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情深不壽
海鬍子似乎早就料到戰楓會這麼說一樣,鎮定自若地轉過頭對那叫貞子的東瀛女子柔聲道:「他們是來找你的,你說該如何辦?」
貞子眼波流轉,神色說不出的嬌媚,用生硬的中原官話道:「貞子的命是海大哥給的,一切都由海大哥做主,無論海大哥如何處置貞子,貞子都絕無怨言!」
海鬍子臉上的神色在瞬間變了幾變,終於嘆了口氣道:「貞子,你到如今還要瞞著我嗎?」
戰楓和拈花大師等人都在暗中鬆了口氣,海鬍子不愧是海鬍子,不愧是名震東南的海上大豪,看樣子早就知道了這個貞子身份有古怪之處,只是不知道貞子究竟是什麼人。
貞子神色自若,道:「貞子不明白海大哥在說什麼?」
海鬍子眼中閃過一絲撕心裂肺的悲傷,頭也不回地輕聲道:「貞子,我該叫你天草時貞還是天草四郎呢?」
貞子身子劇震,臉上再也沒有半分血色。
海鬍子緩緩地閉上眼睛,語氣中早已經滿是那種深入骨髓的沉痛,「我救你回來的第七天便已經知道了你的真實身份。我海鬍子縱橫海上這麼多年,與倭寇更是勢不兩立地鬥了這麼多年,東瀛島上有什麼事能瞞得了我的呢?我只是不想揭穿你,因為我知道,只要揭穿了你,我們的緣分也就到了盡頭!沒想到,我海鬍子一時心軟,卻害了幫中數千兄弟的性命!」
貞子怔怔地望著眼前海鬍子那似乎比大山更雄偉的背影,澀聲道:「不錯,我就是天草時貞,天草四郎這個名字是我起事時作男兒打扮時才這麼稱呼的。但對海大哥來說,我永遠是海大哥心中的貞子,任憑海大哥如何處置,貞子都絕無二話!」
戰楓和拈花大師等人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天草時貞究竟是何方神聖?
但站在一旁的連雲峰卻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眼前這在自己幫中與兄弟們相處了幾個月的絕色美女竟然是在東瀛島上名聲幾乎可以止小兒啼哭的惡魔。
去年東瀛島上的島原,天草兩地的天主教教徒起事,僅僅三萬七千餘人卻打得德川幕府心驚膽戰,連幕府三代將軍德川家光都坐立不安,而教徒軍的首領卻是年僅十六歲的女扮男裝的天草四郎(時貞)。
天草時貞率部下縱橫島原,天草兩地,大破富岡城,擊斃德川幕府專使板倉重昌,兵鋒所指,周圍各藩無不膽戰心驚,直到德川幕府宰臣松平信綱親率十二萬精銳的幕府軍趕往島原,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將教徒軍逼入島原南端的原城,然後與荷蘭國的炮艦前後夾攻,方才攻破原城。據說教徒軍三萬七千餘人包括全都老幼婦孺在內都被屠戮乾淨,天草時貞也被斬殺當場,沒想到卻還能幸免於難。
天草時貞在東瀛島上的名聲,當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尤其是在德川幕府的渲染之下,儼然是一個青面獠牙,身高三丈,生吃人心的魔鬼,可以讓小兒聞名止哭了,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個千嬌百媚的絕色佳人,還在天龍幫中待了這麼久卻無人知曉。
海鬍子低聲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日來攻打我天龍幫的倭賊首領應該是你們東瀛所謂的三大宗師之一的幕府首席大目付柳生宗矩吧?想必我天龍幫也沒有這麼大面子,能讓德川幕府的堂堂大目付能千里迢迢地來中原找我們麻煩,他也是前來追殺你的?」
天草時貞苦笑道:「只要我一日不死,德川家光就一日不會心安,要知在島原一帶,還有數以萬計的天主教徒。我在島內已經無處藏身,這才會跑到你們中原來避難,沒想到卻連累了海大哥你的天龍幫。其實你也應該想到了,那日來進攻你天龍幫的不是一般的浪人武士,而是來自幕府的精銳軍隊!」
戰楓和拈花大師,陳子龍等人也已經從連雲峰口中得知了天草時貞的身份來歷,不由都大為震驚。
這似乎已經不是普通的與倭寇之間的抗爭了,已經牽涉到了東瀛的德川幕府了,一個處理不好,就是兩國交兵的大戰之局。
戰楓輕聲道:「海兄......」
海鬍子一揮手阻止了戰楓,輕聲吟道:「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
戰楓一眼看見海鬍子眼中的決絕之色,不由驚呼道:「海兄。。。。。」
天草時貞也驚叫道:「海大哥!」
海鬍子手上募然出現一把匕首,刀光一閃間,海鬍子已經將手中的匕首斜斜地插進自己胸膛。
由於事出突然,包括戰楓和拈花大師在內都沒有人想到海鬍子會有此舉動,因此誰也沒能阻止住海鬍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海鬍子手中的匕首插入自己的胸膛。
戰楓一個疾步沖了上去,彈指如飛,迅速點了海鬍子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將狂噴而出的鮮血略略止住了。
海鬍子搖了搖頭,道:「戰兄,沒用的,我下手輕重自己知道,心脈已斷,我只有再說幾句話的時間了。雲峰,你去叫幫中倖存的幾個統領都過來,我有話要說。」
天草時貞早就被海鬍子這一舉動嚇得魂飛魄散,在一旁獃獃地站著,腦中早已經是一片空白,只到這刻才回過神來,哭叫一聲撲到海鬍子身邊,哽咽道:「海大哥。。。。。」
海鬍子憐愛地看了天草時貞一眼,臉上竟然綻放出一絲微笑,道:「這些日子以來,我日日夜夜輾轉反側,無法安眠,幫中的數千兄弟為了我一人之故而慘遭橫死,我在夢中都常常被兄弟們臨死前的慘號聲驚醒。自天龍總寨遇襲那日起,我就從來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今日應該可以好好睡一覺了。」
戰楓黯然道:「海兄你又是何苦呢?倭賊垂涎我大漢的江山已經非是一日兩日,難道沒有海兄與時貞,倭賊就不會犯我海疆了嗎?倭族與我大漢民族,命中就註定了是前世的宿敵,戰事是在所難免的。海兄真是太偏執了!」
海鬍子沒有理會戰楓,眼睛只是痴痴地看著在身旁扶著自己的天草時貞,喃喃道:「海某縱橫半生,在遇到貞子之前,只知有男女之事,而不知世間還有男女之情。這十多年來,海某身邊究竟有過多少女人,海某自己都記不清了,但大都海某強行搶來的,每每強行佔去其身子后便又棄之如破屐,從無例外。直到遇見貞子后,方知人算不如天算,終於在情關中難以脫身!」
天草時貞悲聲道:「海大哥。。。。。」
海鬍子苦笑道:「本來我早就已經猜到了貞子的身份,在自己內心深處卻始終不願意相信,而是一相情願的認為貞子只是一個普通的倭族女子,也許是我早就知道,一旦揭開了貞子的身份,我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將這份情緣延續下去了。誰知相處月余,始知這情之一事,實在是世上用苦杯盛的蜜酒,越飲越是暢快,越飲便越是上癮,讓人渾然忘了甜蜜中的那一絲苦澀。海某這一生,死在手上的倭人數以百計,沒料到最後讓海某無法自拔的,卻是一倭族女子,還是在倭族中聲名遠播的反賊頭子。貞子,你雖然是反賊,但反的只是德川家族,若是有一天,我海鬍子能帶兄弟們攻上東瀛島,相信你也不知道是幫我還是幫你們東瀛才好了吧?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戰楓與拈花大師都是面色黯然,不知說什麼才好。
古往今來,所有的事都可以隨自己的主觀意識而改變,只有這情之一事,卻從來不是隨心所欲的,只能任由冥冥中的安排,從來沒有哪一個人能有抵抗之力。
而註定中只有一個民族能生存下去的大漢民族與東瀛人又只能是生生世世無法開解的宿敵,這樣的一段感情,只怕是老天爺都不能解開的一個死結吧!
天草時貞在一旁面色凄然,再也說不出話來。
海鬍子繼續道:「與貞子相處這一個多月,我也有數次想將貞子送走。我早就猜到留下貞子遲早會惹來麻煩,但內心中卻常自猶豫,怕一送走貞子這一生相見之日只怕是遙遙無期,平日的果敢決斷在情字面前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想到該來的終究還是逃不掉,天龍總寨一戰,我天龍幫的兄弟十折**。看著平日如手足般相處的兄弟們慘遭不幸,海某內心中的痛苦與悔恨,實在是無言以加,不足為外人道。」
說到這裡,海鬍子的臉上也不禁露出悲痛的神色,頓了一頓,道:「海某一生縱橫東南,快意恩仇,從不後悔,只有此事卻是我心頭大痛,每每午夜夢回,三更驚醒,眼前都是兄弟們無助的哭喊之聲!」
這時,連雲峰已經帶著天龍幫剩下的幾位統領到了海鬍子面前。
幾條大漢同時向海鬍子跪了下去,泣不成聲。
其中一名大漢凄聲道:「幫主,瓦罐不離井邊破,將軍難免沙場死,這些年來。兄弟們隨著你縱橫萬裏海疆,與倭賊痛痛快快的廝殺,縱是死都再無遺憾,這一生,值得了!幫主又何必內疚於心呢?」
海鬍子搖了搖頭道:「終究是因我一人之故,才讓兄弟們遭此劫難的,再推推搪搪,豈是男兒所為?我只希望我走之後,兄弟們不要為難貞子。貞子,事到如今,我海鬍子和天龍幫都再也無法護得你周全了,你這便自行去了,自求多福了吧!」
天草時貞輕輕地用手指抹去了臉上的淚水,那美如天仙的臉上突然露出一絲明艷不可方物的笑容,似乎要將一生中的美麗在這一刻間完全綻放出來,連戰楓和拈花大師都為之心神一顫。
「海大哥,貞子自出生以來就被父親作男兒生養,也從來沒試過男女之間還有這等甜蜜的滋味。這兩個月來的女兒身生活已經讓貞子深深地迷戀上了這種滋味,和大哥在一起的這兩個月是貞子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大哥,你還記得我們兩人最喜歡的那首你們漢人的曲子嗎?貞子唱給你聽,好不好?」
天草時貞說完也不等海鬍子同意,便幽幽地唱了出來。
問世間,情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
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
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裡層雲,
千山暮雪,
隻影為誰去。
這是金人元好問的一首流傳千古的名句<摸魚兒>,只是天草時貞用那不是很字正腔圓的中原官話唱了出來,卻是如此的讓人心碎,讓聞者無不心酸落淚。
一時之間,四周除了微微的海浪聲,就只剩下天草時貞那令人揪心的歌聲在天地間飛揚。
海鬍子強忍著眼眶中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我幼時在私塾念書不怎麼用功,這首曲子好象還是貞子你教給我的!」
天草時貞微微一笑道:「如果真有幽冥地獄一事,我真希望下輩子能和大哥生在一起,能夠永遠在大哥身邊,一起平平安安地飲酒賞月,臨海聽濤,再無他求。什麼王圖霸業,什麼德川幕府,都通通拋到一邊去吧。大哥,我們東瀛島原一帶都是信天主的。可是,大哥啊,只要下輩子能和你再共續今生未了的緣分,就算是讓我上天堂我都不願意去了,我寧願和大哥在地獄中開開心心地在一起!」
話一說完,天草時貞猛然拔出海鬍子胸口的匕首,狠狠地插入自己的胸膛。
這一刀,直接命中要害,天草時貞連哼都沒哼出一聲便已經香消玉隕,只是嘴角還帶著一絲滿足的微笑,慢慢地倒在海鬍子懷中,想是在臨死之前心中仍戀戀不忘一生中那短暫得如曇花一現的甜蜜歲月吧。
所有的人「啊」地一聲驚叫出來。
戰楓心中隱隱料到了這個結局,卻始終找不到出手阻止天草時貞的借口。背棄了國家,孤身逃亡海外,卻又愛上了敵國的不該愛的人。現在愛人也即將離去,天草時貞如何才能找到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也許,這才是她最好的結局吧。
從此萬裡層雲,千山暮雪,幽冥永隔,你叫她孤影為誰去?
海鬍子楞了一下,突然仰天長笑起來,笑了幾聲,卻忍不住一口鮮血狂噴出來。
血霧漫空,在夕陽下更顯得有一種格外凄艷的美。
戰楓不忍道:「海兄!」
而天龍幫的幾位統領卻驚呼道:「幫主!」
海鬍子大笑道:「好,好,我海鬍子總算也沒有愛錯人。這樣也好,我夫妻倆同赴黃泉,在九泉之下也不會那麼寂寞,總算是有個可以說笑聊天之人。」
說著,海鬍子雙手已經緊緊將懷中天草時貞的屍身摟住。
天龍幫的幾位統領齊聲悲聲道:「幫主!」
海鬍子濃眉一揚,厲聲喝道:「我天龍幫沒有象你們這種哭哭啼啼做婦孺之態的兄弟。從今日起,東南再沒有天龍一幫,所有的兄弟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如果大家還把我海鬍子當兄弟的話,就全力扶助戰兄和大師將倭賊剷平。剷除倭患之後,就各自解甲歸田,帶著我們天龍幫這些年的積蓄,找個心儀的姑娘,安安穩穩過完下輩子!至於我大漢風起雲湧,你們就不用管了,只要仍然是我大漢子弟做皇帝就行了!」
天龍幫的幾位首領同聲應道:「是!」
海鬍子的眼光轉到戰楓和拈花大師的身上,笑道:「海某留下來的爛攤子,要勞煩戰兄和代為收拾了!海鬍子這一生不拘俗世禮法,也不知有多少黃花閨女將清白的女兒身壞在海鬍子手中,沒想到一生不知情為何物的海鬍子最後還是為情之一字所牽累,也當真是好笑了。只是未能與戰兄和大師並肩而戰,頗感遺憾。希望來世還能有與兩位以倭賊頭作杯,倭賊血為酒的杯酒言歡之日!」
戰楓重重地點了點頭,拈花大師卻合十低聲頌道:「阿彌陀佛!」
海鬍子低下頭來,眼中折射出無限深情,痴痴地看著天草時貞那張仍然掛著甜蜜笑容的絕世嬌容,喃喃道:「貞子,你幹麼走得那麼快?也不等一等我?你知道我輕功不好,也不怕我追不上你。。。。。」
聲音越來越低,語音中的深情卻愈轉愈濃烈,到最後幾乎聽不清了,終於嘎然而止。
這個面似粗豪的漢子心中,竟藏著如此細膩的如許深情。
無情未必真英豪,多情也未必就不是大丈夫。
戰楓上前一步,將手指探到海鬍子鼻子下,海鬍子的呼吸心跳已經同時斷絕。
縱橫萬裏海疆的一代大豪,就此磕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