,特地大材小用了一番,我知道你萬般不願。」
葉廣澤說:「不會。老師多慮了。」
「是,你自然不會埋怨我。你只是不喜歡別人擅作安排,替你做主。」
葉廣澤沉默。
「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還活在對死人的承諾里,潤之,你的前程該是光明坦蕩,不該讓舊情舊憶羈絆你的腳步。」
「老師……」
「別跟我說,你想聽,不聽也得聽。柒月的死也並非你的錯,我這個做爹的都已經放下了,你為何還不放下?」
「……」
「柒月對你是一廂情願,我很清楚,你沒有必要因為她的任性造就的後果而自責。」
葉廣澤放下杯盞,說:「老師,其實不是因為柒月,是我自己喜歡這樣孑然一身無所牽絆的狀態。守護齊國江山安寧,是我畢生責任。而一個人的精力有限,不該奢想太多,不然捉襟見肘,顧此失彼,兩方都辜負」
「你已建功立業,如今是到成家娶妻的時候了。怎麼能因為怕辜負,就索性不去爭取。」胥茂嘆了口氣,又問,「難道你就沒遇到中意的姑娘?」
葉廣澤腦海驀然閃過月殘星薄夜,桐花飄揚成雪,一人杏紅裙裳,輕舞曼妙……
他眸色一沉,抬手去拿酒壺,卻被胥茂一下奪過。
胥茂精明眼中有幾分瞭然,說:「想欲蓋彌彰,還是自欺欺人?」
葉廣澤沒去搶,只是站起身,說:「老師,明天還有早課,你該回去休息了。」
「這下是直接用上趕人的招數了。我雖老身子骨不中用,但不至於缺幾刻睡眠就起不來!我不逼問你那人是誰,但你該好好想想,是去抓住眼前幸福,還是背負歉疚活一生?潤之,你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容易偏執!你尚年輕,不要讓自己陷在沼澤中,作繭自縛!」
葉廣澤低聲答:「我懂的。」
胥茂站起身,往門外走去,一邊說:「懂有何用,三千世界,萬萬道理,誰又不懂,但能做到的又有幾個。」說罷,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出門去。
葉廣澤目送胥茂離開,待他身影出了院子,才關上房門。
桌上還剩半壺酒,他又斟了一杯,送到唇邊,卻遲遲未喝。
胥茂見他這麼多年來一直獨身一人,遲遲未成家,為他擔憂,倒是情有可原。但他卻不全然似他所說的那般,為舊日情誼所累,有一部分原因,確如他自己所言,習慣孑然一身來去無牽挂,除了家國之外,不想再被其他人或情所束縛。他身份特殊,有多少戰績,就樹立了多少敵人,國內國外,多少人想置自己於死地,明暗皆有,他身旁的每一個人都有危險。
柒月就死在他的敵手之下,他不想再讓任何無辜生命因自己受累。
本已決定的事,近來,卻頻頻動搖,他莫名覺得心煩,遂放下酒杯,起身拿起劍,開門去院中練劍。
素月清輝,山嵐岑寂,只聽得他長劍劈風的泠泠聲響。他招數使得越發疾厲,有些無章無序起來,明知這樣下去不對,卻一點控制不住自己。心緒紛亂,是練武之大忌,他怎麼會不知。
劍聲之外忽然傳來一些其他聲響,葉廣澤耳力極好,很快捕捉到,一個翻身旋轉,長劍一指,便定於來人面門寸許處。
可在看清來人面容時,那樣往素健穩的手臂卻驀地微微晃了下。
華棲被這突來的變故嚇了一大跳,看著直指自己眉心的那長劍,泛著冷光,她沒出息地腳發軟,身子顫動一下,只覺下一刻這鋒利無比的劍刃該直穿自己腦袋,但下一刻,那長劍已猛然被抽離開。
「你做什麼!」葉廣澤怒吼一聲,雙目瞪著她,眼中有昭然的怒火。他鬢邊汗水涔涔,雙唇緊抿,表情十分駭人。
華棲本驚魂未定,此刻被他一吼,眼中立馬湧出淚水,水澤盈盈的大大雙眸,睜得圓滾,無措地盯著葉廣澤,面龐映著素凈月光,顯得幾分蒼白,看得他心頭一下又緊又悶。
她不知,方才,他的劍再近一寸,她此刻就已橫屍當庭了。
思及此處,他握劍的五指又攢緊幾分。
華棲只覺得他該好生氣,曾經他雖冷漠,卻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他生氣起來好嚇人,她覺得都是自己的錯。
「對……對不起!」道歉的聲音滿是哽咽,臉上掛著兩行淚,委屈十足,反倒顯得是他欺侮了她。
葉廣澤也不知為何,抬起空著的左手,往她臉上伸去,她雙眸撲朔,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的動作,他手僵住很久沒動。
「葉……先生……」
她還是習慣叫他名字,差點直呼出口了。
葉廣澤驀然回神,看著自己的手,嚇了一跳,急忙收回。
華棲只覺葉廣澤眼中閃過不自然,以為自己看錯了,抬手抹了下眼睛,他神色已如往常,幾分拒人之外的冷漠,幾分不可窺探的深沉。
果真是自己看錯了。
華棲說:「葉……先生,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葉廣澤盯著他,心下默答,豈止是打擾。
「不好意思。我……睡不著,出來走走,然後……然後……聽到這邊有聲響……」她說著說著,低下頭,不善於撒謊的她將一句話講得支離破碎。
葉廣澤卻說:「很晚了。」
華棲抬頭。
她沒領悟。他暗嘆了口氣,腦海醞釀好一句冰冷語句,可一觸及她無害的雙眸,出口卻變成:「早些回去休息吧。」
許是月色太過溫柔,許是這深山靜夜太過靜謐,許是入夏的夜風太過柔暖,華棲聽了他的話,仰著臉,只覺得,這也該是自己的錯覺,不然,怎麼會覺得他的語氣里滿是溫柔。
葉廣澤看著她眼中緩緩漫起的光彩,帶著幾分受寵若驚和不可置信,更多是欣喜萬分,他只覺胸中一角恍若忽然塌陷,升騰起幾分紛亂心緒,攪得他更加心煩氣躁起來,不待她說什麼,就轉身,往房中走去。
反身關上房門的那一刻,透過細窄門縫,入目,是她綻開的笑靨,恍若初盛的四月桐花,純凈無暇,卻清艷驚人……
**
「小姐,今日你還是不要去晨練了吧,你現在特殊時期,去請個假,先生會允的。」
外頭天方露幾分魚肚白,書院學生寢舍中都已亮起了燈光。
琳兒看著一邊捂著肚子,一邊卻強撐著起床的華棲,擔憂地勸說道。
華棲搖頭:「不行,
我必須得去的。」
葉廣澤來不久,書院就將早課取消,改為晨練。
早上學生睏乏未醒,早課效率不高,個個哈欠連天,既然如此,索性取消早課,改為晨練。
晨練一般都是繞著山道跑步。
葉廣澤領隊。
天邊微露明光,書院內燈火未滅,眾人集合列隊。
「喂,我怎麼見你不大對勁啊!」
華棲身旁的男同學看著她,問道。
經這麼些時日,兩人已混熟,他叫陸慶生,性格隨和,與她相處最好。
華棲捂著肚子,搖頭:「我沒事。」
陸慶生說:「真沒事?若是不舒服,還是請假吧,今日可是又要加跑步的里程了。到時別倒在半路!」
華棲只搖頭,抬眼凝著前方。
葉廣澤一如既往的颯爽裝束,表情肅嚴,清點著人數。
晨跑並不要求列隊齊步跑,既是為了鍛煉體能,速度由自己掌控。華棲不比那些深居閨閣的小姐,從小在外頭躥,體能不差,時常能跑到前頭去。今兒個,才出了書院沒多久,便有些受不了,腹痛難忍,步子都邁不開。
陸慶生擔心他,加上他本就懶怠,留在後面,與她同行。
「喂,我說,你別跑了,你這模樣,連行走都困難。」
華棲目視前方,葉廣澤的身影已漸行漸遠,她心頭焦急,加快了腳步,強忍著疼痛,說:「我真的沒事,我們掉隊了,快跑吧。」
陸慶生勸不住她,只好跟著她一起跑。
原先他們前面還有幾個跑不快的女同學,後來,山道上,索性只剩下他們兩個亦跑亦走地慢速挪動著。
天已大亮,鳥鳴水聲,不絕於耳。華棲面白如紙,腳下步伐不穩,搖搖欲墜的模樣。
陸慶生不再聽她,一把拉住她,正了色說:「你不能再跑了,我送你回去。」
華棲沒力氣,掙不開他,只好說:「你自己想要偷懶,別拿我當借口。時候不早了,他們估計已快跑完了,你不用管我,先跑吧,回去晚了,可沒早飯吃了。」
陸慶生卻不似往常繼續同她玩笑,說:「華棲,真不明白,你為何這般逞強!雖說晨跑也計入考核,但你分明不注重成績。不要同我說你喜歡跑步之類的鬼話,我一點也不相信。」
華棲緩了幾口氣,說:「我是喜歡跑步啊,你不相信也沒辦法。」
她確實是喜歡晨跑的,因為她喜歡的那個人就在前方啊,她暗想著,只要她跑得快些,再快些,或許能夠追上他。
陸慶生不理會她,走到她前方,微微矮下身子,拍拍肩頭,說:「上來!」
華棲愣愣地看了下,拍了下他的背,繞過他,又小跑起來。
陸慶生氣得頭頂冒煙,起身罵道:「算了,不管你了。」說著也開跑起來,一下便超過了她,頭也不回地跑遠了去。
而身後,華棲笑看著,腳下步伐卻越來越慢,腹中絞痛越發難忍,漸漸視線里的青山雲影變得模糊起來,沒多久,眼前一暗,便暈厥了過去……
葉廣澤站在書院門口,清點著跑完回來的人數。
學生一個個歸來,同他問候一聲后,進了學院。
還差兩個,他心頭默念。
待山道拐口樹叢掩映處緩緩出現人影,他緊繃的唇角微微鬆了幾分。
陸慶生氣喘吁吁地出現,腳步一淺一深,像是丟了半條命,看著前方的書院大門,及站在那兒不怒而威的葉廣澤,哀呼一聲,總算到了。
忽然,他驀地想起什麼,往身看了又看,半天不見人跟上來,心下不禁懊悔擔憂起來。自己一氣之下跑得不管不顧,後來累個半死,竟將華棲給忘了。她情況看起來分明不好,自己就這樣丟下她,也忒不道義了點。於是想著回去找他。
「陸慶生,往哪兒去!」葉廣澤微厲的聲音傳來。
陸慶生站住,說:「先生……那個……我是不是又是最後一個?」
葉廣澤眉頭擰了擰,說:「還有一個人。」
「華棲!」陸慶生一拍腦袋,「果然!」說著往回跑去。
可下一秒耳後傳來幾聲風響,眼前一暗,已有人擋在他面前。
「做什麼?」
陸慶生焦急不已:「華棲……華棲她……」陸慶生也不知怎麼解釋,長話短說道,「她可能出事了,得趕緊找她去!」
葉廣澤眸色一變,轉身飛速沿著山道跑去。
陸慶生愣了下,待回神之時,已不見葉廣澤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