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因
行動失敗,當然要開會總結。
「周建國,死於失血過多。」李元拿著小宋新鮮出爐的報告,表情難以形容,「他體內百分之八十的血液都——消失了。」
的確是消失。周建國既無外傷又無內出血,那些血液完全是憑空消失的,血管幹癟得像烤箱里烤過的雞似的,險些把小宋逼瘋了。
要知道李元一直帶人等在外面,聽見小成在通訊器里的喊聲衝進來的時候,霧氣就已經全部散去了,這中間總共不超過十分鐘。一個人在十分鐘之內失血過多死亡,就是割動脈放血也不一定有這麼快吧,更何況周建國根本沒有傷口。
小成簡直要把自己的腦袋抓禿了:「這到底是個啥東西,怎麼比騰蛇還要瘮人?」騰蛇好歹還是看得見的,相比之下,這個無聲無息就把人吸干血的東西更叫人心裡發毛,「會是吸血鬼嗎?」
這話一說出來,小成就知道自己鬧笑話了。果然對面的費准嘴角一彎,就露出譏諷的笑來:「那是什麼玩藝?還不如說是吸血殭屍更靠譜些。」
管一恆低頭看報告,頭也不抬地說:「他們從前沒有接觸過這些,有什麼猜測都是正常的。沒能確定死因,是我們的失職。」
費准脹紅了臉,不說話了。董涵笑了笑:「沒錯,所以我們要抓緊時間才行。這樣看來,會場里就是有兩個『東西』了。一是騰蛇,二就是殺死周建國的這個。」
「是三個。」管一恆插口,「還有那道五彩的光帶。」
費准馬上說:「也許就是這道光帶殺死周建國的呢?」
「如果那樣,保鏢一定能看見。」小成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我是看見那道光帶的,即使在騰蛇吐出的霧氣之中仍舊看得見。如果像保鏢所說,他當時都摸到了那東西,那麼沒理由看不見它發出的五色光。」
費准翻了個白眼,沒再反駁。
董涵讚賞地對小成點了點頭:「成警官很細心,說得很有道理。」
李元聽他們討論了幾句,只覺得肩膀上的負擔更沉重了:「那麼現在是三個……三個『東西』,可是我們去哪兒抓它們?」本來只有一條騰蛇的,現在好了,一下子翻了三倍,還都是些玄之又玄的古怪東西,再這麼下去,他這個刑警隊長非得英年早逝了不可。
「李隊長不要過於著急。」董涵溫聲說,「首先那條五彩光帶未必會殺人,這一點,從現場只有兩名死者就可以看出來。其次——」他看了管一恆一眼,「既然騰蛇是被燃放迷獸香的人收走,那麼至少近期再出來傷人的可能性就很小了,我們還有時間。」
「這是為什麼?」李元有點糊塗。五色光帶那個分析比較明白,但騰蛇是怎麼回事呢?
董涵意味深長地看了管一恆一眼,不說話了。費准不冷不熱地補充了一句:「這件事,還是管家比較有發言權。」
李元不得不去看管一恆。管一恆臉上沒什麼表情,捏著屍檢報告的手指卻很緊:「當初有人用迷獸香從管家拘走了一隻睚眥,十二年來,這隻睚眥再沒有出現過。」
「就是說,收走了就沒再出來吃人?哎,這不是好事嗎?」小成嘴快,脫口而出。
董涵寬和地笑了笑:「成警官可能不知道,這種妖獸都是被活著拘走的,極有可能是被豢養起來了。但妖獸天性就要食人,被拘禁的時間越久,釋放出來之後就越是凶性大發,所以睚眥一直不出現,未必是件好事,等到它再出現的時候,也許就會出大事了。」
小成喃喃地說:「這麼厲害?那個,睚眥是什麼?」
董涵解釋道:「睚眥是龍生九子之一,頭似豺,身似龍,其性嗜殺。當初,睚眥出現的時候,是合六位天師之力才將它抓到的,還犧牲了一位,重傷了一位。」
小成忍不住問:「既然抓住了,怎麼又被人拘走了?」
費准嗤笑:「這得問管家了。說來說去,如果當初就直接把睚眥煉成法器,也就沒後頭的事了。」
管一恆猛地抬頭盯著他:「煉妖獸為器殘忍血腥,本來就不合情理。」
費准冷笑一聲,針鋒相對:「妖獸食人的時候不殘忍血腥?這些東西本來就該殺,跟它們講情理,你開玩笑呢?小心把自己玩成宋襄公!」
「妖獸食人是天性,斬殺理所應當,但活煉成器——其殘忍比妖獸還有過之,難道你要把自己跟妖獸等同?」
費准一拍桌子:「把妖獸煉器是用來捕殺更多的妖獸,放著這樣的資源不用,講什麼憐憫——哦,我倒忘了,你是有一把宵練劍,當然不需要法器了,不過我聽說,你弟弟好像還沒有趁手的法器呢,你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
討論瞬間變成了爭吵,兩個年輕人跟鬥雞似的對峙著,彷彿下一刻就會動起手來。李元腦門上冒汗,趕緊站起來:「都冷靜,都冷靜點……」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裡頭涉及的彷彿有管家的什麼舊事,李元不知就裡,也不敢隨便說話。
費准冷颼颼地一笑:「我冷靜著呢,養虎為患這種事,我反正是不做的。」
管一恆如同被激怒的豹子,一手按著桌子,身子猛地向前一傾,像是下一刻就要躍過桌子去給費准一拳似的,不過他終究還是按捺住了,只是冷冷地說:「那捕殺不為害的精怪呢?」
這話正中靶心,費准臉色不由得一變,隨即冷笑道:「什麼叫不為害?所謂不為害,不過是暫時沒有作惡罷了。現在不捕殺,難道留著以後作惡嗎?」
這下小成也忍不住了:「這是什麼話?因為有可能犯錯,就先殺了?照你這個邏輯,人人都該進監獄了。誰能證明自己以後就肯定不犯錯?你又憑什麼非說人家以後會犯錯呢?」
費准冷笑著說:「你也說了是人,現在說的是精怪妖獸,你懂不懂?」
管一恆這會兒已經克制住了自己,重新坐回了椅子上,淡淡地說:「話不投機半句多。不用再說了。」
董涵一直微笑著聽管一恆和費准辯駁,這會才慢慢地說:「費准坐下吧,現在最要緊的是找出周建國的死因來,我們內部就不要爭吵了,有什麼分歧以後再說。」
小成瞥了他一眼,暗暗哼了一聲。話說得這麼堂皇,可剛才費准說話直戳人心窩子的時候他怎麼不攔著呢?
李元也有些不大痛快,但他已經私下打電話往上頭詢問了一下董涵的身份,這會也只能和稀泥了:「對對,還是先說說眼前的事吧。那咱們最重要的,還是得先找出周建國的死因來。」
費准自覺佔了上風,當即介面說:「我看這跟他們箱子里突然出現一個玉石佛頭大有關係,要是能搞明白這佛頭怎麼來的,大概就能找到線索了。」
李元皺著眉說:「佛頭已經送去檢驗了,是上好的和田玉石,仿得跟他們原本那個石雕佛頭一模一樣。不過,這麼一大塊玉,按現在的玉石行情比那顆石雕佛頭不知道貴重多少,為什麼要用玉的換石頭的呢?」
這真是叫人死活想不明白,而且這麼貴重的玉石,周偉成一直在叫喚著要帶走呢。
「哪能讓他帶走!」小成先叫了起來,「這塊玉還不知道有什麼邪呢!這個周偉成也真是傻大膽,就不怕死嗎?」
董涵卻擺了擺手:「那塊玉並沒什麼問題,讓他帶走也無妨。」
「那怎麼行?」小成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這是證物,是線索啊!」
董涵笑了笑:「小成啊,如果是普通的案子,你這麼做確實沒有問題。但我們所辦的案子,還有一個消除影響的問題,也就是說,這些事要限制在小範圍之內,不能擴大化。當天會場上其他人都好說,但周建國死了,周偉成那裡是無法解釋的。」
「這算什麼理由?」小成簡直覺得匪夷所思,「難道說,就為了堵上周偉成的嘴,所以明知道這玉佛頭不是他的,也要讓他帶走?董理事,恕我直言,我長這麼大,就沒聽過有這麼乾的!」
董涵很好脾氣地笑了笑:「是啊,你是第一次接觸這樣的案件,不知道也情有可原。但是呢,事情有些時候也確實需要這麼辦。佛頭讓周偉成帶走只是暫時的,要知道我們現在不能把事態擴大。如果周偉成吵鬧起來,與會的其他人也起了疑心,到時候再傳出文溪酒店有靈異事件這樣的消息,影響非常不好。」
他說著,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管一恆:「小成同志,你知道我們的工作最難在哪裡嗎?不只是降妖捉怪,還要盡量縮小影響,不能干擾社會秩序。這也是在考核範圍之內的。就拿這件案子來說,如果被宣揚得人盡皆知,造成了惡劣影響,小管那邊就不好辦了……」
小成不由得遲疑起來。不能擴大事態,這個他是懂的。跟他們辦案子一樣,為什麼連環殺人案就特別被重視呢,因為造成的社會影響大呀。這個好歹還是符合常理的,要是現在騰蛇的事傳出去,可跟殺人案子又不一樣了。
管一恆卻忽然說:「不用拿我說事。我個人的意思是佛頭不能給,如果周偉成因此再出什麼事,那該怎麼辦?」
董涵仍舊笑眯眯的,並不因為他「不知好歹」的態度有什麼不悅:「我已經檢查過了,玉是普通的玉,並沒有什麼問題。」
費准在旁邊冷笑了一聲,聲音不高不低:「董理事當然是要檢驗的,難道明知道有問題還會把東西讓人帶走?你也未免太小看人了。」
管一恆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話。
李元暗暗嘆氣,只好出來說話:「既然董理事這麼說,那佛頭就先讓周偉成帶走吧。還有周建國的屍體,他也要一起帶走。」
「也可以的。」董涵含笑點頭,「屍體我也檢查過了,沒有什麼問題。」他拿過小成整理出來的一迭資料,「我們眼下最要緊的事,是把當天與會的所有人都仔細查一遍。小成同志整理的這些還不大夠,還需要更詳細一點。無論是殺死周建國的人,還是燃放迷獸香拘走騰蛇的人,估計都在與會者當中,我們需要一個個排查。」
排查是件很瑣碎的工作,但又是必做不可的,而且是目前唯一有效的手段了,因此大家也沒什麼好質疑的,議定每人分了一部分工作去做,這會就算結束了。
會一開完,管一恆站起身就走,小成緊跟著攆出去,看他在前頭沉默地走,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趕上去問:「你——挨批了?」昨天管一恆才接了個電話,小成隻字片語地聽了一點,加上今天董涵說的話,也就猜到了。
管一恆手插在褲袋裡,腰背挺得筆直,嘴唇緊抿,綳出一個冷峻的側面。小成頓時有些憤憤:「是不是姓費的打小報告?看他就不像好東西!」
管一恆轉頭看他一眼,嘴角微微彎了彎:「沒什麼。這件事比預想的要麻煩,牽涉也多,我只是初級天師,辦不了也沒什麼。」
話雖這麼說,小成卻能聽出來幾分鬱悶,於是有意轉移話題:「對了,姓費的說你有一把宵練劍,那是什麼東西?肯定是件寶貝吧?」
管一恆笑了笑,心情似乎好了一點:「你不是見過的嗎?」
「見過?」小成疑惑,「我什麼時候見過?」
「當然是在文溪酒店。我就是用宵練劍斬傷了騰蛇的蛇尾。」
「啥?」小成瞪大了眼睛,「我正想問呢,當時你手裡頭什麼都沒有啊,再說騰蛇連個蛇皮都沒破,尾巴怎麼就一下子軟了呢?」
兩人說著話,已經走回了特別給管一恆準備的辦公室。說是辦公室,不過是派出所裡頭打掃出來的一個小房間,除了桌椅之外也擺不下什麼了。桌子上也沒放什麼東西,只有管一恆那個癟癟的背包支楞在那兒。
管一恆提過背包,拉開了拉鏈,仔細地把用淺藍色緞子包著的那個東西取了出來,輕輕放在桌子上。
柔軟的緞子攤開,露出裡面的東西。小成睜大眼睛,卻只看見一個淡淡的影子。他不禁揉了揉眼睛:「這是——」看形狀好像一把劍,但劍身似乎是透明的,只能隱約看見輪廓,倒是劍柄比較有實質感,好像某種動物的角做的。
「這就是宵練。」管一恆把整塊緞子都抽掉,頓時那把劍的劍身就像幻影一般,忽然就消失在空氣中,只留下一個劍柄。管一恆再把緞子鋪回去,宵練又現出了透明的輪廓。
小成目瞪口呆:「這是什麼?」還會變來變去的?隱身法嗎?
管一恆珍惜地把宵練再包好:「《列子》有雲,孔周有三劍,皆不能殺人。一曰含光,二曰承影,三曰宵練。宵練,晝則見影而不見光,夜則見光而不見影,所以沒有這塊緞符包裹著,白天就只能看見劍柄了,夜間倒是能看見劍光。」
小成聽得直眨眼睛。他語文學得差,雖然這幾句古文已經頗為直白,仍舊聽得迷迷糊糊的,只有一句聽得特別清楚:「這劍不能殺人,那有什麼用?」
管一恆笑了:「不能殺人,卻可斬陰。人為陽,妖鬼為陰,因此宵練不是殺人之器,而是斬妖之器。」
小成完全稀里糊塗,但回想起當時管一恆那麼一揮手,似乎能裂石崩金的蛇尾就像麵條似的搭拉了下去,不由得興起一種不明覺厲的感慨:「這是上古神兵了吧?」
管一恆小心翼翼把宵練放回包里:「算得上了。是家裡一代代傳下來的。」
「哎,那姓費的說什麼鍊氣,是什麼意思?」小成忽然又想起了管一恆和費準的爭吵。
「不是鍊氣,是煉器,器具的器。所謂器,是收妖的用具,又稱法器。煉器就是煉製法器。天師收妖,手段各有不同,符咒算一種,手印算一種,法器也是一種。」
「法器——」小成想了想,試探著問,「就好像孫大聖的金箍棒?」
管一恆笑了笑:「差不多吧。神針鐵本只是測水的定子,千萬年薈萃天地之精氣,才成了神物,這個過程,就是一種煉器的方法了。再譬如說史上所載的名劍,鑄造之時多選取金鐵之英,用人間真火,加以鑄劍之人的精氣意志,錘鍊而出,自然身有異象。」
他平常不愛說話,但講到這些倒難得地多話起來。小成也聽得津津有味:「那董涵會煉器,還挺厲害呢?」
管一恆眼神冷了冷:「他跟別人不同,是以妖煉器。」這其中的區別也很難跟一個外行馬上就講清楚,只能講講製作方法,「費准現在用的蛟骨劍,就是將一條蛟活剖開來,在蛟骨上刻以符咒,將蛟的血肉乃至精氣全部聚煉在蛟骨上。至於具體是用什麼符咒,又如何煉化,那就是董涵的不傳之秘了。」
小成本來聽得興緻勃勃,聽了活剖什麼的,也不由得噝地倒抽了口氣,牙疼一樣皺了臉:「活剖?」
管一恆淡淡地說:「煉化之事,本來就是由生煉死,才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妖物的真靈,若是弄死了再煉,那就差得多了。」
小成捂著腮幫子,半天才說:「是殘忍了點。如果是該殺的妖怪,煉成法器也算物盡其用,但……」他想起剛才管一恆跟費准爭論時說過的話,「他們隨便抓妖怪,也沒人管?」
管一恆笑了笑:「妖怪么,誰管呢?何況現在合用的法器本來就少,能成為天師,未必能有一件趁手的法器,所以擁護董涵的人不少。」
小成咂了咂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這裡頭的事情實在叫人感情複雜,很難說聲誰對誰錯,半天才問:「那你是不同意董涵的了?」雖然不好說對錯,可小成總覺得,一個會拿妖怪活煉法器的人,總叫人覺得想要敬而遠之。
管一恆情緒略有些低落:「我只是覺得我父親說得對——天師,總要有幾分憐憫之心。」他似乎不想再談這件事,轉開話題,「去掬月齋看看吧。」他們分到的排查名單里就有葉關辰的名字,按規定當然也要進行審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