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周偉成的眼睛
掬月齋沒開門,倒是隔壁甜品店裡的小姑娘看見他們敲門,很熱心地走出來搭話:「找葉先生嗎?他不在呢。」一邊說一邊笑笑地拿眼睛悄悄打量管一恆。
管一恆被她看得有點耳根子發熱,把頭轉了開去。小成一邊嫉妒一邊偷笑,開口問道:「那你知道葉先生去哪了嗎?」
小姑娘搖搖頭,馬尾辮在腦袋後頭晃來晃去:「葉先生在外地還有生意的,經常到處跑,在濱海這邊每年也只是來住一兩個月。哦對了,聽說他最近想在山裡搞一個中草藥種植基地,前些日子去嶗山看了一下,好像沒有合適的地方,說不定又去別的地方看了。」
小成沖她笑笑:「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小姑娘晃著腦袋,理所當然地說:「我們是鄰居呀。葉先生不會做飯,中午還經常來我們店裡蹭飯呢,大家聊聊天,不就都知道了嗎?」
管一恆和小成對看了一眼,小成撥了葉關辰在局裡做筆錄時留下的手機號碼,但裡頭卻是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濱海周邊幾個城市,有山的地方多得是,一時根本沒法去找,管一恆和小成只好先把葉關辰放下,轉而去調查其他人了。
說實在的,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當天與會的這些人裡頭,頗有些見不得光的勾當,雖然沒有實證,但誰也不是傻子,只要想一想也就知道了。
費准手指點著資料,嘖了兩聲:「瞧瞧,隨便哪一個,抓起來也不冤枉。」
「可惜沒有證據。」小成難得附和他。
董涵看了費准一眼:「這不是我們的職權範圍。」
費准有些喪氣地把資料扔到一邊:「我知道,只是說說。」他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對董涵倒是格外的尊敬。
李元苦笑:「沒有證據,那就跟沒有這些事一樣。」警察辦案子可不是御史上奏,可以捕風捉影的,「何況我們手頭這件案子還沒著落呢。」
他正說著,外面有個警察探頭進來:「李隊,有電話。」
李元出去接了個電話,再回來的時候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周偉成的眼睛壞了。」
石雕佛頭為什麼被換成了玉石佛頭,這真是叫人想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事,李元雖然同意周偉成帶著佛頭走了,卻怎麼可能就此不聞不問?局裡特別指派了兩個警察跟過去盯梢不說,還託了周偉成家當地的同行們密切注意,因此有個什麼風吹草動,消息立刻就過來了。
事情出在周家的旅遊山莊上。
這個旅遊山莊建在郊外山谷里,據說在審批流程中有點貓膩,周建國一死,就被人盯上了。
周家說起來全是周建國一個人在撐著,周偉成被老媽養嬌了,公司里的事根本都不怎麼明白,老爹一死,立刻焦頭爛額。偏偏他還抱著二世祖的勁頭不放,聽說旅遊山莊那邊有人生事,馬上拉了一幫人就跑過去了,準備坐鎮山莊,來一個打一個。
誰知道他才到那兒第一天,就出事了。
「說是晚上聽見外頭有狗叫,周偉成懷疑有人來找麻煩,就帶著人出去。結果走了一圈沒有看見什麼人,第二天早晨起來他的眼睛就看不見了。」李元簡直是要焦頭爛額,「這事——不會跟佛頭有關係吧?」
費准馬上說:「這跟佛頭有什麼關係?他帶著佛頭回去都五六天了,現在才出事,怎麼可能是佛頭的原因?」
李元嘆了口氣:「不是就最好了。」如果真是因為佛頭而出事,那麼他們當初讓周偉成把佛頭帶走,可就犯了大錯了。雖然這件事是董涵拍板同意的,可到時候責任說不定還是要他來擔。
董涵卻想了想,轉向管一恆:「小管,你過去看看怎麼樣?按說當時我已經把佛頭檢驗過了,的確沒有問題,但這種事也難說萬一,不如你去看看,再確定一下?」
費准還想說話,卻被董涵一個眼神壓了下去,仍舊溫和地笑著看著管一恆。
小成開始有點莫名其妙,還在琢磨董涵為什麼忽然間又鬆口承認佛頭可能有問題了,這會看見他示意費準的眼神,才忽然間明白過來。剛要說話,管一恆已經站起身:「知道了,我這就走。」
「哎——」小成急了,緊跟著管一恆出了門,「他們這是想把你調開啊!」周偉成的眼睛說不定是什麼毛病呢,管一恆去了那邊,濱海這邊的案子就等於被董涵和費准接手了,那將來就算是辦好了,也沒管一恆什麼事了。
管一恆卻淡淡一笑。他年紀輕,但總有種少年老成的沉穩:「眼下濱海這邊平安無事,周偉成那邊卻可能出事了,不管怎樣我都得過去看看。調不調開的——問心無愧吧。」他抬手拍了拍小成的肩膀,把背包甩到自己肩頭,大步走了。
周偉成所在的城市離濱海有七八個小時的車程,管一恆下了長途汽車,前頭派過去的兩個警察已經等在了車站。他們是從醫院剛過來的,一見面顧不上寒喧,先把人帶去了醫院。
周偉成的母親在醫院陪著兒子。丈夫驟然去世,兒子又成了這樣,這個原本保養得很好的中年女人,一下子比實際年齡還要老了許多。聽說管一恆是從濱海過來的警察,她頓時哭了出來,拉著管一恆直問:「這是怎麼回事,這是怎麼回事呀?先是建國,又是偉成,我家這是撞了什麼邪啊!」
管一恆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還是兩個警察把她扶到一邊,把主治醫生請了過來。一說起周偉成,主治醫生也是眉頭緊皺:「非常奇怪,是晶狀體完全化膿了,但找不到外傷,也沒有細菌感染的痕迹。老實說,我幹了這麼多年醫生,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
他說著,從電腦上調出照片給管一恆看了看,只見周偉成的眼睛變成了兩個膿瘡,紅紅黃黃的好不嚇人。
周母只看了一眼電腦就又哭了起來:「醫生,你可要治好我兒子啊,我聽說白內障也是晶狀體出了毛病,這都是能治的啊。」
醫生有些為難:「確實,白內障可以通過更換人工晶體來治療,但現在潰爛還在擴散,連玻璃體也有化膿的趨勢。我們用了多種抗生素都沒有什麼效果,如果這樣下去,恐怕……」晶狀體可以換,但整個眼球沒法換啊。
周母聽得糊裡糊塗,只明白了兒子的眼睛大概是治不好了,不由得捂著臉大哭起來。管一恆沉默地看了她片刻,進病房裡去了。
周偉成眼睛上包著紗布,縮在病床上,聽見腳步聲就緊張地問:「誰?」
管一恆看他瑟瑟縮縮的模樣,深吸了口氣走過去:「我們在濱海見過,想問你幾個問題。」病房裡充斥著一種腐臭味,仔細看的話還能看見周偉成包眼睛的紗布上滲出黃色的膿液,可見潰爛的情況很不樂觀。
大概是眼睛不好用,耳朵就特別靈敏,周偉成居然聽出了他的聲音:「你是那個——那個管警官?我,我這眼睛是怎麼回事?是不是,是不是跟那個玉佛頭有關係?我現在把佛頭給你們行不行?給了你們,我眼睛能不能好?」
他現在真是後悔死了。周建國一死,公司立刻就有些運轉不靈了,有幾個股東甚至提出了撤資。周偉成看上那個佛頭,也是因為知道那麼一大塊優質的和田玉價值連城,想著拿過來變現了還能支持幾天呢。於是硬著頭皮向警方鬧了一通,沒想到居然就真到了手。
他不是不知道這玉來得古怪,但一來是病急亂投醫,二來也是抱著僥倖心理,想著到了手趕緊轉出去就行。誰知道買主還沒找到,自己的眼睛已經出了問題。他現在真是後悔莫及,說著自己也想哭了,只是眼淚一浸傷口會更疼,只能勉強忍住。
「不一定是佛頭的問題。」管一恆審視著他,「自從你回來,都發生了什麼事,你仔細想想,大大小小的事全都跟我說說。」
周偉成的臉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如果不是眼睛潰爛,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不像個病人。如果真是玉佛頭的緣故,他現在至少應該跟周建國有些相似,怎麼也要臉色蒼白些才對。
管一恆雖是這麼說了,周偉成可並不相信,於是絞盡腦汁,從佛頭到手開始,當真是大大小小的事都說了。越說,他就越是心慌:「我找了兩個人來看過這佛頭,之後就一直鎖在家裡。除了前天去旅遊山莊那邊,我就一直都呆在家裡,這——」他越想越覺得就是佛頭的問題,簡直都要哆嗦了。
「也就是說,你在家裡這幾天都沒有什麼感覺?」管一恆卻聽出來了,周偉成的眼睛,分明是到了旅遊山莊之後才出現的變化。
周偉成戰戰兢兢地點頭:「那佛頭我現在就叫人拿過來給你們,管警官,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本來管一恆也不同意把佛頭給周偉成,現在倒正好收回來,於是順水推舟,又問:「你在旅遊山莊遇到什麼事了嗎?」
「沒有啊……」周偉成的心思沒在旅遊山莊上,想了想才說,「下頭人說有人到旅遊山莊去搗亂,我才帶人過去的。總共才住了一夜,不可能是……」他並不認為自己的眼睛跟旅遊山莊有什麼關係。
「詳細說說。」管一恆不置可否。
他現在就是周偉成的救命稻草,儘管心裡不以為然,周偉成也不敢不仔細去回想。但他想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因為實在也沒有什麼大事,不過是晚上聽見外頭狗叫,然後帶人出去搜了一圈卻一無所獲罷了。
管一恆見周偉成實在說不出什麼了,便站起身:「我要再去調查一下,這幾天誰跟著你的,把人借我用用。」
周偉成叫來的還是當初去濱海的那個保鏢,名叫王強。周建國死後,他就一直貼身跟著周偉成,不管是在市內還是旅遊山莊,都是寸步不離。
管一恆帶著王強出了醫院,直接就讓他開車去旅遊山莊。王強從前天南海北的都跑過,匪夷所思的事也見過一些,眼界當然比周偉成廣闊得多,開了一會兒車就謹慎地問:「管警官,是不是周先生的眼睛跟旅遊山莊有關係?」
管一恆反問他:「你們在旅遊山莊有什麼反常的事發生?」
王強想了一會兒,有些猶豫地說:「其實我也沒發現什麼,實在要說有反常的事,就是那狗叫了。當時我們確實都聽見了狗叫聲,但找來找去,居然找到了河邊上,狗卻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他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當時周先生還走到河邊去看了看,說河裡有隻大鳥。我走過去看的時候卻沒看見,周先生卻說那鳥還潑起些水花濺到了眼睛里。要是說有什麼反常的事,除了這個,我再想不到了——但是我已經弄了些河水讓醫院化驗過了,醫院卻說水質沒有問題……」
管一恆微微皺起了眉。如果換了普通人,多半會說他們只是追丟了,畢竟黑夜之中,人還真的很難追上一條狗。至於說河裡的水鳥,就更是尋常事了。但聽在他的耳朵里,就有另一番意思了。
狗叫,水鳥,濺起的水花,還有周偉成潰爛的雙眼……羽毛帶毒或能致病的妖鳥不少,但發出狗叫的聲音——管一恆把各色妖獸的圖譜在心裡翻了一遍,直到車出了市區,也沒想到。
出了市區十五公里,就已經進入了山區,周家的旅遊山莊就建在山谷里。雖然滿懷心事,管一恆也得承認這裡的環境實在不錯。山清水秀,空氣里都沁著青草和樹葉的清新氣味,一口氣深吸進去,彷彿還有些微甜。
只不過,這樣天然的景色,多少是被正在興建中的旅遊山莊破壞了。大片的房子都還只是水泥的灰色,乍看上去像是大山的傷口,光禿禿地露在外面。
王強把車開到一處平台上,那裡大約是預備做停車場的,只是還沒鋪上水泥,風一過就吹起一層土。
「這些房子都沒建好。」王強指點著,「不過附近有村民自建的小旅館可以住住。」他觀察了一下管一恆的表情,「管警官今天晚上,是要住這兒?」他雖然膽子大,可周偉成的眼睛實在病得太蹊蹺,他心裡也有點忐忑,但因為周家簽的雇傭合同還沒到期,只好跟著過來。
管一恆觀察了一下地形,又皺了皺眉。這裡的山並不險峻,峰巒秀麗而柔和,草木又茂盛,在北方算是難得的豐潤了。按理說這樣的地方少戾氣而多秀氣,實在不該養出什麼傷人的妖獸來。
「住下吧,晚上我也要出去轉轉。」
王強悄悄嘆了口氣,停好車子,帶著管一恆往附近一家熟悉的小旅館走去。
這裡的小旅館都是村民的住宅,一溜兒平房,好像從前學校住的宿舍,面積不大,但裡面收拾得還挺乾淨。管一恆不是愛挑剔的人,很快就辦理了入住手續。
天色已經昏黃,管一恆打算趁著這個時間先把周圍轉一下。剛出了門,就見對面房間門口站了個人,正用鑰匙開門。這人背影十分熟悉,管一恆一怔:「葉先生?」
那人一回頭,正是葉關辰,他穿著件淡綠色長袖t恤,深灰牛仔褲,背上背個旅行包,臉上還架了副墨鏡,好像個登山客。看見是管一恆,葉關辰摘下墨鏡:「怎麼是管小兄弟?真巧。」
管一恆上下打量葉關辰:「葉先生這是——」
葉關辰笑笑:「來看看這裡的山。」隨手向外頭指了指,「剛從那邊回來。」他鞋底和褲角上都沾滿了泥,t恤也有幾處被草汁染成深綠色,連臉頰上都抹了一道污漬,但舉手投足之間仍舊悠然自得,絲毫不見狼狽模樣。
「聽說葉先生是要搞個中草藥種植基地,這麼說這幾天都在山裡轉?」
「是啊。」葉關辰隨手推開房門,「小兄弟怎麼知道的?進來坐坐?」
管一恆也不客氣,跟著他就進了房間:「去過掬月齋,聽葉先生的鄰居說的。」
「哦,是小米吧?」葉關辰笑著把背包放下,隨手拿出條毛巾來擦了擦頭髮,「我和朋友經營些中藥。現在藥材渠道不好走,質量上也良莠不齊,倒不如自己建個種植基地比較方便。怎麼,管先生去了掬月齋,是有什麼事找我嗎?」
「哦,交流會弄成這樣,公司交的任務也沒完成。我本來想問問葉先生肯不肯把那隻壺割愛,去了才知道葉先生出門了。」管一恆看看葉關辰的頭髮,只見*的,而且發梢上還有點黑綠色的東西,蹭在雪白的毛巾上,看起來好像絲絲縷縷的什麼草,忍不住問:「葉先生這是到深山裡去了?」
「是。」葉關辰仍舊笑微微的,「以前的草藥大都是從深山老林里采出來的,現在是不可能也沒有必要了,但深山裡人跡稀少,無論土壤還是水流都無污染,種出來的草藥質量也更有保障。」
他擦了幾下頭髮,反問道:「小兄弟怎麼會在這兒呢?」
管一恆隨口回答:「有個朋友介紹了個人在這邊,手裡也有點東西——聽說這裡風景不錯,就順便進山來看看。」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葉關辰,「說起來真沒想到,一個交流會,居然還死了人,把我嚇得不輕,也不知道究竟哪來這麼大的仇。」
葉關辰笑了笑,隨手把毛巾搭到一邊椅背上:「我參加了六次交流會,還是頭一次遇見這樣的事,說實在的,我覺得警方的說法——不大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