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唐昀平靜地躺在那裡,想著時旻的話，【不是只有你才經歷了天差地別的兩輩子……】

唐昀從來不把自己當成一個重生的人,雖然他帶著上一世的記憶,但那些厚重得黑乎乎的記憶，是他急欲埋藏的。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帶著上輩子的記憶出生，他將這當成奈何橋上專門負責給人灌湯的工作人員的一次失誤。他只將這輩子當成老天對他的補償,他有家,有親，有房子,有吃的,不用挨餓,不用搶奪。

他覺得,這樣真好。

是真的，好。好的就像唐昀的一切是他偷來的一樣,上輩子的二十多年時光只是一場噩夢。唐昀陰狠地想，不管是他偷來的，還是某些不知名部門的失誤,這些都是他唐昀的了！於是,他把哪些黑乎乎的東西深深地埋到世上最深最深的洞穴里。

他想,這個地方只有自己知道，這是自己一個人的秘密，只要自己不去翻出來，那自己就永遠是一個幸福的傻胖子。

他死守著這種秘密，像守著巨大財富的卑鄙的惡龍，似乎被人窺到其中一星半點的光芒，他的這一切就會像泡影一樣消失無蹤。

但是！

居然那麼不小心，那麼猝不及防，他死守的黑色秘密就被另一個人一點不漏地挖走了，不，不是挖走了，如果是挖走了，可能更好，他的腦海里就沒有了那些黑影，他可以做一個更純粹的唐大寶。

他的黑色秘密被複制了，完完整整地被複制到另一個人的大腦里。

自己曾經狗一樣的一生，被一個人完整地剝開了外坑，原原本本地看了個究竟，自己就像被剝掉了一切外衣和毛皮的老鼠，除了羞憤難擋地瑟瑟發抖以外，他做不了任何事情，因為他甚至拿不回來他被複制走的秘密。

但是，這一刻。

唐昀平靜地躺在床上，看著與他相隔六個病房的另一間病房裡發生的一幕幕，五個人，一間寬敞的高檔病房，病房的一角還擺著明艷艷的鮮花和水果。

而其間的冷意，卻能讓唐昀狠狠打一個寒顫。

他的意識蛛絲懸浮在時旻的面前，他清楚地看到坐在那裡的時旻一臉平靜。

房間里的其餘四人對他不停的說著話，各種話，溫柔的，掛懷的，對他的殘疾，對他的能力，對他未來的生活，甚至在他下肢完全失去知覺的情況下利用先進的科技幫他留下一個子嗣的話題都聊到了。

卻唯獨沒有人問過時旻的意願一聲。他們的關懷那麼理所當然，那麼恰到好處，每一句都沾著一種溫柔的毒藥，可以一點一點滲透人的肌理，直到將你完完全全地毒殺。

時旻眼底沒有任何情緒，平平靜靜的，不反駁不應答，就像那裡只是擺放著一句他的軀殼，而他的靈魂早已遊離到九天之外。

人心難測，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時光荏苒，十年此生，十年來世。

那一瞬間，唐昀心底湧起一種奇異的感覺，情緒微微出現一種不受控制的共鳴似的起伏。如果他藏得深深的黑色靈魂是他最大最不堪不能被人揭開的秘密，那時旻這正在一點一點被迫變得漆黑的靈魂就是他的軟肋。

而他明知道此時房間里會發生什麼，他會看到什麼，但他依然讓他用意識來找他，來看他。

唐昀心底湧起的那種奇異的情緒越來越濃厚，以至於他漂浮在時旻面前的蛛絲都不受控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時旻眼底的光微微一動，他的目光忽然聚焦到眼前的一個空茫的點上。

他嘴唇微微動了一下，無聲地傳遞：「大寶？」

唐昀在這邊的意識流里不住點頭，然後將那個蛛絲的意識凝結得更實一些，往前碰了碰時旻的鼻尖，然後慢慢地下滑，蛛絲繞住時旻的小拇指。

常人眼中，不，甚至是那些君和臣的眼中，這間病房裡一切如常，但時旻卻微微垂了一下眼，視線停留在自己的小拇指上。

他拿起另一隻手，輕輕覆蓋到自己左手的小拇指上，微微摩挲了一下，閉上眼睛，不願意再看面前的四人。

四人也頓時住口，他們無聲地用眼神交流著什麼，而後，為首的那位男人輕輕呼出一口氣，沖其他人做了個手勢，大家就一起慢慢地離開了房間里。

而他們前腳才出去，後腳就又進來了一批人，一共六人，每個人都帶著一些奇特的儀器，略顯痴狂地盯住躺在床上的時旻，像看著一件美麗誘人的瑰寶一樣。

時旻睜開眼掃了他們一眼，眼底露出濃厚的嫌惡，然後繼續閉上眼睛。

六個人開始在屋子裡組裝儀器，其中一個沖時旻說道：「枼騁，我們今天只是從你身上採集一點樣本，希望你配合一下，這是對大家都好的事情。」

時旻嘴角微勾，望著他，「對哪個『大家』都好？我怎麼不知道。」

對方悶頭不搭理時旻的這句嘲諷，繼續道：「你進實驗地的瞬間就失去了聯絡，然後整整三年時間，你都一直不見蹤跡。如果你願意交代你這三年在實驗地里經歷了什麼，是怎麼避開我們的眼目從實驗地里出來的？」

「那兩隻幾百年沒出現過的年獸是不是你從實驗地裡帶出來的？又到底是什麼致使你成功地成為了一個『君』的……」

最後，他一會看看時旻，一會滑動一下手上的平板，似乎在比對什麼數據。然後，他極其認真地，宛若敘述一個再真不過的真理和事實一樣，對時旻說道：「你應該知道，現在所有守界人的希望和目光都在你身上。你如果願意將這些都一一交代，會省去我們大家很多麻煩。」

時旻盯住他，語調怪異地重複他的話，「交代？」

對方像是完全聽不出他的嘲諷一般，看時旻的眼神里完全不具備看「人」的神采，宛若躺在那裡的時旻只是一個有一定價值的「物件」。

時旻盯著他望了很久，忽而，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唐昀在這頭心臟微微抽了一下，為這一聲宛若嘆息的笑容。

那些人已經將一些奇奇怪怪的儀器都組裝好了，然後開始從他身上剪下一些毛髮，刮下一些皮脂，順便抽了一點血。

最後，他們把那個組裝好的儀器往時旻身上佩戴。

整個過程里，時旻安靜極了，他只是無意識地勾著自己的小拇指，用大拇指去輕輕摩挲。

時旻被擺弄來擺弄去的過程中，唐昀幾次感到心口不停地抽痛，雖然時旻從沒有露出痛苦的表情，這些儀器似乎也只是測試時旻數據，並沒有刺入他的身體中，但是唐昀依舊能感受到那種附加在精神上的折辱。

就像他埋藏得很深的那段黑色記憶一樣，有些時候，你明明是人，有人的外形，有人的情感，所有「人」這個物種該有的一切他們都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們依舊像生活在這個物種邊緣一樣，不被當成「人」。

那群人前後折騰了有三個多小時，才心滿意足地收拾了那些儀器，走出了病房。

房間里終於只剩下時旻一人。

三個小時下來，時旻一聲不吭，只在那些人走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張被折騰過度，有些過度蒼白的臉，整個人看上去蔫蔫的，十分頹靡。

唐昀的意識蛛絲慢慢地從他的小拇指上鬆開，他想了想，把那一點點的蛛絲凝成了一個小一號的唐昀的形狀，然後附上一層更厚實的意識力。

讓小唐昀在常人看不到的維度里發出些微的光芒，時旻怔了一下，若有所覺，他頓了頓，眼睛上蒙上一層光，然後就看到了……

他忍不住輕輕逸出一聲笑，他看到了一個大概只有他手掌大小的。唐昀本身就比較胖，而這個由意識凝結出來的小小唐昀則顯得更加圓乎乎的了。

腦袋圓圓的，肚子圓圓的，連四肢都是圓圓的，像藕節一樣。時旻眼底閃過一陣微亮的光芒，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試圖捧住這個小人。

小人因為是意識凝結的，做不出太多的表情，五官也顯得有些模糊，唐昀能透過這個小人看到時旻的動作，他操縱著這個小人，慢慢地浮在時旻的掌心上。

實際上，時旻的手和意識凝結體根本不是一個維度的，無法真正的觸碰到彼此。

但因為兩人的相互配合，此時的小唐昀宛若正被時旻捧在手掌上，唐昀還配合地讓意識體的小唐昀做出一個盤腿坐下的姿勢，直接坐在時旻的手掌中。

時旻眼底異色更甚，他只做出手掌向上的動作，然後直直地看著掌心中的小唐昀，萎靡的精神似乎也跟著變得稍稍好了一些。

大約半分鐘，唐昀感覺到一陣脫力，他知道因為過度的凝結，自己的意識力到底線了，他操縱著小唐昀做出一個抱的動作，虛空抱住了時旻的手掌，蹭了蹭，隨即，意識力散去，小唐昀也跟著消失。

時旻一陣若有所失，盯著虛空中看了一會兒，重新躺下，閉上眼，嘴角不再那麼嚴謹，臉上一片平靜。

另一個房間的唐昀也因為脫力，一陣疲倦，平靜地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