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長生面
大丫回來時,催妝鑼鼓已經歇了,湊熱鬧的人也都散去了。馮玉姜正在數粿子。鍾家的日子在村裡算是殷實的,村裡哪家有個紅白喜事,鍾家一般都會去隨禮。再說丈夫鍾繼鵬在鄉里供銷社工作,村子里的人時不時會用得著他。所以,今晚收到的粿子挺多,堆滿了一張小方桌。
「媽,一共收了一百零六包,有四包是餅乾,兩包白糖,兩包水果糖疙瘩。剩下的都是粿子。」馮玉姜數完,對鍾母說。
鍾母說:「不少。前陣子周老四家閨女出門子,統共才收了六十幾包餜子。那糖疙瘩是我三妹的媳婦送來的。誰家給的白糖?」
「南庄五姑給的。」馮玉姜回答。
「她倒是有心。」鍾母說,「應該夠用了。留下三十包粿子,其他的都給大丫帶上。」鍾母說著,眼梢掃到大丫進來了,便問道:「大丫,你看夠不夠?」
大丫看看堆放桌上的粿子,一盒盒碼得整整齊齊,散發出一股股甜香。她隨手拿起一包,打開來遞給旁邊眼巴巴的剛子,才說:「奶,你安排吧,先得留夠家裡用的。」
剛子抓起一顆粿子就往嘴裡塞,馮玉姜搶過粿子盒,用手指戳了下剛子的頭,說:「就知道吃,讒死你。」她把粿子捧到鍾母跟前,說:「媽,你先嘗嘗。」
鍾母捏起一顆餜子送進嘴裡,嚼了幾下說:「是好粿子,炸得酥,糖裹得也不少。剛子,拿去跟你哥他們分著吃吧!」她說著把粿子遞給剛子,剛子接過去,飛快地跑了。
「她婆家那頭戶門大,本家近房多,粿子用的肯定多,先盡著大丫帶。咱家留三十盒,四天瞧親用八盒,六天叫親用八盒。明早上待客喝茶再用個四五盒,剩下的酬謝鑼鼓家什和送親婆子,夠了。」
戶門大,就是說本家宗族多,是大姓。在農村,戶門大就意味著人多力量大,不會像單門獨戶的人家容易被欺負。
娘家收到的餜子,會給新媳婦帶去婆家,婆家用這些餜子來招待親朋,所以當地參加別人的婚禮又叫「吃喜餜子」。婆家戶門大,需要的餜子就多,娘家給帶的太少了,會被婆婆看輕的。
鍾母安排完,抬手捶了捶肩膀,說:「哎呦這一天操忙的。」
馮玉姜忙說:「媽,你儘早歇著吧,我去裝箱子。」
「你先去給大丫燒水洗頭,洗澡。大丫去把長生面擀好,記住麵條切寬寬的,寬心面嘛!都忙完了再裝箱子。」
鍾母吩咐著,從衣兜里掏出一把硬幣,遞給馮玉姜說:「給你裝箱子用,規矩都知道吧?」
「知道的,媽。」馮玉姜接過那一把二分、五分的硬幣,鍾母又掀起衣襟,從貼身的口袋掏出三張十塊的錢,拉著大丫塞到她手裡。
「大丫,家裡也不富,這是給你的壓腰禮。」
所謂壓腰禮,其實就是娘家除了嫁妝之外給姑娘的錢,嫁過去以後,這就是小夫妻的私房錢了,按說非到不得已,婆家是不該過問這錢的。別小看這三十塊錢,那時候,街上的大菜包子才五分錢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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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玉姜麻利地燒好了一大鍋水,旁邊大丫還在擀長生面。馮玉姜順手摸了個小木凳,坐下來看著她擀麵。
這長生面,又叫「過路面」,是當地結婚必須有的風俗,麵條要新媳婦在頭天晚上親手擀好,切得寬寬長長的,拿紅紙條裹上,配著兩個龍鳳碗、兩雙紅筷子,還有兩個雞蛋,兩棵小蔥,一併放在簸籮里,到婆家新娘子一進門,便有新郎的弟弟或族弟端了去廚房,請兒女雙全、父母健在的「全福人」給煮了,端去給新郎新娘一起吃。
不過這面只是放在開水裡稍稍打個滾,雞蛋、小蔥都是下鍋就出來,說穿了就是一碗生的面。
新郎新娘對坐吃面,周圍看熱鬧的親友便會起鬨地問:「生不生?」新娘恐怕早已羞紅了臉,新郎則會應一聲:「生。」眾人再追問:「生幾個?」新郎也就紅了臉溜出去了,留下滿屋子笑鬧的親友。
馮玉姜目光落在大丫轉動的擀麵杖上,漸漸出神了。她還在想,是不是再眨幾下眼,夢就醒了,她仍舊氣若遊絲地躺在病床上?
「媽,你去歇會兒吧,累都累垮了。」大丫看著她說。
「傻閨女,媽今晚哪裡還有覺睡?你先洗頭、洗澡,媽去給你裝箱子。」馮玉姜起身走出鍋屋,扶著門框頓了頓,忍不住轉過頭去看。大丫專心擀麵,只看得到烏黑的頭髮,兩條大辮子幾乎垂到面案上,晃呀晃的。
大丫擀好了麵條,托在手上,拿到西屋來。她默不吭聲地剪了一段紅紙條,仔細把麵條攔腰裹上,擺在簸籮里,便又轉身出去。等她擦著濕漉漉的頭髮回來,馮玉姜已經把箱子裝好了。
「大丫,你過來看著。那三屜桌的抽屜里,每個都有兩盒粿子,這兩包糖疙瘩,也鎖在抽屜里,明天晚上拿出一包來打發鬧房的。其他粿子都擱在這兩口木箱里。那兩包白糖,給你放在箱子角落了,過門第二天早晨給你公婆端茶,記得拿出來用上。」
大丫「嗯」了一聲,依舊專心擦拭頭髮,眉眼都沒抬。馮玉姜頓了頓,沒再說話。她拿了洗腳盆,去鍋屋看了下,鍋里果然還剩幾瓢水,熱乎乎的正好。她便舀了半盆水,端去東廂房。
東堂屋一直是婆婆住,他們兩口子本來住西堂屋的,大丫出嫁在東廂房不體面,便暫時換到西堂屋去住了。馮玉姜進了東廂房,看到山子和剛子已經躺在床上睡了,丈夫鍾繼鵬還坐在燈下拿著今天的賬本算賬。馮玉姜放下洗腳水,說:
「洗了腳睡吧!」
鍾繼鵬擰著眉頭算賬,沒理她。馮玉姜說道:「溫乎的水,別給涼了。」並隨手拿了擦腳布放在旁邊木凳上,轉身回到西屋。她把壓箱子的花布、鞋襪整理好,在每隻鞋子里塞了兩個硬幣,小心放進箱子里。
「大丫,把那花生拿給我。還有那棗子。」
大丫默默從床頭端出一個小筐子,筐里裝著早準備好的紅棗和栗子,還有染的紅紅綠綠的花生。馮玉姜接過來顛了顛,抓了一把,配上兩個硬幣,塞進陪嫁的棉被角里。兩床被子,是娘家該有的嫁妝。不過,日子實在緊巴的人家,有的就只陪送兩床被子了。
馮玉姜一個一個被角挨著放,漸漸聽到東廂房傳出的呼嚕聲。鍾繼鵬的呼嚕也算是一個傳奇,老遠都能聽到。馮玉姜把被子疊好,抱去放在箱子上,又把兩個枕頭裡同樣塞上乾果和硬幣,才靠著床沿坐下。
大丫坐在給她陪嫁的新椅子上,微低著頭,素白的臉上看不出在想什麼。這孩子,一向木訥,寡言少語的。母女倆就這麼對坐著,老半天,馮玉姜的口中逸出一聲輕短的嘆息。
「大丫,你……不如跟東子走吧!」
大丫猛抬起頭,驚惶地望著自己的媽,一臉的震驚。
「媽,你……你瞎說啥呢?」
「媽說,你不如跟東子走吧。你以為媽不知道?我尋思,今晚你去河邊是見東子吧?你看看你,哪有個要嫁人的樣子!」
大丫低了頭,老半天吶吶地說:「媽,私奔這條路,哪是那麼好走的?」
「這樣心裡憋屈地嫁去吳家,就是好路了?」
大丫咬著嘴唇,終於沒忍住湧出來的淚花。她抽了一下鼻子,說:「往哪兒走?我要真走了,我爸還不得一頓打死你?往哪兒走?」
「大丫,你相信媽,這日子,只會越來越好過,這社會要變了。你們隨便走到哪兒,只要不懶不壞,總活得下去。——至於你爸,他有本事打死我,他沒本事把你弟弟妹妹養大,無非鬧一鬧就過去了。」
「媽,哪是你說得那麼輕快?舌頭板子壓死人,這一大家子還要在村裡生活,我哪裡敢那麼想?東子家裡還有個病歪歪的老奶,他能丟的下嗎?哪裡又能有我們立腳的地方!」
大丫說著,眼淚撲哧撲哧地往下掉。
那年月,在這村子里,私奔絕對是一件天大的醜事,是要讓全家抬不起頭的。何況,婚禮就在明天了。
大丫是家裡的老大,一向懂事老成,手勤腳快,卻十足是個蔫性子,真不像個十七歲的閨女孩。馮玉姜知道大丫跟東子從小就好,雖說不會像幾十年後社會上年輕人談戀愛那麼熱乎,可兩人心底都有那一層意思。只是這東子父親早早病死了,他媽改嫁了,跟著一個病怏怏的老奶,家裡幾乎揭不開鍋,哪裡能入得了鍾繼鵬和婆婆的眼?
吳家的確殷實,又是獨子,負擔輕,家底子厚,媒人上門時,鍾繼鵬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當然,也沒跟她娘倆商量。這個家裡,鍾繼鵬就是皇帝,沒什麼需要跟誰商量的。吳家送來兩塊燈芯絨,一塊的確良,一塊花呢子,就把這親事定下了。
馮玉姜看著大丫掉眼淚,心裡忍不住發酸,乾脆轉身出去了。她站在院子里,望著天上半輪月亮發愣。吳家沒啥不好,可大女婿是獨子,打小慣壞了,好吃懶做,夫妻兩個沒有三天不吵鬧的,直到大女婿突然出了那事兒,叫大女兒頂著羞恥,年紀輕輕就守寡……
老天爺,早不來晚不來,你叫我這個時候回來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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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媳婦出門子,照例是要哭一哭的。只是大丫哭得凶了些。不過倒也沒有人介意,老輩們說,一滴眼淚一個金豆子,新媳婦哭得凶,那是婆家要發達的吉兆。
本地的規矩是新媳婦要趕早,晚了不吉利,天還沒大亮,吳家接新媳婦的人就來到了。大丫是山子從屋裡背出來的,仍舊梳著兩條長辮子,穿著大紅的棉襖棉褲,出來給父母和奶奶磕頭。
紅棉襖紅棉褲,都是婆家婚禮前送來的,一定要做的厚實,寓意嫁過去之後日子「厚實」,所以雖說是深秋時節,這厚實的棉襖棉褲新媳婦還是必須要穿的。
大丫嗚嗚哭著坐上了新郎吳雙貴的自行車。吳雙貴也沒怎麼說話,很靦腆的騎上車先走了,抬嫁妝的一隊人和送女婆子跟在後面步行。
「他姐夫,你騎洋車子快,到村口停下來等著,等抬嫁妝的到齊了一起再進村。」鍾繼鵬跟在自行車後面交代,吳雙貴連聲答應著走遠了。
閨女嫁人,當媽的照例也是要哭一哭的,表示捨不得女兒,在家裡百般疼愛的女兒,這一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人了。馮玉姜心裡百感交集,自然忍不住淚水。她哭了會兒,擦乾淨眼淚,進了西屋坐著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