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番一】歸棲雲夢澤(7):疼嗎?(28號的更)
用完晚膳,華棲正出去欲散會兒步,消消食,卻不意會遇到葉廣澤。
她第一反應竟是轉身逃跑。
「華棲。」身後的聲音微冷。
華棲停住,頭皮發麻,緩緩轉身:「葉先生……緊」
「躲我?」葉廣澤走近,聲音沉沉就響在她頭頂。
華棲心下忐忑不已,忙擺手否認:「沒沒沒!」抬頭對上他那暗穹般的深遠目光,又心虛地低下頭,愈發無措。
半晌后,葉廣澤說:「接下來這幾日,你不用參加晨練,亦不用參加習武。」
華棲猛地抬頭:「為什麼?讎」
葉廣澤看著她,不說話。
華棲卻似受了十足委屈似的,鼻頭驀然一酸,眼淚已蓄勢待發。
葉廣澤心想,她眼裡是不是藏著一泓清泉,只稍一撩撥,便淚如泉湧。
「我不知道是不是哪裡得罪先生了,先生若是生我的氣,討厭我,直接罵我罰我就是,我給先生賠罪。但是為什麼連課都不給我上?」
葉廣澤兩手握了握,心頭暗嘆了口氣,說:「沒有不給你上課。」他頓了頓,「待你身子利索了,再上課便是。」面上表情閃過一點不自然,而後即拾步離開。
華棲半天也沒琢磨透他話中意思,一路抽搭著回了寢舍,倒床悶頭大哭,哭著哭著忽然覺得腹下脹痛,傳來幾分不適感。
她猛想起什麼,忙啞著聲喚琳兒。
琳兒幫著她將身子收拾乾淨后,兩人坐在床前說話。
華棲對琳兒無話不說,同她講了葉廣澤方才的話。
「琳兒,你說,他是不是現在連看都不想看我了,所以叫我不要去晨跑習武?」
琳兒說:「可是,將軍還說了,讓你身子利索了再去啊!」
「可是我的身子哪裡不利索了?」
琳兒想了會兒,說:「將軍莫不是在說小姐的月事?」
「啊?」
「上次小姐因這事還強去參加晨跑而暈倒,該是嚇到了將軍,於是他記住了小姐每月這時來月事,故而讓你不要參加晨練及習武課。」
「是……嗎?」
「琳兒覺得是。將軍其實還挺關心小姐的呢!」
「才不是,你不知他前幾日將我折磨得多慘!」
「可是,小姐卻樂在其中不是嗎?」
「哪有?你別胡說!」
「琳兒才沒有胡說!」
「你就是胡說……」
「……」
**
雖不能去晨跑,但第二天,華棲還是早早起了床。
葉廣澤看著她一身輕簡行裝過來,皺了下眉,目光盯著她,有幾分沉冷。
華棲咬唇慢慢挪過去,說:「葉先生,我……我……請假。」
葉廣澤表情沒什麼變化,眼中的沉暗卻隱隱散去幾分,聲音極淡漠地嗯了一聲。
華棲遲疑半會兒,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葉廣澤自然不可能開口問,目不斜視地注視前方,校場上,學生姍姍來齊。
直至葉廣澤領著眾人出了書院,華棲嘴邊的那句道歉都沒能說出口。
上午上課的時候,華棲沒有回房休息,而是一直在旁觀看,看著看著,後來不知怎得變成只盯著葉廣澤看,且完全不自知。
中間休息時,陸慶生忍無可忍地跑到她跟前,抬手就給了她一拳,說:「我說華棲,你能不能稍微把你那花痴的表情收斂一下?」
華棲迷惘:「啊?」
陸慶生在她身旁坐下,說:「不要告訴我,你一點都沒意識到,你從頭到尾一直盯著葉先生看,而且眼神痴戀露骨,恨不得撲過去把他吃了一般!」
華棲一張臉漲得通紅:「有……有嗎?」
陸慶生:「有!太有了!」
這時有幾個女同學走過來,眼神怪異地看了眼華棲,交頭接耳地離去。
華棲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什麼話辯解,眼神往葉廣澤那邊瞄,見他正耐心和一同學教授招式,表情不見喜怒,心頭暗暗希冀他沒發現。
「你不用妄想著葉先生不知道了,我們班中同學大部分都看到了,葉先生那麼機敏的人會一點知覺都無?」
華棲臉紅更甚,埋入膝中,苦惱道:「怎麼辦怎麼辦?這下完了……葉先生會不會被人詬病?我是不是害慘了他?」
陸慶生無語地看著她,說:「華棲,你有沒有點出息,這個時候,你不擔心自己你擔心他?」
華棲從膝間抬頭,不明:「擔心自己?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陸慶生氣噎,說:「對,你不用擔心,不用擔心被退學,不用擔心被人說三道四,你為了他死了都行!」
華棲剛想說什麼,有幾個人走過來,她忙噤聲。
「你有沒有覺得葉先生這幾天有
些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同從前一般嚴厲不近人情,還真將我們當他手下的兵呢!」
「不不不,我覺得不一樣了。往日,他從不愛與我們說話,今天我在那裡練招,他竟主動過來指導我動作,語氣也沒有以前那麼冷冰冰了,我好幾次犯了錯,他都耐心指正!」
「真的?」
「真的。」
「那你說,這是為什麼?他良心發現不該這麼摧殘我們?」
「不知道,不過這樣的轉變總是好的……」
「莫不會後面藏著狠招等我們吧?」
「……」
……
兩人探討的聲音漸遠,華棲才將頭抬起來,陸慶生的視線正好轉過來,一副打量探究的模樣。
「你幹嘛這麼看著我?」
「華小棲,給你一刻鐘的時間考慮,最好將事情始末將我交代清楚,不然……」他眯眼勾唇,裝出奸佞表情,說,「不然,我一定讓你後悔!」
華棲不明:「交代什麼?」
「還跟我裝傻!你和葉先生到底怎麼了?」
「我和他……怎麼了?」
「別跟我裝無辜,沒用!老實說,你和他是不是……那個了?」
華棲莫名其妙:「哪個?」
「就是……那個啊!」
「哪個呀?」
陸慶生氣炸:「就是在一起了唄!」
華棲大驚,臉一下嚇白,忙說:「沒有沒有!沒有的事!」
「還騙我?」
「是真的沒有!我騙你做什麼?我還想呢,可是……可是……」她垂眸,神情黯然,「他壓根就不喜歡我啊!」
陸慶生細細觀察她表情,卻見她是真的傷心了,不像是騙他。而且華棲心思簡單,估計從來沒撒過謊,什麼事情,稍微引導一下,就和盤托出了。
那就奇怪了,他也意識到葉廣澤有些不同了,但若要指出一兩點,他又道不出所以然。
眾人私下紛紛猜測葉廣澤到底為何有這樣的轉變,欲將矛頭指向華棲之時,阿蕖出現了在書院中。
仍是素淡白衣,淡妝簡侍,美麗不可方物。
書院中的女學生不乏貌美的,但都是不經世事的黃毛丫頭,阿蕖身上那種歷經風霜沉澱后的氣質,她們如何也不可能有。
眾人目光一下被她吸引,男慕女妒,唯有華棲一人,無限傷心。
阿蕖來找的葉廣澤,兩人偕行離開。
於是大家將原因歸結到了她身上。
華棲不知覺得循著他們二人離去的方向,悄悄跟了上去。
她遠遠看著他們二人涼亭中說話,聽不清他們在交談什麼。
碧水青山作景,他們並立的背影別樣美好。
華棲覺得眼睛和心頭都疼了,再看不下去,轉身離開。
涼亭中,葉廣澤將阿蕖遞過來的書信看完,而後碾碎,五指攤開,山風掠過,紙屑隨風,飄下山崖去。
阿蕖看著眼前風景,說:「幾日不見,將軍身上,多了幾分人情味呢!真是讓人驚訝!」
「……」
「這樣真好。不過,看那小姑娘懵懵懂懂的模樣,將軍是未跟她說開嗎?」
葉廣澤皺了皺眉,卻錯開話題:「太子此行回來,路上將十分險惡。我回章臨一趟,去探一下顧璋的安排,你去寧州項家找到項遠征,同他說明情況,而後安排人帶他們一家去詹京,按太子的安排行事。」
阿蕖點了點頭,點頭:「嗯。只是,我不明白,太子為何還要講項遠征一家牽扯進來?若真想安排一個騙局,我們自己人不乏可以上的!」
「詹京那邊的情況不簡單,多少人盯著他看。隨便安排一個人,背景空白,反而會惹嫌疑。必須是家底殷實,讓人信得過的。而且……」葉廣澤頓了下,「太子在詹京有了顧忌,他要做得毫無破綻。」
「顧忌?」阿蕖一下便領會過來其中意味,頗為意外,「你是說太子他……」
「主子的事,我們不便多附議。按照計劃行事即可。」
「嗯。」
阿蕖沒有停留多就要下山,葉廣澤送她。
後方不遠處,一群男同學裝模作樣地或練武習招,或探討問題,但目光總時不時地往阿蕖這邊看。
阿蕖瞥了他們一眼,笑說:「將軍可要切記,將我同將軍的關係跟他們解釋清楚,這群人中不乏名門之後,將來有大作為者。阿蕖這終身問題還未解決,可盼著要覓一位家世殷實的下家,可不能可斷在將軍手裡了。」
葉廣澤卻說:「天色不早了,你趕緊走吧。」
阿蕖笑得更歡,說:「將軍如此著急,到底是怕我暗夜下山不安全,還是怕有些人誤會著傷心?」
葉廣澤不多置言。
阿蕖識趣道:「好了好
了,我就不再惹人厭了。走了,到時章臨見。」
「嗯。」
阿蕖走後,葉廣澤回頭,那群學生立馬收回目光,心無旁騖般做著手中的事。葉廣澤掃視一圈,人群中,卻不見那熟悉的身影。
他擰了擰眉,往學舍走去。
巡了一圈,仍不見華棲身影,心頭莫名升騰起一絲不安。
碰到著急來找尋華棲的琳兒,才知華棲下山去了,說是要去尋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四周暮色搖落,晚風習習,林木細響。
葉廣澤一言不說,直往山下奔去。
**
阿蕖看到華棲時,頗是意外。
「姑娘,你怎麼在這兒?」
華棲聞聲抬頭,揉揉了眼睛,才看清那是阿蕖,心頭頓澀。
「阿蕖姑娘……」
「天色都暗了,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麼?」
華棲低頭:「我在找東西。」
「什麼東西這麼重要,非要現在找?」
其實這幾天她一直在找的,不能擅自離院,她將書院中旮旯犄角全尋了遍,仍是沒發現護身符。而今日正好守院門的人拉肚子不在,她才得以趁機跑出來。
阿蕖見她不說,便也不勉強,只說:「你將那東西同我形容形容,我們幫你一起找。」
「啊?」華棲意外。
「多幾個人總比你一人雙眼四肢找好得多吧?」
華棲不曾想要得她恩惠,但她表情認真,讓她不忍心拒絕。
「就是……一個錦囊,裡面裝了點東西……錦囊上綉著桐花,白色的桐花……」
「你確定是丟在這裡的嗎?」
華棲低頭:「不確定……」
阿蕖嘆口氣說:「別擔心,實在的東西不可能就憑空消失,我們幫你一起找,要是沒找到,你答應我先回去休息,明天百日再來尋可以嗎?」
華棲點頭,很是感激。
幾個人沿著山道找尋起來。
天色越來越暗,僅憑阿蕖的一盞燈,找尋工作更是難上加難。
華棲看阿蕖弓著腰,認真尋找的樣子,心裡愧欠,說:「阿蕖姑娘,還是不要找了吧,耽誤你下山。」
「無妨,山下又沒人等著我,我無人牽挂,倒是你,這麼晚了,還在外頭,會有人擔心的。」
華棲說:「不怕,我爹娘不知道。」
阿蕖叱一聲笑出聲,說:「真是個心思單純的小姑娘。」
華棲不明這有什麼好笑的,正想問清楚,身後遠遠傳來一聲叫喚。
「華棲!」微蘊怒意的聲音,讓她心頭一顫。
而眼前,阿蕖笑得更開,她說:「擔心你的人來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華棲正轉頭看去,葉廣澤披著滿山夜色,急急而來,她不知為何心頭忽生幾分畏懼。
「那個……他……」華棲回頭,卻見阿蕖已提燈而去。
夜色凄凄,燈火靡靡,她影影綽綽的身影似一縷山間靈魅,很快消失在蜿蜒山道盡頭。
縱使葉廣澤喜歡的人是她,華棲也無法討厭她,反倒覺得她很好,一種她永遠也學不會的好。
華棲尚怔愣著,葉廣澤已到了她身後。
「你在這做什麼?」
她被嚇了我一跳:「我……」雙手緊握,卻不敢回身去看他。
四周夏蟲爭鳴,兩人卻一時半會兒靜謐無語。
許久,她聽得頭頂微沉的聲音:「丟什麼了?」
華棲咬唇,不知如何作答。
「丟什麼了?」他重複。
華棲支支吾吾:「那個……一個錦囊……」
「錦囊?」
「嗯。
葉廣澤想起什麼來,手往腰間搭了下,觸到裡頭的柔軟物什,眼中陰翳褪去,又問:「對你很重要?」
華棲猛轉身點頭:「很重要!」事關他,怎麼會不重要,但卻被她給弄丟了。
她分明急得要哭了,卻隱約看見他唇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星笑意。
華棲揉了下眼睛,再看去,卻見他已神色如常,哪有在笑。
她從未見他笑過。
從前她想,哪有人不會笑得呢,世間有那麼多開心的事,可她卻不見他展露笑顏。如今她想,他定然是有笑逐顏開的時候,只是,那樣的模樣不會給她看……
心下不禁又黯然起來。
葉廣澤又問:「一個錦囊而已,丟了便丟了,你這是違規出學院,回去可是要受罰的。」
「不是的,那個錦囊……裡面有很重要的東西,不能丟了,丟了的話會害得你……」
「什麼?害得我什麼?」
華棲想著愈發自責,護身符不能丟不能丟,前前後後不知叮囑了自己多少遍,如今還是將它
弄丟了,連累了葉廣澤,都是她的錯。
她已忍不住哭了出來,咬著唇,壓抑住哭聲,但眼淚卻淌得厲害。
葉廣澤見著不對勁,說:「低著頭做什麼?抬起頭來回答我的問題。」
華棲不願意,卻不敢違背他的話,滿目淚光盈盈地抬頭看向他。
葉廣澤微慌,覺得她眼淚多得讓他不知如何是好,聲音僵硬地問:「哭什麼?」
華棲如實交代:「錦囊里有我給你祈來的護身符,本想送給你做禮物……護身符是不能丟的,丟掉了,不僅不能讓你受不到庇佑,可能還會招惹災禍上身……我怎麼那麼粗心……都是我的錯……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我……」她說著,猛想起什麼,驀地轉身,對著天上明月跪下,「菩薩,是我不好,是我將護身符弄丟,與葉廣澤無關。他沒有對菩薩不敬。如果要施以責罰,就責罰我吧,讓我一人承擔!」說著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待她還要再叩頭,葉廣澤止住了她。
他大手抓握在她肩頭,用了些力,華棲吃疼,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你快放開……」她著急說道,卻在觸到他眼神時,聲音弱下去。
他目光幽邃,映著月光,好似看著裡頭有濃雲翻滾般。他那樣看著她,讓她覺得有些陌生,心頭突突跳起來。
「葉廣澤……」
眼前一晃,是葉廣澤的手,五指攤開,掌心靜躺一枚秀囊。
華棲瞪大眼:「你找到它了?」
葉廣澤沒說話。卻在華棲伸手要拿的時候,驀然合攏手掌。
華棲:「欸?」
葉廣澤:「不是說是給我的?」
華棲:「……是」
葉廣澤:「既然給我的,還想著拿回去?」
華棲:「……」好似沒錯,但是那是他撿到的,不算她送他的呀。她該不該拿回來,再鄭重其事送一遍。想想又覺得結果沒差,暗責自己真是好蠢。
而葉廣澤另一手撫上她的額頭,問:「疼不疼?」語氣是她從未聽過的帶著幾分溫柔,像……像……對,就像這夏夜的山風,幾分清涼,幾分溫暖。
華棲受寵若驚地抬眼看他。
他指腹帶繭,力道卻輕柔,摩挲過她額上肌膚。華棲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
「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