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在意
嚴圓圓雖是把兄長「請」過來的,來之前卻也按流程和陛下打了招呼。景朝民風開放,出了嫁的嫡親兄妹之間並未嚴苛至此。皇帝一貫性情冷靜鎮定,與嚴頌卿又從小熟識。縱使知曉前事覺著頭頂微綠要發火,也不至於在個後宮里跟臣子動起手來。
桂嬤嬤一聽雲裳的話也著急起來,嚴圓圓卻只管慢吞吞整理妝容再喝杯茶。
按她說要真打起來讓她哥吃個教訓也好。別以為她不知道,若是爹娘真同意了不去那邊找麻煩,起碼有一半原因都是這個痴心漢子覺著自己就算沒能抱美人而歸,也不想鬧到眾人面前讓他輸得太慘太狼狽。
然而為了點情愛面子就輕易咽下這口氣,實在不符合他們嚴府的家風。怎麼都要狠狠打一場才算完吧?就算打完后那些御史全都參她身為貴妃「不以身作則草菅人命暴虐殘忍」那又如何,這大景朝上下只除了皇帝一個人,她還需要怕誰?
心裡存著這種念頭,便有意放慢動作叫親哥多吃點苦頭。桂嬤嬤雲裳等人在邊上一個勁轉悠,她慢悠悠打理好妝容預備出門看看——打前頭忽然冒出一群小黑點兒,領頭的穿著一襲袖口鑲金邊的黑袍,人高腿長身姿挺拔如松,正是傳聞里已然將使得自己頭上微綠的臣子打得爬不起來的皇帝本人。
只後頭並沒看見她那爬不起身的親哥嚴頌卿。
難道真被打了?
嚴圓圓一驚,迎著那人有如天際欲雨烏雲般幽深晦澀的目光,瞬間覺得紅杏一枝出牆來還被人抓現場的人彷彿成了她。
……呸呸!她才沒有紅杏出牆。她只不過裝病幾天現在卻還面色紅潤精神抖擻坐在這裡喝茶而已。嚴圓圓吞了吞口水,後知後覺地有點緊張並心虛起來。
皇帝來勢洶洶,到了跟前腳步卻難以察覺地慢了下來。面上那種「黑雲壓城城欲摧」的高冷表情略收了收,待她請了安才略一頷首:「朕正巧路過,來看看皇兒。」
「……哦。」
原來不是來抓她親哥的么?
面對這樣一本正經同她交代來意的皇帝,嚴圓圓不知怎的也失了語,只乾巴巴地示意嬤嬤去喊奶娘把皇兒抱出來。陛下大馬金刀徑自落座,把她剛剛喝過茶的杯子拿在手裡轉了一圈——嚴圓圓一驚,剛要說那個她方才用過,就看皇帝眉頭一蹙,很是嫌棄地將它擲到一旁,端了另一杯宮女新沏的熱茶抿了起來。
……嫌棄鎚子哦,以前兩個人好起來抱著她睡覺怎麼么么噠都不嫌棄,這會兒生了孩子人老珠黃了連個杯子都當著她面丟丟丟,男人的寵愛果然如白駒過隙就是這麼不可靠。
沒回過神且心塞的貴妃娘娘忽然好想把他趕出去。
皇帝不曉得自己一個口是心非的小動作做完好感度立馬負兩百,不動聲色地默默盯著那瓷杯看了幾眼,直到它被收走才忍痛挪開目光,逗起白白胖胖剛睡醒的兒子來。
景朝不講究抱子不抱孫,他捏著小兒子的胖手陪他在內殿的榻上玩了一會兒,忽而漫不經心般提起:「朕聽說你想給兒子起個小名。」
「啊……哦對,回稟陛下,臣妾確有此意。」
男人逗著兒子,眉眼不自覺柔和下來,那模樣如高嶺之花走下神壇,美貌值上升不知多少個百分比。嚴圓圓許久未見此情此景,縱使心內還在怨念,也不由被美色晃得眼花一瞬,回話的速度便慢了許多。
皇帝並未察覺她的失態,專註剛才的話題繼續「不經意」地隨口問:「說來聽聽。」
「……」反應過來的嚴圓圓回頭望了一眼,果然發現站得遠遠不打擾這幅皇家天倫之樂圖的桂嬤嬤小全子各自心虛低頭。
牆頭草!她摸摸鼻子,見皇帝目光不在自己身上,才道,「有幾個。陛下之前不是答應我……答應本宮大名雖做不了主,小名卻可以自己起么。本宮見小皇子白胖可愛憨態可掬,便隨意想了幾個。反正是小名無傷大雅,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應該也不會後悔吧?
後頭的話似乎是下意識溜出去的,結果被皇帝含義未明的眼神掃了一眼,嚴圓圓意外想起自己往日做了錯事或是出糗,便總是這麼縮著脖子在他面前唯唯諾諾裝無辜。那人似乎也回憶起了舊時情景,目光愈發柔軟,墨玉樣的眸子里依稀泛出笑意,如寒冰初化十分動人。
——但也只是一剎,兩人又同時想起了另一件事。剛才那般陷入回憶的甜澀酸脹彷彿不曾出現一般,她重新低下頭回到本該有的距離,聲線平靜毫無起伏,將後頭的話接了下去,「只這件事的確事關重大,臣妾之前只是一時興起,後來想想還是罷了吧。既是皇子的小名還是由陛下做主才是,臣妾怎好插手。」
他預備好的話便也接不下去,殿內靜了一瞬,她分明察覺那人的眼神在自己頭頂上轉了好幾圈,才聽他恢復了平日的語氣,「也罷。」
卻不說自己的意思,這句后便像收尾,兩人重新陷入沉默。只有傻乎乎不知世事的胖兒子被他爹逗著扭來扭去,笑得傻氣又天真。
帝妃間雖氣氛尷尬難言,皇帝也還是留在靈溪宮用了午膳。席間包括桂嬤嬤小全子在內等人皆大氣不敢出,只有宮娥默默上菜。如今嚴圓圓重掌後宮大權,雖管事上沒什麼大手段,自己宮裡的幾張嘴卻是照應得十分妥帖。皇帝許久沒在這裡用膳,倒比之前多吃了一些。撤了菜后便坐在椅子上不動彷彿沉思,依舊不提要走。
桂嬤嬤不敢吭聲,李福安不在,小全子看陛下許久不動,倒是隱晦地問過要不要在這兒小睡一會兒。無奈面無表情的天子只是再度黑雲壓城城欲摧地瞟了他眼,後者立馬額頭冒汗不敢吭聲。
嚴圓圓抱著兒子準備回房午睡,實在不耐煩看那人一副悶騷不高興的模樣坐在那兒等人問,眉毛一皺揚著下巴直接道:「小全子去準備一碗山楂消食湯,嬤嬤收拾一下偏殿,待會陛下要休息。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別都站這兒傻看著,靈溪宮不養閑人。」
「……」
幾人如蒙大赦,立即分頭行動起來。只皇帝仿若被戳到了某根筋,見她要走下意識追了出來。
靈溪宮外的桂花還未開敗,清甜的香氣若有實質,叫人恨不得含在口裡舔一舔是否和想象中一樣甜。午後的陽光照得人渾身暖洋洋,他一身玄衣面如冠玉,跟在她身旁與她並肩而行。胖兒子玩了一個中午已是累了,趴在她肩上呼呼大睡,這畫面美得仿若在夢裡。她從前懷著孩子時,縱使知道自己任務完成就要離開,有時也忍不住在那人溫柔又小心的目光里想:假使孩子出生后他們一家三口在一起,該是怎麼一副情形。
現在她在孩子在他也在,然而有些事情卻如同在兩人間劃開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深壑——叫此時此刻的她在晚間驚醒后,依舊心口發涼無法入眠。
嚴圓圓問不出口「你為什麼沒有選我」這種軟弱又丟臉的話。她所有能軟弱的都在穿越前扔給了渣男。她同樣愛懷裡這個胖兒子,而他的選擇不僅讓她失去了完成任務離開這裡的機會,同時……也讓從前自我感覺良好的她被用力呼了一巴掌,從自以為是的夢裡徹底清醒過來。
醒醒吧嚴圓圓。
沒有人會真的喜歡你。
也沒有人會選你。
她唇邊不知何時噙了一抹笑意,男人從側面望過去時,只覺那笑容鋒利如刀。他被刺得眸光一縮,卻不知道自己如何是好。
嚴圓圓抱著孩子一路行到內殿,將睡得迷迷糊糊的兒子放到床上,回身時那人還在她身側,便道:「小全子想來已經備好了山楂湯,陛下喝過以後去庭院走走,應當很快便能輕鬆起來。」
她眸中沒有半點笑意,臉上卻在笑。他見不得她這樣的表情,好似對什麼也不在意。他忽然沉怒起來,無法像之前那樣繼續掩耳盜鈴捂著傷疤等它自己復原,也無法繼續從前的計劃先叫她把態度軟化下來再好好說話,眉頭緊鎖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緒:「你還在對朕生氣。」
嚴圓圓微一挑眉,「臣妾不敢,陛下何曾做錯過?臣妾怎麼敢對陛下生氣呢。」
他不在意她略帶嘲諷的表情,只堅持追問:「你還在介意之前那件事。」
那眸子如同深潭般將她牢牢困在其中,內里幽暗晦澀夾雜萬般情緒,叫人不自覺屏住呼吸,只覺胸口哽住難辨真假。
可她仍舊只是笑:「是與不是又如何,小皇子現在好好的,臣妾也挨過來了。陛下還有什麼不滿的呢?何必耿耿於懷這麼久,臣妾早已忘了。」
「……是了,你怎麼會在意。」聽過這話,皇帝反而意外地沒有發怒。他只是用力握住了她的胳膊,眼裡似乎有兩團黑色的火焰在燒。好像比起她說在意,這般毫不放在心上更令他難以忍受。
嚴圓圓頭回看見這個一貫不動聲色的男人露出這種如同是痛的目光,灼燙逼人。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眼中被揉碎了,又被風吹向不同的地方——然後再也無法拼湊起來。
「你從來就不在意朕的想法。進宮亦不是本意。想來……若是給你一個機會離開——你一定會頭也不回地走了吧。」
一句話停頓三次,語到最後,那個男人的眼睛里便似乎涼到極致反而什麼都沒有,徹底沉寂下來。
他似乎頭一回試圖做出苦笑的弧度,然而唇角僵在那裡半響,卻只是垂下了眼,連手也鬆開了。
——然而這一瞬間,嚴圓圓的心臟如同突然被什麼東西用力扯了一下,莫名其妙也疼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