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探望
陸箏來探望時,衛碧的眼睛已經拆了繃帶,勉強能夠看清他微笑時那討人嫌的戲謔。
陸箏笑眯眯坐在病床旁,一手支著下巴。「環球追加三億投資和成立基金會的消息已經轟動圈內。有了這後續的三億追加投入,再加上江寧本身的號召力,《為帝》勢必將成為史詩級的鴻篇巨製。」陸箏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你是不是自帶女主狗血系統,能在每一次的生死攸關的時候柳暗花明呢?」
史詩級鴻篇巨製?
衛碧笑得前俯後仰:「什麼柳暗花明,是昏天暗日吧?」
陸箏眼睫彎彎,臉上的明媚逐漸凋落。他伸出指尖,輕輕觸碰衛碧的眼尾,低聲問:「眼睛,怎麼樣?」
衛碧小心地咽下一口點心,感受到唇齒間的甜膩一點一滴地瀰漫開來。「沒怎麼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乾澀得有些喑啞,「你放心,等醫生允許,我就會回片場去。」
「小衡。」
「嗯?」衛碧愣愣看著陸箏百年一遇的正經神色。
他欲言又止,眼裡的光輝明明滅滅,最終從喉嚨底擠出一聲嘆息:「退出吧。」
「為什麼?」衛碧不明所以,她一直知道陸箏另有圖謀,他們一起經歷了許多事情,終於走到今天這一步,他怎麼能夠輕言放棄呢?她想從陸箏的眼裡找到一些線索,可是陸箏卻像是忽然心慌起來,匆匆忙忙避開了她的眼睛。
到末了,陸箏輕道:「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他猶豫了幾秒鐘,最終抬起手輕觸衛碧的發頂,「接下去的路,我來替你走完。環球欠你的,會十倍償還回來。」
「已經……完成了嗎?」衛碧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完成了。」陸箏低道。
「我不信。」衛碧緩緩道。
陸箏並不意外她的拒絕,他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已經為秦則寧付出了足夠多的代價,沒有必要再陷進去。離開這個是非圈,去過正常的生活,不好么?」
正常的生活?衛碧愣了一會兒,啞然失笑:「陸箏,你不是這樣的人啊。」她盯著他的眼睛,「這一年多來,我們都合作愉快,你是遇到了什麼事嗎?」
這一年多來,陸箏步步為營,幾次豪賭,讓她見識到了業內的操作神話真正的模樣。這樣的陸箏,如果倒最後僅僅只是為se爭取到了一筆大投資,那未免也太不是他風格了。是什麼讓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呢?
陸箏一貫斯文敗類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點點難堪的神情。
這讓衛碧更加好奇了。
她想從他的臉上挖掘出一些蛛絲馬跡,結果,陸箏的目光居然躲閃了起來,如同被踩著了尾巴的貓。
「嗯?……陸總監?你這是忽然有了難言之隱么?你該不會找了個新玉女掌門什麼的吧?」
「滾!」陸箏怒吼。
衛碧憋不住笑出聲來。陽光正好,陶可託人帶到的甜點正散發著誘人的芬芳。她看著陸箏一臉尷尬,居然享受到了一絲久違的輕鬆。這一抹輕鬆持續了幾分鐘,幾分鐘后,病房門被人輕輕叩響,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病房裡。
「陸箏,按照約定她不能退出。」那個聲音的主人聲音艱澀,「對不起,我們警方還需要你……繼續跟進。」
衛碧的笑容僵硬在臉上。
「……對不起。」陸箏闔上了眼。
屋外的陽光跳落在陸箏的指尖。
衛碧忽然發現,其實她仍然在那個陰冷潮濕的院牆裡。這個世界紛紛攘攘,她穿上水晶鞋踏進了舞池,一夜狂歡,零點來臨,南瓜馬車上的鈴鐺已經搖響。
「我需要做什麼呢,周警官?」她輕聲詢問。
站在面前的周禮面無表情,對上她的視線,他漸漸地露出了一點點慌亂。
「對不起。」他說,「只差一點點了,再堅持一下。」
「沒關係。」衛碧輕道,「預祝我們警民合作愉快。」
歲月過去太久,童話早就死光了。她是衛碧,一直一直只有一個人。
*
衛碧出院那天,《為帝》的話題度再一次到達頂峰,與之配套的是環球影視的股市大紅,全世界都彷彿預期到了這部作品將是明年屠榜式的存在。
衛碧在鎂光燈中對記者提出的疑問做了簡單的解答,秦則伸出手遮住她的眼睛,帶著她往外走。衛碧被他抓著手腕朝前走,忽然有些同情這個環球影視的少東,她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圈中局,沒想到牽扯之廣,足夠復盤。他到底知不知道呢?還是說,這就是他一直在害怕的東西?
早在秦季仁回國之初,警方就已經盯上了秦家。周禮與她相識、她被se挖掘、周禮入職se、se與環球合作、她參與《為帝》拍攝……所有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兔子與獵人的爭鬥而已。
只是,她很好奇,秦則寧知不知道這一切呢?
「你還好么?」進到保姆車裡,秦則寧終於輕聲問。
衛碧沉默。
秦則寧久久凝望著衛碧,好久,他低道:「阿碧,我是不是已經被徹底放棄了?」
衛碧一愣,恍惚間,恍如隔世。
原來,疲乏與陰霾真的能夠刻進一個人每一寸表情里。
幾天不見,秦則寧就坐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進了眼眶裡,曾經明媚的眼裡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已經滿是瘡痍。就如同鮮活靈魂在轉瞬之間蒼老成了屍骸。
「可是不論如何……」秦則寧俯身向前,冰涼的唇惡狠狠貼上衛碧的,「不論你有多憎惡我,我都不會放棄。」
*
回歸劇組之後,所有的生活彷彿又回到之前的歲月。
周禮是那個小助理,拍攝時抱著衛碧的衣裳站在攝像機旁,等導演喊停時,他就衝上前去替她披上衣裳。
衛碧每每道一聲謝謝,卻常常收貨周禮一兩個受傷的眼神。
後來,他也越發沉默,原本是一隻捲毛小狗兒,到後來就連眼睛都要低沉到地上去。「衡姐,」終於有一次,他把心裡的低落說出了口,「是不是不論什麼原因,只要對你有過隱瞞,你就不給人一丁點挽回的餘地?」
周禮滿眼憤恨,彷彿是被丟棄的寵物。
衛碧望著他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人人都以為他們才是被丟棄的那一個呢?
她在劇組閑暇時也會到海邊,黃昏來臨時,金色的沙灘上海浪如同著了火的岩漿,無端端焦灼得如同煉獄入口。衛碧在海邊看到遇到林衿,看見她沖著秦則寧離開的背影在哭喊著什麼,最終蹲下身,在沙灘上掩面哭泣起來。
夕陽落下海面,衛碧看見林衿迎面朝自己走來。
她滿臉泥污,如同淋了雨的孔雀,走過她身邊時聲音如砂礫摩擦。她說:「衛碧,你真相是水蛭,甩不掉的那一種。」
衛碧哈哈大笑,眯起眼睛看著林衿。
「你錯了。」衛碧淡道,「沒有甩不掉的人,只有追不上的幻想。」
就算離得再近彷彿唾手可得,也終歸相差了幾萬光年那麼遠。
*
冬天來臨時,《為帝》的拍攝進入最緊張的時刻,整個劇組都在等候山上的楓葉紅成海洋,為這一部巨制添加更多天然質感的美景。
整個拍攝劇組從島嶼挪到了臨海的小城鎮z市,在那兒有著連綿的山群,一到深秋就是滿山紅葉,美不勝收。
深秋天寒地凍,第一場雪不其然地落在了拍攝基地里,江寧興奮得直歡呼。
來探班的秦伯遠好奇問周禮:「下雪是值得高興的事嗎?」
周禮若有所思地解釋:「我們業內把少見的偶發事情都算作吉利,鬧鬼的,下雪的,出彩虹都算,代表著事半功倍,天降驚喜,期盼已久的願望能夠成真。」
「我也希望一切順利。」秦伯遠瞭然,眼底流過複雜的光。
不遠處,劇組正進行著最後的試拍。陳國60年,太子開疆闢土戰死沙場,老皇帝聽信讒言,誤信奸臣引狼入室,終落得兵馬元帥領兵長驅直入,被活活斬殺於宮門。陳國重禮樂,信巫蠱,百姓只認楚姓皇族,叛軍元帥受迫於神官府大祭司,不敢另立新國,於是扶持楚氏遺女楚清善為帝,挾之以令諸侯。那年,楚清善六歲。在往後的十年中,判將族系身居要職,忠臣良善被屠戮殆盡,陳國上下暗無天日,如修羅煉獄。
十年之後,楚清善初長成。所有人都把她當成了一個聽話的木偶,給她穿上漂亮的衣裳,梳完精緻的髮髻,讓她如同最高貴的符號坐在朝堂之上。待到下朝之時就由林矜飾演的叛將之女親自看管,同寢同食,同進同出。
秦伯遠遠遠看著片場,忽然間覺察有些異樣。衛碧此時的妝精緻而又婉約,與林矜穿著相似的衣裳,坐在庭院中相顧無言。光影之下,衛碧與林矜都只露出了一張側臉,看起來……說不出的奇怪。
同樣出神的還有秦則寧。自從《為帝》開拍,他就作為執行製片一直跟隨著劇組,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凝結在片場中央,也不知道究竟在看誰。
「很像吧。」江寧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秦伯遠身旁,「兩人氣質相差甚遠,沒想到經過同一個化妝師之手,定妝效果居然有幾分像親姐妹。」
像么?
不久之前醫院護士小姐的聲音悄然在他的耳畔迴響。
秦伯遠皺起眉目,焦躁的感覺漸漸在心底瀰漫——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卡——」副導演的聲音在片場響起。
方才還神色如常的衛碧重重地喘了幾口氣,趴在了身前的石凳上。《為帝》拍攝已經進入最艱難的時刻,在接下來,天氣會越來越冷,古裝片最虐的事情無外乎冬天穿得單薄,夏天捂到發瘋,她已經連續一周夜戲,身體已經疲乏至極。
「休息吧。」秦則寧來到她身旁。
衛碧沒有抬頭,只是閉上了眼睛。事到如今,她實在不知道以什麼姿態去面對秦則寧。
秦則寧早已習慣她這幾月來的冷漠,幾乎是強硬著替她披上羽絨衣,輕道:「你不用把自己逼成這樣,只要你想要的……」
「你想多了。」衛碧道。
秦則寧低道:「阿碧,每個人都有想要的東西,你不用,把自己隔絕在整個世界以外。」
是么?
衛碧移開視線,看見遠處的江寧正在給男主講戲,陶可一臉純真,正在跟打光的小哥套近乎,秦伯遠若有所思,不知道又在算計些什麼……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整個片場像極了當年鐵欄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