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又一個夜幕降臨了。
步效遠站了巷口昏暗中,睜大了眼睛,望著承清樓前進出那污了血色羅裙女子和腳步踉蹌高聲而歌男子。
茶館掌柜說對,不是他,他等一輩子,也不過就一夜緣分而已。何況,那還是從天上突然掉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他緣分。他不該那麼貪心。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現知道自己明天要離開了,一種從未感受到過難過終於還是完全侵佔了他心。
一陣風刮過,颳得承清樓前一排紅燈籠不停搖晃,他眼睛也被風迷住了,閉上了,然後睜開。
一輛馬車停了下來。他看到了那個車夫,他坐車廂前,腰背挺直。
步效遠呼吸已經停止了,他用力睜著眼睛,生怕錯過了那個他夢中已經不知道出現了多少回身影。
馬車上下來了綠衣侍女,然後,她扶下了一個完全被斗篷裹住人,朝著他那夜曾走過路,迅速消失了黑暗中。
步效遠心跳得幾乎要蹦出了喉嚨,猛地追了過去。那扇門已經他面前緊緊閉上了。他只聞到了她經過後留下那道余香,幽涼又甜蜜。
他怔了許久,知道那扇門再也不會為自己開了,終於慢慢地退回了原來角落。
就讓他再看她后一眼,真,他會心滿意足地離開。
昌平提著裙擺,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那道筆直長長階梯,向右,推開了那扇烏沉木門。那個筆直修長身影,果然如她所想那般,站了那道窗戶之前。她褪下了罩住自己頭臉斗篷,靜靜注視著。
這般憑窗臨風一副畫面,從前讓她何等地心醉神迷,現看起來,卻帶了幾分不該有滑稽和可笑,尤其是,就幾夜之前,就這個地方,這一幕正被自己和另外一個少年重複過。
「你來了?」
那男子轉過了身,踏著月光微笑著朝她信步而來,眉目如畫,袍袖飄拂。
「不要過來。」
昌平淡淡地說道。
他從來就是敏感人。只有敏感男人,才能洞悉這世間男子風流,女子愁怨,吟誦出那樣足以打動每一個人綺麗詩歌,讓它們坊間被爭相傳唱,讓他名滿帝都。所以他立刻就感覺到了她冷淡。但他只是微微停了下,很又繼續朝她走了過來,停了她面前一步之外。
「又耍孩子脾氣了?誰敢得罪我們女皇陛下心愛小公主?」
他玩笑著說這話時候,笑容清淺,卻足以奪走月華。
昌平注視著他,慢慢說道:「你膽子真很大。如今竟敢還約我出來。你就不怕女皇陛下知道了怪罪?」
他輕笑了起來:「你自然是不怕。我雖然怕,但這恐懼卻敵不過我對你思念,所以我再次大著膽子約你到此。」
他說著,一隻手已是輕輕撫上了她面頰,指尖溫暖如玉潤。
「蘅信,你以為自己這樣足夠運氣和魅力,以致於能中昭女皇和公主之間遊刃有餘,玩弄她們於股掌之間?你太小看我母親和我了。」
昌平沒有閃避他手,話音卻是幽涼。
他手一滯,垂了下去,臉上笑容漸漸消隱了下去:「那麼公主殿下,你為什麼還要過來與我相見?」
昌平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出神了片刻,嘆了口氣,「蘅信,一年之前,我妙陽夫人那場春日歡宴之上見到了你。那時你腰懸長劍,流水畫橋之上放聲而歌,我以為見到了天上謫仙……如今倒是想明白了,你並不是什麼仙,你只是個一心想要踏上通天之路凡人而已。我甚至開始懷疑,當初你與我相遇,並非巧合,只怕也是你處心積慮結果吧?妙陽夫人可也是為你傾倒?否則她又何以會這般不遺餘力地引我與你此相見?」
蘅信凝視了她片刻,眼中訝色平復了下去。
「公主,你說沒有錯。一年之前,因為仰慕公主美名,我央請妙陽夫人讓我與你相遇。一見之下,我就被公主姿容才華深深傾倒。每次與你相見,雖不過短暫時光,於我卻是夜不成寐,思慕不已……」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又自甘成為我母親身後那永遠見不得光被人輕視男寵?」
蘅信微微笑了起來,聲音卻有些僵硬:「公主,我是罪臣之後。這個煌煌帝都,雖薄有才名,卻不過一介白身,文武皆是不可應舉。我雖思慕公主,公主卻是金枝玉葉,將來駙馬必定出自王蕭端木。我於公主又算什麼?日後也不過就是一個見不得光男寵而已。既然擺脫不了這男寵身份,我只能選擇這天下尊貴女皇陛下了。旁人可以背後恥笑於我,只是誰又不是背後被人恥笑?誰又敢我面前有不敬?有朝一日,當我恢復了我家族門庭,他們只會感激我,記住我功勛,誰也不會乎我是怎樣得到這榮耀。」
昌平眼中閃過一絲悲哀,人卻是笑了起來:「蘅信,你斷定我不會為了你而去忤逆我母親和整個皇族,我不怪你。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過來與你相見嗎?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母親很就要為我賜下公主府邸了。我來,或許就是為了聽聽你這些話,把它們作為我生活賀辭。你去告訴妙陽夫人,這個地方不用再保留了。從今往後,我再不會踏入一步。」
「公主,那個人……他是誰?」
她轉身要走時候,聽見身後那男子這樣問自己,聲音微顫。
她轉頭,看著他笑了起來,明艷不可方物。
「那個人,不是你。你知道這點就夠了。」
步效遠看見那個身影再次從昏暗中出現。她正被侍女簇擁著,朝著那輛馬車走了過去。
這一次,她沒再戴著斗篷帽,微微側頭時候,借了燈籠照下光,他終於看清了她臉,還是那光潔額,纖巧鼻,驕傲下巴,只是她低垂眼瞼睫翼處,為什麼卻彷彿隱隱有淚光閃動?
步效遠心像什麼重重擊打了下,下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他離她已經很近了,只要他發出哪怕是再輕一點響動,或者她再微微偏過頭來,她就能看到他了。但是他卻只能僵硬那裡,而她也始終沒有偏過頭來。
步效遠終於眨了下自己已經睜得有些發酸眼,睜開眼時,她已經踩著車夫膝上了馬車,消失不見了。
馬車沒再停留,立刻朝著城北方向去了。
步效遠意識到自己做什麼時候,他已經追著馬車跑了出去。
這個時候大街上,夜遊人大多已散去歸家,所以馬車駛得很。於是那些還路上遊盪,便都看見了這樣一幕景象:一個年輕人,一路狂奔地追著他前面幾十步距離之外一輛華蓋馬車,一車一人先後地消失了前方濃重迷離夜色之中。
又是一個夜半狂追香車登徒子。天子腳下,繁華之地,不缺就是這樣孟浪登徒子。
看見人這樣搖頭嘆息。
步效遠一路狂奔,不知道疲累,不知道自己已經這樣奔跑了多久,后,他終於緩下了腳步,停了下來,眼睜睜地看著那輛載著她馬車駛入了一道高高圍牆裡,然後,那扇寬闊拱形朱漆銅釘大門也終於他面前緊緊地關閉了。
那裡,是他再也不能靠近接近了這個帝國無上權力中心太寧宮外西門。
步效遠俯身彎著腰,抬頭盯著那扇緊閉門和高高圍牆,大口地喘息著,額頭上熱汗密密地涌了出來,一滴滴地濺落了地上。
天和五年。
元宵過後,□就遍布帝都郊野,暖氣充盈了晴空。大街之上,寶馬長嘶激揚,巷尾院落,杏花開滿了錦繡枝頭。
帝都百姓們從年後開始,茶餘飯後就多了個津津樂道話題,關於女皇陛下寵愛女兒,昌平公主婚事。
按照中昭習俗,女子十八便已成年,應當尋夫覓嫁了。但這位生天家女兒,年後已是十九了,雖早早就開府獨居,至今卻仍未定下駙馬。駙馬人選必定是逃不出王、蕭、端木這當朝三大望族,這誰都知道。但是就朝野坊巷紛紛猜測後到底會花落誰家之時,如今卻突然又多了個變數。北夏世子元炬,帶了迤邐車馬,裝載了寶刀明珠,年後就帶了國書入了帝都,請求女皇陛下將昌平公主下嫁於他,兩國永結秦晉之好。於是這場駙馬之爭加引人注目了。坊間有好事者甚至賭坊里暗中對此坐莊下注,一時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