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方樂扭頭盯著時旻，看他拿著一個水杯，穿過長長的走道，到盡頭去接水了之後，才轉過臉來望著唐昀。

唐昀蔫蔫地靠在座位上，因為擠火車那會兒，一時不慎被灌了冷風進去，現在胃正鬧罷工，各種難受讓他提不起精神來。

方樂：「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唐昀：「……不能。」

方樂：「哦。你們真的不是共生者嗎？」

唐昀眉心一跳，共生者是啥在上火車前，方樂已經給他普及過了，是方樂老家那邊的一種說法，相當於他們這個世界的夫妻或情侶，但遠比夫妻或情侶的關係要更堅固更深入，共享生命什麼的。

至於怎麼深入的……唐昀表示，自己一點也不想知道。

他按了按眉頭，有氣無力地看著方樂，「要老子給你說多少遍，我們是兄弟，兄弟！」

方樂深深地向唐昀遞去懷疑的一個眼神，還沒有說什麼時，時旻已經回來了。

他將接回來的熱水分裝到一個礦泉水瓶中，然後塞進唐昀的胃部附近，剩下的一點留在保溫杯里塞給唐昀，讓他喝。

「很難受嗎？」時旻望著他，「太難受的話，我們下一站先下火車，去醫院……」

方樂在旁邊用眼神默默地示意唐昀——兄弟會做到這份上嗎？

唐昀沉默了一下，一邊莫名心虛，一邊拿水杯擋住方樂的眼神。這麼好幾年下來，時旻一向如此對他，他從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都是過了命的兄弟和盟友了，多關心一點對方，也是正常的不是嗎？

但不知道為什麼，方樂一用那種眼神看他，他心裡就發毛，沒底氣得很。

唐昀抿進一口水，胡亂應著，「不用不用，老問題了，一會兒就好。雙方都約好了時間，誰遲到都不好。」

時旻頓了一下，狐疑底掃了一眼唐昀，差點讓唐昀嗆到。

時旻按了按唐昀的胃部，呢喃自語，「如果只是灌了冷風，也不會鬧騰得這麼厲害……」

唐昀嗆得更厲害，卻非常沒骨氣地欲蓋彌彰道：「別按，正喝水呢，嗆死我了！」

方樂嘴唇動了動，本欲說——不是你心虛才嗆到的嗎？你趁著時旻去取車票，自己偷偷買了一對炸雞腿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後來又灌了冷風……

唐昀忙裡偷閒，惡狠狠地給了他一個嗜人的眼神，讓方樂乖覺地縮回自己的座位上，默默看著他倆互動，一句話也不再多說。

越往北雪越大，廣播里正播報著今年氣候如何如何反常，長江以北的地域陷入嚴寒，正遭遇著十年不遇的大雪。有關部門正在極力搶修各處交通，保持交通暢通，但是因為雪太大，能見度不斷降低，積雪又太厚，所以各地高速暫時封路，鐵路運輸壓力徒增。

唐昀三人下火車時，被車站裡的人山人海給驚得目瞪口呆。

好久，方樂才說一句：「你們這個面的人真多！」

三人狼狽不堪地從車站裡擠出來，到處都是操著鄉土口音舉著牌子在拉客的大叔大媽。時旻提著行李，背著包，唐昀一身輕地悶頭跟在時旻身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淌行，忽然被一個中年啤酒肚大叔給拉住。

「帥鍋幾個去哪？有車送！這麼大的雪，公交都堵路上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到，坐車去吧……」

本來就一直扛著胃不舒服，心不在焉的唐昀直接被大叔一個熱情地拉拽給拽到地上坐著了。

大叔愣了一下，立馬搓著手要去拉他，「啊喲，帥鍋有點虛哈，我都沒使得什麼勁……啊喲，哪個鱉犢子撞老子喲！不知道我老馬是……」

話音未落，哀嚎不止的大叔就閉了嘴，只見開始一直走在前面的高大青年撞開了自己，把地上瘦精精的小子給拉了起來。

時旻半蹲著，將唐昀拉起來后，查看了一下他的情況，「沒事吧？」

唐昀搖搖頭，「沒事，一時不注意。」

「哈哈，哈哈，沒事就好，小帥鍋有點虛，回家找老娘補補。帥鍋三個去哪？我老馬的車穩價公是這片兒出了名的，這大雪天的，坐車走吧！」老馬嘿嘿笑著繼續拉客。

唐昀站起來，時旻想了想，把背包扔給老馬，自己一把背起了唐昀，道：「那行，走吧！」

老馬得令，哎哎幾聲抱著背包在前面領路，方樂默默跟隨在最後。

老馬的車是輛老式吉普車，後面空間很大，看著似乎就是常年拉旅客的，可以堆放很多大型行李。

方樂坐在副駕駛，時旻和唐昀做後排。

老馬調了調後視鏡，問道：「帥鍋幾個去哪？」

時旻：「最近的醫院。」

「哈？」老馬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一眼副駕駛的方樂，「去醫院啊？來求醫的？咱們這最近的醫院可不是什麼名醫院啊！」

時旻眼底精光一閃而過，「沒關係，看點小毛病，就去最近的醫院。」

方樂木著臉不插話，老馬頓時苦下臉，「帥鍋啊，我這車跑小長途最得力，一腳下去馬力足，你這去最近的醫院，來回收多了吧，我不好意思，收少了，就夠添個油錢……」

唐昀在後座哼哧哼哧笑起來，「馬大叔，那我們就包你的車，先去醫院，然後去大溪地，你看這下賺頭是不是夠了？」

聞言，老馬眉眼帶笑從後視鏡里掃了一眼唐昀，嘴上卻依舊叫苦：「小帥鍋你們去大溪地啊？啊喲，這你們包我馬老的車就對了，大溪地遠啊，路上還不好走，必須要我這種后盤大座車才卡得住，你們剛剛看見了哇？我這車輪下面的防滑鐵鏈我都用得最好的那種！抓力很足的，一般車大冬天肯定不是不跑那條線的，所以這車錢嘛……嘿嘿，帥鍋幾個心裡有數哈……」

唐昀趣味盎然地望著他的後腦勺，聽他一直絮絮叨叨地講話，時不時附和兩聲。

「這大溪地好玩是好玩，但是今年冬天雪太大，什麼都被雪蓋了，沒啥子好看得嘞……」

說話間，車已經到了最近的醫院了，時旻和唐昀先後下車，方樂要跟出來，唐昀對他擺手，「你在車裡等吧，我去醫院開點葯，很快就出來。」

說著，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掃了一眼駕駛座上的老馬，「嗯，你倆可以順便敘敘舊。」

方樂：「……」

老馬：「！！！」

唐昀和時旻漸行漸遠，身後的聲音傳來。

「他怎麼知道的？」老馬驚詫，「是我這張臉做得不成功嗎？不對啊，比我這臉長的人到處都是，應該看不出來原形！」

方樂：「……」

老馬：「還是我行話說得不地道，我潛伏了三天，天天換車跟著轉，行話學得也不錯啊！」

方樂：「……」

老馬：「你別不吭聲啊，倒是說說我這破綻到底在哪兒？」

方樂默默扭過頭，望著窗外：「口音。」

老馬：「口音咋地了？」

方樂：「你倒是把你口音統一一下，一會兒北方口硬，一會兒南方口音，還夾一點不知道哪裡的方言，豬都能發覺不對勁！」

老馬一拍腦袋：「……我這三天盡跟不同地方來的司機學了，忘記口音這回事了！」

唐昀走到醫院門口前，終於忍不住捧著肚子低低笑起來，時旻頓足等他笑夠了才繼續領著他往醫院裡面走。

兩人走進去之後，唐昀才壓低了聲音道：「老槐是什麼意思？準備布下天羅地網兜我們？」

時旻微微搖頭，走到前面去給他挂號，拿了病曆本之後說：「不像，估計有其他什麼原因。」

唐昀摸摸下巴，拽住時旻的衣擺，「還真去看病啊？」

時旻拉了拉他的手，「早上灌了點冷風就難受了一整天，還是看看，是不是有其他什麼問題了。」

唐昀吱吱唔唔：「也不是只灌了點冷風……其實弄點消食片吃就行了。」

時旻把病例往口袋裡一塞，坐到候診室門外的長椅上，不言不語地望著唐昀。

唐昀望天望地就是不與時旻對視，腳在地上來回搓著，「……早上吃了兩個炸雞腿……」

時旻臉色不變，眼底微微泛起一點熒光，唐昀速度敏捷地蹲在地上，技能嫻熟地像曾經做過幾百次一樣，抱住腦袋，「卧槽，別挖我記憶，我發誓我就吃了兩個炸雞腿！」

時旻眼底的熒光散去，微微嘆口氣，拉住唐昀，「走吧。」

唐昀狐疑地看著他：「去哪？」

「……買消食片。」

兩人從醫院側門繞出去，買了點消食片，又買了一份熱粥，坐到醫院旁邊一個小公園的長椅上。

唐昀喝粥，時旻掏出平板在那裡不停地划來划去。

等唐昀粥喝完了，時旻伸手出去給他，唐昀默默地看了一眼，糾結了一小會兒望著時旻，小小聲地詢問：「是讓我把手搭上去，然後放意識網的意思嗎？」

時旻一挑眉，「你今天怎麼了？」

唐昀知道他這是猜對了的意思，於是悶不可聲地把手放上去，開始放意識網，心說，我他|媽也想知道自己怎麼了？今天幹什麼都覺得透著一股彆扭勁兒，總是不停地想到方樂說得什麼共生者共生者的，腦子跟進水了一樣。

意識網一放，時旻就輕輕握住唐昀的手，一股看不見的氣覆蓋到兩人身上，天地之大，兩人如浩淼星空里的兩顆塵埃，霧蒙蒙地毫不起眼，卻又緊緊相依。

時旻輕聲在唐昀耳邊道：「試著先朝方樂和老馬的那個方位感覺過去……」

唐昀眼神放空，視野里都是意識網投放出去之後的影像，「還是一樣，就感覺是兩個普通人，感覺不到任何不對勁。」

老馬和方樂也沒有感覺到自己已經被唐昀的意識網給籠罩了，還在說話，但是唐昀也感覺不出來他倆不是人類。

這就是魂光的力量，讓他感覺不到異樣的氣息，除非他能精準地定位到人，不然從茫茫的城市上空掃過，即使這裡藏滿了老槐的人，他也沒有辦法把他們從魂光里給辨認出來。

時旻將平板放在膝蓋上，單手在上面點來點去，同時給唐昀提供一些關鍵詞。

「你能感受到我嗎？」

「什麼？」唐昀微微側目，但視線里並沒有時旻，而是一種星光斗移的浩淼。

「我在你的意識網裡和其他人有不同嗎？」

唐昀沉默，心裡一顫，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但……唐昀發覺每次只要自己想找，不管時旻隔得多遠，他都能找到。那種找到時旻的感覺，他從來沒有深究過。

時旻輕輕捏了捏他的手心，「一定有，你試著找找。我們只是太熟悉了，所以從來沒試過逆向思考過。」

「如果他們都有魂光護體，那麼魂光是與我們同出一源的。所以不是要感知不同，而是感知相同！相同的氣息，特別特別，與我相近的氣息。」

「你試試。」時旻握了握他的手。

唐昀微微呼出一口氣，時旻說完這些，他就知道，他已經找到了竅門。

意識網的絲全部被收回，密密麻麻地織成了一塊布，將時旻整個籠罩在其中。

肉眼看不見，但在唐昀的眼底，這些卻是再真實不過的影像。

意識網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從他的身體里伸出來，然後密密地交織在一起，把時旻整個包裹在裡面，而時旻毫無所覺，徑自坐在那裡，一手拉著自己，一手在擺弄平板電腦，似乎在計算什麼模型。

當時旻整個被裝進自己的意識網織成的布兜子里之後，唐昀的精神上發出一種低低的顫鳴，時旻一僵，若有所覺地轉過臉來看唐昀。

唐昀心口劇烈的跳動，感覺自己像偷了四十大盜寶藏的阿里巴巴一樣，有種捧著世間最珍惜的瑰寶，恨不得上去親兩口的衝動。

時旻慢慢轉過臉，和他對視的一剎那，唐昀差點忘記呼吸，一瞬不瞬地與時旻對視。

「呼……」唐昀重重呼出一口氣，時旻身上的意識網像潮水一樣，忽而散去。

時旻：「怎麼了？」

唐昀撓撓臉，「沒……」

時旻：「……」

唐昀：「我知道怎麼找他們了！」

時旻勾唇，「我的模型也建好了。」

「？」唐昀湊過去看，「這是什麼？」

時旻點了幾下，一座城市的立體三維圖就呈現在了唐昀的面前，「你找找那些被魂光蓋住的人，找到一個我們標註一個點，到時候談判可以找點幫手……」

唐昀瞬間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