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娟兒的恩情
第五章
山子睜開眼睛,天色灰濛濛,像要下雨。鐵蛋睡得香甜,山子輕手輕腳下地,剛打開門就大叫起來:「鐵蛋……鐵蛋……」
「啊?」鐵蛋從睡夢中驚醒,一骨碌跳到地上,衝到門去。山子一把抱住他,失聲痛哭。鐵蛋的意識一半還在夢裡,他疑惑地問道:「山子,你這是咋的啦?」
「沒啦……鐵蛋,全沒啦!」山子的哭聲越發猛烈。鐵蛋看看空空蕩蕩的屋檐下,突然,瘋了一般,撇下山子衝到雞籠旁邊。雞籠里,山兔子東倒西歪,硬挺挺地躺著。鐵蛋嗚嗚痛哭起來,山子衝過來,抱住他,兩個人的哭聲驚天動地。
哭罷,鐵蛋提了鋤頭出門,嘴裡罵道:「準是馬栓兒那雜種使壞……我找他去!」
山子衝上前,一把拖住他,哭道:「鐵蛋,你甭去!我求你了!」
「學費沒了……你可該咋辦哪?」鐵蛋氣忿難平,用力將鋤頭摔在地上。山子癱軟在地上,哭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實在不行,你把你用過的書找出來……我,我自個兒學!」
「啥?那哪兒成!你等著……我找我爹去……」
「別……鐵蛋……」山子話未出口,鐵蛋已經風風火火出了門。路上,娟兒迎面走過來,她攔住鐵蛋的去路,道:「鐵蛋,幹啥去哪?風風火火的!」
「讓開!」鐵蛋欲搶道而去,娟兒眼疾手快,重又攔住他,道:「咋的啦?還哭哪!」
鐵蛋急得跺腳,哭咧咧道:「娟兒姐,你就別添亂哪!山子……」
「山子咋啦?」娟兒緊張地望著他。鐵蛋愣神,半晌說不出話。娟兒急得大嚷:「你倒是說話呀?山子,他咋的啦?」
「山子的學費沒啦!全被狗日的馬栓兒給毀了哪!」說罷,鐵蛋又嗚嗚哭起來。娟兒跺腳,咒罵道:「遭天殺的馬栓兒!鐵蛋,你不守著山子,這是幹啥去?」
「我去找我爹,讓他給山子湊學費!不然……山子就沒學上了哪!」
「你去守著山子,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你?這能成?」
「准成。回去唄!」
「哎!娟兒姐,我代山子謝你了咳!」
「甭廢話!走唄!」
「哎!」鐵蛋撒歡跑了,娟兒急匆匆朝家走去。她心裡詛咒著馬栓兒,似乎又有些許感謝他。她想:沒有馬栓兒的缺德,哪兒輪到我來幫山子?
娟兒瞅著家裡沒人,溜進爹娘的寢室,鑽到床下,輕輕掰下一塊泥疙瘩,把一團鈔票塞進懷裡。
上月,娟兒爹趕著牛去了鄉里,回來時,手裡拎著糕點,牛卻不見了。娟兒見爹擱下糕點就拉扯著娘進了內屋,好奇心起,偷偷爬在窗口,卻無意中發現了爹娘藏錢的地方。
娟兒重又把泥疙瘩堵上,卻聽見院壩里有響動,她嚇得趴在床下,憑住呼吸,一動不動。半晌,院壩里恢復平靜,她才心有餘悸地鑽出來,顧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土,抄小道,匆匆朝山子家跑去。
「山子,快給我舀一碗水喝……」娟兒上氣不接下氣,進門就嚷道。山子坐著沒動,眼神迷茫。鐵蛋聞聲端了水過來,道:「娟兒姐,給你!」
娟兒接過水,咕嘟咕嘟喝個精光。從懷裡掏出汗漬漬的鈔票,塞給鐵蛋,轉頭對山子道:「山子,你好生念書!啊?我走了。」
「娟兒姐……」鐵蛋在身後喊道,他的眼裡飽含熱淚。山子起先無動於衷,在娟兒的身影消失於視線的瞬間,他終於淚流滿面,大聲喊道:「娟兒姐……」
山子的學費解決了,但他始終心事重重,他覺得自個兒對不住娟兒。他在心中牢牢記住了娟兒給他錢的數目,立誓將來一定奉還。
娟兒自認為自個兒做的事密不透風,可她的心裡難得安寧。每每看到爹嚴峻的面孔,她的心中就不由得直打哆嗦。
聽爹娘的談話,這筆錢是攢著給她大哥娶媳婦的。婚期定在十月初八。屈指數數,日子越來越近,娟兒表面裝作若無其事,內心卻是七上八下。她不敢看爹娘的臉色,更無顏見疼愛她的大哥。別家的娃都開學了,娟兒去年初中畢業,就輟學在家。她只有拚命忙裡忙外,以減輕罪責!
這日,娟兒背著一簍子豬草,剛到家門口,就聽見爹氣急敗壞的罵聲:「吃裡扒外的東西!回來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娟兒不禁全身哆嗦,正猶豫著是否進門。又聽見大哥志國的聲音:「爹,您消消氣兒!興許,不是小妹拿的哪!」
「他爹,自個兒的閨女,你還信不過?」娟兒娘說道。
「不是她是誰?偷油忘了抹嘴!這是啥玩意兒?」娟兒爹手裡抖動一根紅紗巾。
娟兒心裡一緊:這不是年裡爹從鄉里捎給我的紅紗巾么?
「爹,這不是娟兒的么?咋在你手上哪?」志國問道。
「在我跟你娘的床下……在偷錢的地方!哼……孽子!」志國盯著爹憤怒的臉,依然半信半疑。娟兒一聲不吭地走進門,把竹簍放在屋檐下。娟兒爹一個箭步上去,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上。志國擋在爹面前,求道:「爹,您有話好好說,打娟兒幹啥哪!」
「打她……我還想劈了這孽障哪!」娟兒爹四處尋找菜刀、斧子。志國用力抱住他,道:「爹,這是何苦哪!不就是些錢么!犯得著一家人要死要活的?」
「哎喲……我的兒唉!那可是你這一生的日子哪!」娟兒爹突然蹲到地上,呼天喊地的哭起來。志國勸道:「爹,我的日子長著哪!您就甭操心哪!」
娟兒被娘拉進屋裡,始終一聲不吭。娟兒娘央求道:「我的祖宗哪,你倒是發句話……錢到底哪兒去了?」
「娘,我給弄丟了!」娟兒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話來。
「丟啦?天哪……你……」娟兒娘氣得胸口發悶,欲哭無淚。
「娘,我出門掙錢……賠你們!」娟兒咬緊嘴唇。
「賠?這輩子的情份……你賠得清么?」娟兒娘傷心地抹淚。都說母女連心,這孽子,咋就不知娘心痛哪。娟兒氣沖沖地跑向自個兒的寢室,丟下一句發狠的話:「賠不清,我也得賠!」
進入九月,秋老虎還沒跑走,天氣依舊悶熱。賭了氣的娟兒成日窩在床上,茶不食飯不想。娟兒爹瞅空就在院壩里罵罵咧咧:「鴨子翅膀硬了,也沒見能飛上天;圈頭的豬拱到死,也沒見把天拱跨,我硬是不信你這個邪,我倒是要看著你跳翻天!」
「他爹……你就少說兩句唄!她再不知好歹,到底還是你的閨女哪!」娟兒娘在一旁勸解。娟兒爹背著兩隻手來回踱著方步,嘴裡不依不饒:「我沒得她這號閨女!我李家也沒得這號根苗!」
「他爹……你這話咋就越來越不中聽哪!」娟兒娘急得跺腳,擔憂地往屋裡張望。娟兒爹鼻子里哼唧兩下,扛起鋤頭出了院門。
娟兒把爹的話聽得真真切切,她氣哼哼地用被褥捂緊頭。娟兒娘瞅見娟兒爹走遠了,進屋來,慌忙扯開被褥,道:「娟兒,我的祖宗哪,這大熱天的,你捂痱子啊?」
「娘,這家沒法呆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娟兒一骨碌坐起來,氣哼哼道。娟兒娘嘴巴張得老大:「啥?沒法呆你也得老老實實給我呆著,不然,你還想咋的?」
「我爹他那樣……讓人還咋呆么!」娟兒憋了一肚子氣。娟兒娘的淚水聞言而動,撲簌簌滾落下來,她拉著娟兒的手,道:「娟兒……你爹,他這不是在氣頭上么,過一陣子,他興許就把這茬子事兒擱後腦勺了。你甭怨他……你跟志國,哪個都是他心頭的肉彈子!」
「不就是些錢么……至於天天罵么?村裡那些人,一年收入不了幾個錢,還不活人了?」娟兒不以為然,她還是沒法原諒爹的謾罵。娟兒娘心生悲傷,用手指戳著娟兒的額頭,哭道:「唉……小祖宗哪,這當爹當娘的人,起早貪黑的,容易么?你咋就這不知好歹哪!」
「我說的是理兒,咋就不知好歹了!反正,這家啊,我是不打算呆了!」娟兒倒到床上,重又扯過被褥蒙住頭。娟兒娘唉聲嘆氣,滿腹心事地走出門。
開學十來天,山子的生活進入了正軌。每日,他早早起床,熱了頭晚的剩飯,囫圇填了肚皮,提了書包直奔鐵蛋家。上學路上,兩人相互追逐,有時候賽跑,有時候背詩。清淡的日子也算添了幾分樂趣。
學校離家足有十里路。鐵蛋原本比山子高一年級,這年留級到了山子一個年級,卻不在同班。即便這樣,課餘,兩人也如同穿了連襠褲,山子走哪兒,鐵蛋就跟到哪兒。可奇怪的是,每天午飯的這段時間,鐵蛋找遍校園,也休想找到山子的蹤影。屢屢撲空。他終於忍不住,有一天,在放學路上追問山子:「你倒是上哪兒去了么?中午咋老是見不著你的鬼影子!」
「哦……我……我上茅房哪!」山子吱吱唔唔。
「鬼才相信!前天上茅房,今兒上茅房,明兒還去?」
「喔……我拉稀哪!」
「拉稀?早不拉,晚不拉,偏偏那時候拉?你倒是準時哪!」
「哎,我說你這人,管天管地,還能管了人拉屎放屁?」山子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把鐵蛋甩在後頭。鐵蛋緊跑幾步,喊道:「哎,我說……你等等我呀!」
山子心裡有些不清爽,悶頭走路。鐵蛋見他不願說出實情,也就不再追問,心裡突生計謀,暗自叫好:山子,你不說也不打緊,我就當一回福爾摩斯,非得弄清楚真相不可!
又過了幾日,依舊如故。鐵蛋裝作若無其事,不再追問。山子以為鐵蛋已經放下了這樁事兒,在心裡長長吁了一口氣。
這日,上午最後一節語文課上到一半,老師提問:「哪位同學能夠背誦《賣炭翁》,請舉手。」
鐵蛋趴在桌子上,高高舉起手,老師點名;道:「楊文鐵,你主動發言,有進步,值得表揚。你給大家背誦一下。」
「報告老師,我拉稀!」鐵蛋捂住肚皮,模樣滑稽。同學們哄堂大笑。老師厭煩地擺擺手:「去吧去吧!」
鐵蛋捂著肚皮疾步衝出教室,身後,笑聲久久不止。鐵蛋找了個視線寬闊的地方隱蔽起來,只等拉下課鈴。
山子第一個衝出教室,一拐彎出了校門。鐵蛋驚呼:「不好!目標要逃!」撒腿追了出去。
山子繞到學校南邊,找了一處樹蔭坐下來,抹著頭上的汗。這會兒,肚皮咕嚕咕嚕鬧騰著。他雙手抱住膝蓋,頂住肚皮,這樣,一會兒就不感覺餓了。
以往,中飯都是奶奶提前準備好的乾糧,而今,山子已經自動省略了這頓飯。山子是有意避開所有的同學,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他不吃中飯,更不願意因此招來同學們的白眼。學校的南面,是一條污水河,臭氣熏天,這是同學們避而遠之的地方。每日,他都躲到這裡,避開午飯時間。起初,他也聞不慣這種能熏死人的氣味,尤其是這種氣味越發加劇了飢腸轆轆的胃部翻江倒海的折磨;日子長了,久聞不知氣臭,這裡反而成為他內心的一片凈土。沒有喧囂,沒有爭鬥,沒有欺凌,沒有負擔……
之前,面對鐵蛋的追問,山子真的不知是否該告知他一切。他心裡猶豫:儘管鐵蛋是我唯一的朋友,也了解我的生活境遇,但他否能夠理解我省略中飯的用心?或者說,由著鐵蛋的性子,一旦知道真相,肯定不容我繼續這麼虧待自個兒。可眼下,這小子十足一個跟屁蟲,早晚得撈底掏了我的秘密!唉……走走看看,沒有人可依賴的生活,就好比是摸著石頭過河吧!
「山子,我可是逮著你了!」山子正在沉思,鐵蛋突然從背後跳出來。隨後,鐵蛋捂住鼻子,道:「我說你,躲到這鬼地方幹啥哪?把人能臭死!」
「瞅你那樣兒,把你金貴的!你家地里澆的大糞不比這臭啊?」山子瞥鐵蛋一眼,目光重新落到泛著白色泡沫的水面上。鐵蛋緊挨著山子坐下,問道:「山子,你不吃飯,跑這兒幹啥啊?」
「坐坐唄!」
「天天在這兒坐?哎,我說……你沒病唄?」鐵蛋伸手在山子額頭上摸一下,接著道:「不燙啊!」
「去去去!哪兒來回哪兒!」山子不耐煩地推開了他的手。
鐵蛋也不急,不緊不慢地說:「山子,有啥心事兒,你跟我說唄!」
「沒啥!」
「真沒啥?那咱回去吃飯唄?」
「你自個兒回去吧,我不餓。」山子挪一挪身子,背對著鐵蛋,不再搭理他。鐵蛋拽著山子,道:「走唄!這兒臭烘烘的,有啥好獃的啊!」
「你愛走走唄!我就愛在這種臭烘烘的地兒呆,礙你啥事兒啊!」山子突然用力推倒了鐵蛋,大聲吼道。鐵蛋不明所以的盯著山子,慢慢爬起來,一邊拍著屁股,一邊說道:「平日溫順得象頭羊,咋就犯驢脾氣了哪!」
山子不答話,氣沖沖跑了。鐵蛋在後面攆,嘴裡嘀咕:「咋的啦?這是……」
下午放學,山子破天荒沒等鐵蛋,一個人背著書包回家,一頭扎在床上,悶悶的落淚。鐵蛋在山子班上沒見人,回家也氣呼呼不理人,躲進了自個兒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