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靈感
對於這次騰蛇事件,警方的說法是有人釋放了有毒氣體,才導致與會客人集體昏迷。至於目的,因為帶來的展品只有那枚石雕佛頭不知所蹤,所以也沒法說他們是沖著錢來的,只好說個目的不明了,因此猜測是仇殺也很合理。
葉關辰輕輕一句話,說警方的解釋不可信,倒是出乎管一恆意料之外:「這話怎麼說?」
葉關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隨手摸出一包煙,先讓了管一恆,見管一恆擺手表示不要,這才自己彈出一支,漫不經心地說:「小兄弟以前不常跟這些明器打交道吧?」
「這個——倒是沒有。交流會上這些,都是明器?」
葉關辰修長的手指捏著煙盒在桌子上有節奏地輕敲著,並不急於點煙:「明器者,冥器也,從死人墳里出來的東西,少不了要沾點陰氣,也少不了要招點怪異的事。就說這一次交流會吧,警方說是有人釋放有毒氣體,這倒是能解釋突然出現的白霧,可是不知道小兄弟有沒有看見,現場,還有一條會飛的五彩帶子。」
管一恆瞬間就想到了小成說過的五彩光帶,頓時精神一振:「五彩帶子?會飛?不會是看錯了吧?」
葉關辰微微一笑,垂下眼睛看著自己指間的煙:「沒看錯。不僅沒看錯,我還發現,看見這條五彩帶子之後,我就覺得頭昏眼花。我很懷疑,我們之所以都昏睡過去,根本就不是因為那白霧,而是因為這條帶子!」
眾人昏睡確實不是因為白霧,而是因為迷獸香,這一點管一恆當然知道,所以聽葉關辰把昏睡的原因歸於那條五彩光帶,心裡不免有些好笑。但五彩光帶這一條線索確實重要,於是他一邊分心思索,一邊順口問道:「這也太——什麼帶子還能讓人昏睡?」
葉關辰垂著的睫毛微微一動,像是想抬起來,卻又垂了下去,輕輕笑了一聲:「帶子當然是不能,不過看起來像帶子的東西就未必不能。」
這話讓管一恆心裡一動,神情卻絲毫不變:「這我越聽越不明白了。」
葉關辰笑了一聲。他的聲音微微帶幾分沙啞,有幾分大提琴的音色,尤其笑起來的時候帶著磁性,說不出的悅耳:「小兄弟進這行沒幾年吧?說實在的,沾手明器的人,出點什麼事的大有人在。這次夏主持死,恐怕也脫不了干係,聽說他從前也曾經親自下過斗,沒準沾染了些什麼。」
管一恆原本還以為他是知道了什麼,聽到這裡才發現原來又是這種捕風捉影的「聽說」,放心之餘又有幾分失望,隨口附和:「真有這麼邪性?難道是哪個墳墓里陪葬的腰帶成精了?」
葉關辰失笑:「腰帶成精……小兄弟的想像力也夠豐富——聽說過方皇這種東西么?」
管一恆的心猛地一跳,眼前彷彿一道閃電劃過,劈開了壓在頭頂的烏雲,幾天冥思苦想不得其解的東西突然跳了出來,他鎮定了一下,嘴裡卻說:「那是什麼東西,沒聽說過啊。」
葉關辰摸出打火機,低頭點上煙抽了一口,吐出一個圓圓的煙圈才說:「方皇是一種蟲子,像蛇,但身體兩端各有一個頭。這東西身上有五彩花紋,又叫彷徨。小兄弟,知道為什麼有這麼個別名嗎?」
管一恆這會幾乎要罵自己兩句了。方皇他當然知道,做天師的人,怎麼可能不讀《妖鑒大全》或者《精怪圖典》這樣的書?但讀是讀了,臨到用的時候仍舊想不起來,居然要從一個玩古董的外行嘴裡得到提醒。
「彷徨,是徘徊遲疑、沒有方向的意思。顧名思義,方皇既然有這個別名,當然也能讓人神智昏亂,失去方向。」葉關辰的臉在散開的煙霧後面有些模糊,倒是眼睛越發顯得黝黑深邃,目光掠過管一恆的臉,隨即被再次垂下來的眼睫收了回去。
管一恆盡量讓自己露出幾分驚訝懷疑的神色來:「這——都是些異聞傳說吧?」即使是天師協會的資料上,也沒有提過方皇有這種能力,原文只是說「有蟲名方皇,又名彷徨,似蛇而兩頭,五采文」,但從彷徨這個別名推斷出方皇有使人心智昏亂的能力,卻是不見載於書本的。
葉關辰笑了出來,隨手揮開面前的煙霧:「小兄弟說的是,這都是些野史異聞,怪力亂神,不足為人道。不過,若是進這一行,卻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
「葉先生都是打哪兒知道這麼些奇聞怪談的?」
「書。」葉關辰斜倚在椅背上,修長的手指挾著煙輕輕磕了一下,一段短短的煙灰落下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嘛。」
管一恆點頭,又問:「不知道是哪本書上說這種蟲子能讓人頭暈的?我也回去找來看看。」
葉關辰笑著說:「《莊子》達生篇。不過,關於方皇的能力,書中倒是沒有,是我自己胡思亂想,一家之言,小兄弟聽聽就算了,別當真。」
「那夏主持……」
葉關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明器多異象,小兄弟日後見得多了,自然就知道。總之還是多加小心的好,玩歸玩,有些事還是別沾手。」他把大半截煙捻熄在煙灰缸里,起身伸了個懶腰,「跑了一天,身上髒得夠嗆,小兄弟要是有事就請自便,我得去洗個澡了。」
這就是下逐客令了。管一恆起身告辭,也不急著出去,先回了自己屋裡,站在窗口沉思起來。
今天葉關辰這一番話提醒了他。或許在葉關辰看來,這不過是些雜聞野史再加自己的腦補,以及周圍道聽途說的事件,雜七雜八糅合在一起,說出來給剛入行的後輩聽聽罷了。但是聽在他耳朵里,卻是誤打誤撞地一下子提醒了他許多事。
當天會場上眾人的昏睡,毫無疑問是迷獸香的功勞。但方皇出現,證明想下手的人並非一家,也就是說,除了警方之外,至少還有兩股人是沖著騰蛇來的。
管一恆絕對不會忘記十年前那個夜裡,飄散在管家宅子里的微帶辛辣的香氣。那像是上好的醇酒,還帶著一絲桂花的甜香,中人醺然,跟會場里聞到的淡香一模一樣。迷獸香,十年來他是第二次聞到這種香味,十年來,害得父親傷重身亡的那個仇人,也總算露出了蹤跡。
掌心裡傳來刺痛,管一恆張開手,見磨出薄繭的掌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摳出幾道深紅的印子,隱隱地沁著血絲。有些疼,但管一恆只是隨便往褲子上蹭了一下。這算什麼,父親當初是被睚眥活生生抓開了胸腹身亡,那種疼痛又如何呢?
明明睚眥已經被父親用符咒牢牢鎮壓住,如果不是持有迷獸香的那人突然跑來,為了將睚眥收為己有居然揭開符咒,父親也不會死!
管一恆對於父親管松的記憶並不太多。自從他記事起,父親就常年在外,不是收妖就是捉怪,逢年過節也未必能回來一趟。但那記憶是溫馨的,父親只要回來,總會給他帶點奇奇怪怪的小東西,什麼黿龍殼做柄的小匕首、搖起來有水聲的空青之類,更多的是各地的小特產,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而父親在家裡的時候,也總是盡量陪著他,所以管一恆記憶里的父親,總是那麼溫和,半點都沒有降妖伏魔時的煞氣。別人家是嚴父慈母,到了他這裡卻正好顛倒了過來。
但是這麼溫和的總是微笑的父親,最後留下的卻是鮮血淋漓的屍身……管一恆閉了閉眼睛,壓下了突然從心裡泛起來的酸楚和憤怒。報仇急不得,持有迷獸香的人銷聲匿跡了十年,終於又出現了。只要出現,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就一定能找到!
雖然此人行蹤詭秘,但至少還有一線頭緒,倒是放出方皇的人,似乎是突然出現的另一股力量,更值得注意。只是不知道,殺死周建國的,是這兩方之一,還是另有第三方力量存在呢?
管一恆沉思片刻,摸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接通之後,手機里傳來甜美的女聲:「這是國安十三處保密語音信箱,請留言。」
管一恆略略猶豫了幾秒鐘,就對著手機低聲說:「濱海市發現養妖一族蹤跡。除十年前的迷獸香之外,還出現了方皇。現初步懷疑養妖一族餘孽並非一支,提請組織注意,並要求動用一級調查令,對濱海市當日進入文溪酒店的所有人進行調查。完畢。」
文溪酒店是濱海市數一數二的高級酒店,要對當天進入的所有人都細緻調查,已經不是李元這一支刑警隊能做得了的了。
打完電話,管一恆仍舊站在窗前遠眺。正是夏季,樹木濃蔭,舉目望去是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要是白天,肯定令人心曠神怡,但這時候天色已近黃昏,那綠色里最深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黑色,平白添了幾分沉重。
門上篤篤響了兩聲,王強一身迷彩服,手裡提了兩支手電筒走進來:「管警——管先生,咱們什麼時候進山?」
管一恆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最後落在他后腰上:「你還帶槍?」
王強有些尷尬地打了個哈哈,還是說了實話:「不帶槍,我也真不大敢進山了。」說著,又拿出兩副泳鏡來,「這個也戴上吧,畢竟小周先生是在河邊出的事……本來想弄兩副護目鏡來,時間有點來不及。」
泳鏡戴上,人頗有點像長了蟲子的複眼,看起來有點奇怪。不過針對周偉成的敘述,倒是極好的保護。管一恆試戴了一下,讓自己適應一下突然狹窄起來的視野,就提起背包:「走吧。」
夏天天黑得晚且慢,管一恆和王強走了一段路,太陽的餘光還在山尖上遲遲不散,把天邊的雲彩染得通紅,又漸漸暗下來,好像一塊凝結的血跡。
前方的樹林茂密起來,路上也沒了人跡,王強指著說:「當時我們就是從這裡追過去的,再往前翻個小山坡,就是那條河了。」
不知道是太陽已經落了下去,還是林子里太茂密,又往前走了幾步,光線就明顯黯淡了下來。周圍的綠色濃得化不開,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隨著光線的變化漸漸發黑。
這裡的山並不高,也不險峻,只是草木茂盛,實在都有點不像北方的山了。雜草叢生的地面上,被人踩出一條不明顯的小路,還有被砍掉的樹木留下的樁子。
王強跟著周建國來過好幾次,有些感嘆地說:「周先生曾經想在山谷里建個休閑的涼亭之類,好讓遊客釣魚。以前這裡也就是村民們偶爾進來一趟,根本沒怎麼開發,要是建成旅遊休閑景點肯定不錯,可惜現在……」
管一恆觀察著四周,忽然用腳尖踢了踢草叢裡一個什麼東西,那東西骨碌碌地滾了兩下,是個空易拉罐:「這還沒建起來,垃圾就到處扔了。」要是建起來,還不知是什麼樣。
王強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旅遊景點嘛,都這樣……要是開發了,村民收入也要翻好幾倍的,到時候叫他們多來撿撿垃圾就是了……」黃山上的清潔工還得腰系安全繩爬到山崖底下去撿垃圾呢。多少景點都是這樣,看宣傳美崙美奐,到了現場一看都是垃圾。
管一恆沒說話,王強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閉緊嘴帶路往山包上走去。
畢竟不是正規修建的道路,不過是砍倒了幾棵樹硬開出條路來,現在又被雜草幾乎埋沒,並不好走。等到了小山包頂上,太陽已經完全落了下去,月亮從東邊升起來——今天陰曆十四,月亮看起來已經滴溜滾圓,雖然還不是滿月,欠缺的那一絲也很不明顯了。
管一恆往前面的山谷看了看。山谷並不深,但這會兒也看不清什麼了,只有一線銀光斷斷續續地閃爍著,應該就是穿過山谷的那條河。
「汪,汪——」忽然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幾聲狗叫,聲音不算大,卻清清楚楚的。
王強下意識地把手探到腰后:「管先生,你聽!」
管一恆當然聽見了,微微眯起了眼睛:「確實不對勁。」
這裡樹木茂盛,林間有不少鳥雀,他們一路走來的時候耳邊嘰嘰喳喳的不停,只在天色黑下來之後才安靜了。如果這一聲真是狗叫,必定會驚起幾隻鳥雀,可現在林子里靜悄悄的,實在安靜得詭異。
「過去看看。」管一恆拉開背包,把宵練的劍柄移到腰側以便反手就能抽出,戴好泳鏡,當先向山谷走下去。
越往下走,樹林越密,光線也就越暗。枝葉交疊,裡頭露下的星星點點的零碎月光非但沒有照亮林子,反而更讓那些影子光怪陸離,四周又那麼靜悄悄的,實在比伸手不見五指還叫人心裡發毛。
王強很想擰開手電筒,但被管一恆制止了,好在除了剛才那幾聲狗叫之外,好一會都沒了動靜,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會兒,前方就傳來了嘩嘩的水聲——到了河邊了。
河岸高低起伏,生滿雜草,河水在月光下泛著銀色的亮光,星羅棋布地有石頭露出水面,看起來清澈而淺。
「小周先生就是在前面那個河彎——」王強雖然不是膽小的人,但這些日子連續經歷了周建國父子的事,又件件都超出了他的理解,到這會兒也有些膽寒,不敢往河邊靠,就跟在管一恆背後小聲說話。
不過他還沒說完,嘩啦一聲,幾乎是就在他身邊,河水猛地濺開,一個灰色的影子從水波中騰空而起,沖著王強撲了過來。
這東西看起來像只大鳥,因為背著月光也看不清楚長什麼樣子。王強也不是吃素的,水聲一響他已經拔槍在手,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噗地一聲,加了消音器的手槍一震,子彈準確地擊中了灰影。
「咻就!」灰影發出尖哨一樣的叫聲,來勢卻半點不減,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王強眼前。灰色的影子里忽然閃出兩點瑩瑩的綠光,正對了王強的目光。
水聲響起的時候,管一恆也回過了身來,宵練劍從背包里脫出,在黑夜中放射出淡淡毫光,一劍就向灰影斬下去。
灰影對子彈並不懼怕,可對宵練劍卻似乎頗為忌憚,半空中一個盤旋躲過劍芒,雙翅一斂回頭就往水裡扎。管一恆甩手正要把宵練劍投出去,就聽身邊的王強痛苦地悶哼了一聲:「我的眼睛!」
又是眼睛!管一恆心裡一凜,灰影已經扎入水中沒了蹤影。他只能轉回頭來,擰開手電筒照了一下王強。
王強已經把泳鏡扒了下來,手電筒雪白的光柱照在他臉上,讓管一恆微微吸了口冷氣:也就是這麼短短几秒鐘的時間,他的眼皮已經腫得根本閉合不上,露出一半的眼球全是血紅色,稍微一眨動,就有膿血從眼角擠出來。
「管先生——」王強伸著手盲目地抓了兩下,勉強還算冷靜,「我,我眼睛沒有濺到東西!」但仍舊是跟周偉成一樣了,甚至比周偉成發作還快。
管一恆猛地轉頭望向河面,剛才的灰影也不知道是只什麼鳥,扎進水裡這半天連點動靜都沒有,好像融化在了水裡似的。難道它是在水下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