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學費沒了

第四章 學費沒了

第四章

太陽一掛一落,日子便又過去一天。

一晃,已是八月中旬,離開學的日子日趨逼近。山子家的院壩里,分堆曬著各類草藥。散發著安靜的乾草氣息。屋內無人,一群山雀落在草堆上,悠閑地小憩,嘰嘰喳喳,啼唱著屬於自己族群的歌謠。

半山腰,山子背著竹簍走在前面,鐵蛋牽著黃牛緊跟其後。太陽當頭,兩個人滿頭大汗,汗珠俏皮地在他們的臉上跳舞。

各種生物躲在叢林深處,懶洋洋地叫喚著;空氣中沒有一絲風,一群牛虻追逐著黃牛,釘附於它身上,黃牛氣憤地將尾巴抽到背上,牛虻撲簌簌逃開,繼而又更加勇猛地實施二次、三次……攻擊。

山下的水庫里,撲騰著一群光屁股的娃子們。水庫的堡坎上,馬栓兒赤條條地躺在那裡,用一片梧桐葉遮擋著刺眼的陽光。

這個水庫,是娃子們度夏的天堂,也是他們的地獄。每年總有娃子走不出炎熱、憋悶的夏季,葬生於這片表面平靜的水域。

水庫的堡坎是下山的必經之路。

鐵蛋說:「山子,咱也去涼快、涼快?」

「不不不……那可不敢!我可是地地道道的『旱鴨子』哪!」山子望著一池泛起綠波的水,心生畏懼,連忙拒絕。

「哦……那就算了,咱回家用井水沖沖身子!」

「哎!」

「走路當點兒心,別落到水庫里了!」

「哎,你就放心吧!我這『旱鴨子』,走旱路穩著哪!」

兩人正說著話,已走到堡坎上。山子瞅見前面赤條條躺著個人,看情形,像是馬栓兒,心中不免膽怯起來,腳步也不如先前牢靠。

馬栓兒早就看到了山子和鐵蛋從山腰上下來。他躺在滾燙的堡坎上,正是裝模作樣在等他們呢。鐵蛋疏離他,投靠山子,他一直耿耿於懷,苦於沒有時機報復,今兒可是天賜良機!

撲通一聲,水花濺起老高,山子還沒來得及叫喚,已經落到水裡。

鐵蛋反應迅速,隨手摺了一根玉米桿就向水中的馬栓兒抽過去,嘴裡咒罵道:「馬栓兒,你這個雜種,你想害死人啊?」

馬栓兒潛下水裡,避開了鐵蛋的抽打。

山子在水裡驚慌失措地撲騰,一沉一浮,嘴裡嗚嗚咽咽,水大口大口灌進肚子里。馬栓兒的腦袋在山子身旁鑽出來,一雙手按住山子的肩膀,把他按下去,扯出水面;扯出水面又按下去。

一群娃子在旁邊嗷嗷叫著起鬨。

鐵蛋急的跳腳大罵:「馬栓兒,你個狗娘養的!你有種就沖我來!你欺負山子算啥本事?他不會游水……你個雜種,快放開他!」

馬栓兒正得意忘形,突聞鐵蛋說山子不通水性,定神看山子,他已不再掙扎。周圍的人早已逃到岸上,有人驚呼:「馬栓兒,山子死啦!」

驚慌之餘,他丟下山子就往岸邊逃竄。鐵蛋縱身跳進水裡。

娃子們見狀,全都抱了衣服四處開溜。馬栓兒剛爬上堡坎,一根玉米桿便狠狠抽在他身上。儘管他一向跋扈,壞事干盡,可人命關天卻是頭一遭。這會兒,他已被嚇得魂飛魄散,顧不得看清是誰在抽他,抱頭鼠竄。玉米桿像是長了腳,直跟著他攆,一下一下,抽得他頓時有皮開肉綻之感。無奈之下,他只有光著身子逃進了玉米林子里,全身像是破了千百道口子,又被撒上了鹽巴和辣椒。

「山子……山子……」鐵蛋已把山子扛到堡坎上,用力壓著他的胸脯,淚水橫飛。

「山子……」秦寡婦丟掉手中枝葉殘存的玉米桿,飛奔過來。

「秦姨……」鐵蛋全身濕漉漉,水珠滴答滴答落下,瞬間被吸入石頭裡,失去蹤影。秦寡婦一把推開他,道:「讓我來試試!」

秦寡婦反覆用力壓擊著山子的胸部,一股股水從山子的口裡流出來。秦寡婦把臉湊近山子的鼻孔,感覺到十分微弱的鼻息。她用手分開山子的嘴唇,伏下身子,用力地往裡吹氣。

聞訊趕來的娟兒,獃獃地站在堡坎的一側,咬牙切齒,心中憋屈。她暗暗罵道:妖精,處處、事事都有你!

許久,山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嘴裡嘟囔道:「奶奶……鐵蛋……回家……」

「哎,回家……回家!」鐵蛋臉上掛著淚蛋子,背起山子,踉踉蹌蹌走著。他的腿腳鬆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飄在雲彩上。

秦寡婦牽了鐵蛋家的黃牛跟在後面,面容倦怠,她的目光蒼白地望著遠方,沒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娟兒悶著頭,走在圍觀人群的尾部,每個腳印都宣洩著她內心的忌妒與怨恨。

山子在鐵蛋的背上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裡,他見到奶奶在哭;他見到爹凶神惡煞的模樣;他見到了娘半掩半露的面容;娟兒氣呼呼的表情;還有馬栓兒赤條條的身子……這些人,忽近忽遠,最後飛進雲層深入。

而後,他見到了秦姨微笑的臉龐,那笑容,依然很美;突然,風好大,雨好猛,鐵蛋壯實的身軀擋在了的前面,他的面容敦厚可愛,觸手可及……山子伸出手,卻始終摸不到他的臉……於是,他掙扎著,叫喊著:「鐵蛋……鐵蛋……」

「山子……你可是醒了!愁死我了!」鐵蛋激動地抱住山子,喜極而泣。山子虛弱地擠出一絲笑容,嘆道:「草藥……今兒……白忙活了!」

「山子,你甭急……還有半月哪!你好生歇著,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鐵蛋……我今生今世記著你的好!」山子伸手擦掉鐵蛋臉上的淚痕,自個兒卻已是淚流滿面。

「屋裡有人沒?」秦寡婦站在馬栓兒家門口,向里張望。馬栓兒娘拍打著身上的塵土,應道:「誰呀,屋裡坐嘿!」

「二表嫂,是我,玉芬。」秦寡婦踏進門去,一條黑狗汪汪叫著躥過來,拽得鐵鏈嘩啦啦響。秦寡婦立在原地,驚魂未定。

「咳,你這畜牲,養你是防賊,你咋就瞎了眼,自家人也咬?大妹子可是本分人哪!」馬栓兒娘數落著黑狗的不是,迎了上來。

「二表嫂……」秦寡婦恭恭敬敬地喊道。

「喲,大妹子怕是有一年半載沒上屋裡來了吧?今兒是吹的啥風……快屋裡坐嘿!」馬栓兒娘嘴裡客套著,卻一腳上前,堵住了路。

秦寡婦權當沒看到,推辭道:「不進去了。今兒來啊,是想跟二哥、二嫂說個事兒。」

「你說。你二哥溜達去了,我聽著,回頭捎給他。」馬栓兒娘一張臉皮笑得擠在一堆兒。

「馬栓兒這娃子啊,再不管教怕是要出大事哪!」秦寡婦心平氣和地說道。

「啥?那短命的招惹你啦?」馬栓兒娘的臉皮迅速拉開,綳得緊緊的。

「剛才,他差點兒把山子淹死……若是闖了滔天大禍,他還能活?」

「啥?喲……我說哪,是來找茬兒的咳,咱華貴兄弟才走了幾年哪,你就守不住窩,改姓顧啦?」馬栓兒娘踮起腳尖,扯開嗓子大吼。

「嫂子,你……我這是為馬栓兒好!」秦寡婦並不羞怒。

「咳,笑話!我生的娃兒,要你為他好?你是他啥人哪?難不成還想當他小媽!哼哼……生來就是一副**像!癢了咳,想男人了咳……少上這兒來勾三搭四,還是去守著顧家那小雜種,發發你的騷勁兒!」馬栓兒娘說話一句勝似一句,難以入耳。

秦寡婦始終冷靜地聽著。

圍觀的鄉鄰竊竊私語:「咳,『母夜叉』遇到『潑婦』,有得熱鬧看咯!」

人們等待秦寡婦還擊,那才是真正的好戲上演。

秦寡婦卻似乎安心與大伙兒作對,他們越是著急,她就越發平靜。她說:「嫂子,你罵我沒得用!將來吃苦頭的是馬栓兒,是你們一家子!我走了。」

「臭婆娘,是好是歹,老子還下了一窩幾個……你咳,死了都沒人哭墳頭哪!到時候哪,顧家小雜種……你的小男人……怕是早就不要你咯!」

.秦寡婦平靜地拔開人群,從容地走在夕陽西下的鄉道上。遠處山頭的殘陽余雲,像人心上一道流淌著鮮血的新傷,兩行清淚滾落下來。她不明白,這個村莊的人們,為何這般低級愚昧,一個無依無靠的孩子,竟也能夠成為他們攻擊別人的工具。難道,男人,本就是為刺傷女人的心,劃破女人的尊嚴而存在著嗎?無論是孩子,還是成年男人,只要你接近他,就得遍體鱗傷?

娟兒藏在人群深處,最初幸災樂禍地欣賞著這一鬧劇,她甚至期待著秦寡婦拉開帷幕,將好戲推向**,讓她美美看上一齣戲。然而,秦寡婦揚長而去,那平靜的表情令娟兒憤恨!她噴火的目光追隨著秦寡婦的身影,走出很遠;然後,又快速收回來,落在自以為佔盡風頭的馬栓兒娘身上。片刻,她狠狠將麻花辮子甩到腦後,轉身。夕陽下,娟兒的步子卻呼呼生風。

她在心裡說:山子,我不會輸給她!

夜色漸漸籠罩著村莊,馬栓兒爹在屋裡喝酒,一副天塌下來也與自個兒無關的架式。馬栓兒娘心急如焚地守在門口,剛才嘴皮子威風,這會兒卻是滿腹擔憂。生了四、五胎,總算生出個帶把的,可卻是個目中無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上頭幾個閨女,埋怨她偏袒娃子,重男輕女,出嫁了個個不再登這門檻。留下這獨根,管不住哪!唉……怕真是個禍害!

馬栓兒戰戰兢兢地躲在玉米林里,直到夜色漸濃才赤條條溜回家。馬栓兒爹借著酒勁兒,抄了扁擔堵在堂屋門口,馬栓兒娘擋在馬栓兒面前,驚呼:「他爹!」

「閃開!我打死這不成器的東西!」馬栓兒爹氣急敗壞地在地上跺著扁擔。馬栓兒娘抹淚央求道:「他爹,你要打……就打我吧!」

「你寵他,慣他……你就等著哪朝給他收屍吧!」馬栓兒爹氣狠狠地丟掉扁擔,牽了黑狗出門。馬栓兒趁機溜進屋,扯了一條褲套上,抓了饅頭狼吞虎咽。

馬栓兒娘瞅著他滿身傷痕,低聲啜泣。道:「栓兒,你就聽娘一句話,這不念書都好兩年了……你也別總這麼混日子哪!踏踏實實種地,將來討個媳婦,安安生生過日子!」

馬栓兒不接話,只顧往肚皮里填東西。馬栓兒娘在一旁不知所措,只能一把一把抹淚。

馬栓兒吃飽喝足,抬頭望著她,心生厭惡,不耐煩地說:「哭,哭……哭個啥勁兒?我還沒死哪!」說完,拍拍屁股,抓了一件汗衫搭在肩頭,揚長而去。

馬栓兒娘追到門口,喊道:「栓兒……你這又是上哪兒去哪!」

夜色里,回應的她的,只有遠處的狗吠聲。她落寞地靠在門檻上,淚水盈盈,低嘆:要說,兒大不由娘;可這栓兒哪,咋就一出娘肚,就由不得我了哪!

這一刻,她彷彿做了一場夢,夢裡全是栓兒來到這個家之後的光景,成日雞犬不寧。栓兒就是這家裡的霸王,上頭幾個姐姐,為他沒少挨打,吃的、喝的,全由著他霸佔。閨女們恨哪,恨栓兒,恨她這個當娘的……

山子身子骨弱,經這九死一生的折騰,急忙緩不過勁兒。

鐵蛋天天伴著他,伺候他吃,伺候他喝。然後,牽著牛上山,一邊放牛,一邊扯草藥。他還套回來幾隻山兔子,喂在山子家空置的雞籠里。等著哪日與草藥一併背到鄉里集市上賣掉,給山子湊學費。

山子在家精心地收攏草藥,一把一把捆好,碼在屋檐下。空了,他就扯一把青草,守著山兔子們爭先恐後地爭奪食物。這時候,他總是會想:這兔子也可憐哪,也得強壯了才能搶到吃食!

夜裡,山子和鐵蛋躺在床上嘮嗑,鐵蛋說:「山子,咱哪天上集市?」

「後天,鄉里趕大集。」

「把這些貨都買了,該湊夠你的學費了唄?」

「興許夠了!」

「睡唄!明兒我再去逮幾隻山兔子。」

「哎,睡覺!」山子熄了電燈,一會兒,屋裡傳出均勻的酣聲。

屋檐下,一個黑影從屋後轉到屋前院壩里,朝雞籠里塞了一把青草。而後,他扛起屋檐下捆好的草藥,轉悠到村外的河邊。聽著撲通一聲響,他奸笑兩聲,拍拍手,鑽進林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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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生,何處停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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