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又見
在景朝臣民心中,當今聖上從來都是文韜武略無所不能,如天神一般的人物,即使泰山崩於頂仍不動聲色。
說來也怪,先皇在時,這位本是才華不顯不受重視的十三子,因母妃不受寵娘家隱有頹敗,皇子爭鬥時都無人將他放在眼中。誰料他少時意外跌入湖中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又因不受寵直接送到京城外的山莊養病自生自滅,結果半路遇上神醫針灸施救后贈予妙方,之後便如同被神仙點醒般忽然開竅。
不僅蟄伏數年,待奸宦動手便黃雀在後以雷霆手段迅速剿殺,之後更是一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竟翻身一躍由小可憐一舉成了最後的大贏家。
若不是他雷厲風行,說不定此時景朝上下還在風雨飄搖之中。
故而文人騷客雖有事沒事仍愛作詩感懷「遍身綺羅者,不是養蠶人」,私心裡卻對這位公正嚴明能人善用的陛下很是愛戴。若有人指點當今聖上膝下空虛中宮無主,內外混亂容忍貴妃做大之類,必有讀書人群情激奮一擁而上,你一言我一句,必引經據典將對方駁得無言以對才罷休。
做皇帝能真正做到如此民心所向,也的確是件了不起的事。
同理,能一鼓作再不衰三未竭,反覆挑釁最終將這一位了不起的陛下再度逼得拂袖而去……大概也是種自帶的天賦。
只她依舊不明白,或是不願往深了想,為何表面看來明明他才是理虧的一方,卻一而再再而三以這種模樣說出這樣的話。
——那個可能性令人心驚,也叫她不敢繼續往下猜測。
她在原地嘆了口氣,到底沒有追上去。
*
皇帝午膳后自靈溪宮面色沉沉拂袖而去,頓時引得宮內猜想無數。桂嬤嬤等人一頭霧水皆不知發生何事,唯一知情的貴妃娘娘像個沒事人似的,過了沒兩日便重整旗鼓打開宮門。
皇上多日不來後宮也是常事,既沒證據說貴妃失寵,之前那般關了禁閉都只是小打小鬧,眾人也不敢胡亂猜測。只靈溪宮謝絕來訪牌子一摘,立刻有妃嬪迫不及待地奔來拜訪探聽消息——竟然撲了個空。
守門的宮娥行了禮,往遠處的亭台樓閣示意:貴妃娘娘用過早膳后興緻頗好,去逛御花園去了。
既還有逛園子的興緻,想來應當也沒什麼大事?
一干妃嬪對視一眼半信半疑地離開,經過御花園時果然聽見裡頭琴瑟聲聲很是熱鬧。眾人分花拂柳循著聲音過去,張目一望——哎喲,這是哪門子運氣?
新來的秀女碰上盛寵的貴妃,花骨朵還沒開便要被打焉了?難怪貴妃娘娘之前連選秀的事都交給良妃二人,原來在這兒等著。倒是出好戲。
眾妃嬪紛紛上前請安,站到一旁圍觀。正中眉眼微彎的女子並不在意,她面前正聚了許多花兒似的姑娘,一個賽一個地嬌嫩。隱晦望向她的目光或嫉恨或囂張或艷羨或討好,倒讓她想起自己從前選秀時,也跟這群小姑娘般擠在一團仰望高位妃子。
不過那時皇帝壓根沒幾個妃嬪。皇后雖愛計較,卻拉不下臉為難她們這些剛進宮的新手嫩雞。珍妃還沒進宮,良妃倒是來說過幾句貼心話,賜些小東西拉攏人心,順便秀秀陛下對她的寵愛。儘管那所謂「寵愛」不過是年節時的例行禮物。
想到這裡,嚴圓圓無意識摸了摸腰間的玉佩,立刻有幾人投來利劍般的目光,其中便有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柳覓珊。
這次新晉秀女中有好幾個才貌或後台出色的。選秀的單子要經過她過目,初選時皇帝又在場,良妃珍妃等人不敢明目張胆做手腳,只好期望進了宮以後能有什麼「意外」。
柳覓珊正是二八年華,年紀輕後台硬底氣足,新來的妃嬪請過安又在那兒與貴妃說話,站了許久早有不耐。她身邊的是近來與她交好的丁妙彤。後者外貌清秀性格活潑,父親只是個末流小官。見貴妃娘娘外貌雖不至天人之資,但眸光明亮笑容和煦,舉手投足大方不失貴氣,眼神不由充滿欽羨,趁無人注意時便對身旁好友低聲說了句:「貴妃娘娘真好看。」
「……」
柳覓珊一向最憎恨嚴圓圓,哪聽得這種話,見從來追捧自己的人忽然倒戈投向另一邊,心頭火起登時狠狠瞪了丁妙彤一眼。後者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很是委屈,偏偏性子直憋不住話,不由嘟囔了一句:「我又沒有說錯,做什麼瞪我,貴妃娘娘本來就很好看……」
話音未落便叫對方冷笑一聲打斷,只聽她道:「你既那麼喜歡她,私下找個機會上門撒嬌賣俏求人家帶著你,看她理不理你就是了,在這兒和我說什麼?我又不稀罕她!」
兩人之前畢竟交好,這番冷言冷語砸下來,丁妙彤立時紅了眼眶:「……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我不過同你說說自己的看法罷了,縱使看不上,何必這樣羞辱我!我……你我相識這麼多日,我又不是什麼路邊的小貓小狗,見誰就要上去討食吃!」
「呵呵,」柳覓珊看眾人眾星捧月皆圍著那人,早已氣紅了眼,朝她冷嗤一聲,「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又不是你肚裡的蟲子,此時也不過說說自己的話,怎知你究竟是怎樣想的呢?」
「你……」
嚴圓圓還應付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打探,一時真有些忘了還有那麼多小姑娘在等著自己說話。誰知她還沒開口,那頭人群里已經鬧嚷起來。一個身材嬌小面容清秀稚嫩的秀女不知怎麼,竟抹著眼淚哇啊哇啊不管不顧地哭了起來。她旁邊站著個面色不虞身材高挑的姑娘,見嚴圓圓看過去,立馬惡狠狠地瞪回來,半點虧都不能吃。
她一時愣住:「這是……」
好傢夥……這是真哭啊。旁邊秀女看不過眼遞了條帕子過去,小姑娘接過來牛氣衝天嚶嚶嚶直接擤了一通鼻涕,那秀女臉都綠了。
宮裡頭許久沒出過哭得如此直爽的姑娘,旁邊大小妃嬪皆看呆了。那姑娘也不害羞,邊哭邊打哭嗝,指著柳覓珊義氣乎乎地說話:「我……我丁妙彤說到做到……嗝!從今往後……往後再也不理、嗝……理柳覓珊了!」
「……」
如此霸氣的話說得全是眼淚口水味兒,上首的嚴圓圓聽見旁邊有妃嬪都忍不住「哎喲」一聲不忍直視。
發完脾氣沒想到對方竟然這麼受不得氣,直接鬧將開來,此刻被眾人注視的柳覓珊亦是覺得丟臉極了,咬著后槽牙把話還回去:「……我也絕不會再和你說話!」
「說……說到做到!」
「說到做到!」
兩人約定完,各自哼了聲走向不同方向。嚴圓圓在上頭看了半響,那秀女才總算想起來這是什麼地方。發現上首的貴妃娘娘等人皆數望著她,立馬雙目圓睜,看口型喊了一句「我天爺」才撲通跪下,那聲音她聽著都替她疼:「……貴貴貴妃娘娘恕罪!我……小女情急之下不小心失態了!娘娘恕罪!」
傻乎乎的有點萌,叫她想起剛進宮那會兒自己也是這麼蠢得可以。
嚴圓圓望見一旁的負責秀女的嬤嬤抖若篩糠,今天帶了這麼個冤家出來,估計心裡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她微微一笑正要說話,旁邊有個秀女卻是恰巧,堪堪卡在她欲開口那瞬跟著跪下求情:「娘娘恕罪,丁妹妹性情天真活潑不通世事,她從小不在京城長大,沒有見過娘娘天顏,並非有意冒犯。教養嬤嬤教訓了好多次都不長進,這回本是不欲帶她出來的,臣女不忍才一再求情。如今釀成大禍,臣女自願一力承擔,還望娘娘明鑒。」
「……杜姐姐!」
那個叫丁妙彤的秀女似是沒想到會有人替她出面謝罪,感動之餘立刻往地上鏘鏘磕了幾個大響頭,再抬臉時腫著兔子眼額上青了一片:「是臣女不懂事,不管杜姐姐的事,娘娘不要治她的罪,臣女一力承當就是了!」
「丁妹妹不必如此,是我慫恿你出來的,自然不能看你受過。娘娘明鑒,都是臣女的錯,娘娘不要怪丁妹妹。」
「……」
為了出風頭顯露自己而為了認錯爭奪不休,在宮裡也是常有的事。那丁妙彤也許不是如此想的,另外一人卻不一定了。
嚴圓圓冷眼旁觀二人爭執不休搶著認錯,不覺又摸了摸腰間的玉佩。想起前日那個男子在她面前弔兒郎當地說「要嫁隨她」,眼中卻滿目蒼夷,不知是做了多久的準備才有勇氣在她面前說的這番話。
她眯了眯眼,唇邊莫名一彎,慢條斯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目光卻是落在個子稍高面容秀麗清冷的那人身上:「你叫杜懷薇?」
那人衣袖下沒藏好的手指分明用力握了一握,才垂著頭眉眼不動地回答:「是,娘娘,臣女杜懷薇。」
嚴圓圓笑了一下,手指仿若不經意般摸了摸腕間通透的玉鐲,似笑非笑道:「久聞杜姑娘大名,陛下也曾同本宮提起你。『京城第一才女』,果然名不虛傳。」
這玉鐲,現下跪著這人曾經也有一隻。
「……」
其餘人的目光瞬間如刀一般投射過去,那人仿若不堪重負,瘦弱的脊背被壓得稍稍一彎,反而抬起頭,仿若無畏地迎上她的眼神:「臣女惶恐。」
那張臉上可半點看不出惶恐,只有倔強和不服輸,許是以為她一定會趁此機會把她徹底弄出宮去吧。
嚴圓圓微微一笑。
她才不會做那種傻事。
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能更好地把對方掌握在手心裡,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