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骨肉親緣

71.骨肉親緣

北平的秋天和春天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幾場秋風刮過,天氣驟然涼了下來,其後像是沒有過渡一般,第一場冬雪便飄然而至,雖是零星細弱的霰雪,亦能令人對即將到來的漫長冬日,生出幾許畏懼之感。

寧王府中已提前生起炭火,尤其是上房處,更是支應了額外份例。對於這類主母借著手中權柄稍有逾越之舉,府內除卻東院以外的其餘人等皆心照不宣——卻是不知從何時起,王妃體弱易感風寒之說成了闔府人盡皆知的事,更有不脛而走的風言,原來王妃不易生養,王爺為其遍尋良方卻終是無甚效用。

許是因為心灰意冷,王府中人漸漸發覺,一季盛夏並一個短暫的秋天過去,府中的男主人寧王變得慵懶起來,和初到北平時的意氣風發不同,那份精明銳利好似被上房中縈繞不散的葯香消磨殆盡。除非有必要公務,等閑必是在家中與妻妾纏綿相伴,一時與側妃舞劍把酒,一時又與正妃品茗作畫,真是忙得不亦樂乎。直把個眉梢眼角弄得儘是溫存之意,雖更添風流韻致,卻也不免令人唏噓,從前那個幹練的好兒郎已是湮沒在胭脂河裡,再也不復尋覓。

然則皇天不負有心人,到了這一年立冬時節,東院中到底傳來了喜訊,寧王側妃已是懷有兩個月的身孕。府內眾人提及此事,皆不免眉花眼笑,也不過是因著寧王欣喜之下大加封賞了一番而已。

咸熙二年的冬日之於京師金陵,卻是格外嚴寒,一場多年未遇的大雪不期而至,展眼已將巍巍皇城覆蓋成一片蒼茫。京師本地人久不見如此好雪,又兼之年中那一場分外難熬的酷暑,不禁聯想起卦書之言,這等天象莫非預示著兵戈之兆?

坊間流言不足取信,京師百姓很快發覺,他們年輕的君主不僅沒有窮兵黷武,且施政極為寬仁。當年冬日一紙詔書,將壽陽公主在內的一眾宗親加恩封賞,壽陽公主特賜國朝大長公主封號,並恩賞其長子公爵銜。沉寂多年的河東薛氏終於在咸熙一朝再度浮出水面,雖然皇帝不曾為駙馬都尉翻案,但此舉亦不吝於提醒世人,往事已矣,新帝既往不咎的態勢確已坐實。

紛紛揚揚的大雪早就停住,空中只零星飄來一些細雪,似珠粉玉屑,落在人面上亦不覺得寒冷。

皇帝李錫珩自御輦上下來,伸手托住了皇後周仲瑩的臂彎。周遭宮人早已習慣皇帝如是照料皇后,便安分的避讓開來,恭敬目送二人向太后所居的壽康宮正殿行去。

殿內彌散著幽幽沉水香氣,金狻猊香爐中猶自吐出裊裊碧絲,寶座之畔圍著幾個暖爐,將殿中熏蒸的宛若晴暖春日。

太后靠在寶座之上,宮人捧出一塊蜀中新供奉的絲料,一面閑話一面細看。聽得內臣稟報,方抬起頭來,含笑望著近前行禮的帝后,頷首道,「起來罷,難得這麼冷的天氣,皇帝皇后還能想著來看哀家。」

宮人奉上滾熱的茶湯,太后揮揮手命殿中人退去,眼望皇帝,閑話道,「這一場瑞雪來的及時,或可緩解山東今歲的大旱,這是國朝祥瑞之兆,哀家也許多年未曾見過京師落下如此大雪了。」

李錫珩點頭笑道,「是,今秋兒子與皇后祭天求雨,果然還是有些成效。只是天氣嚴寒,母后還須保重鳳體,切勿著了風寒。」

太后擺首笑笑,道,「皇帝看看哀家這裡,已被她們用炭盆子團團圍裹住,略坐一坐都要生出汗來,哪裡還能著涼。」說得三人皆笑了起來,太后頓了頓,復微笑問道,「聽說大長公主欲上京叩謝皇恩,這會子水路陸路皆是不便,大長公主年事已高,還是免了罷。」

李錫珩應道,「兒子也是這個想法,已告知去蘇州傳旨之人,叫姑祖母好生保養身子,不必在此時折騰。」

太后頷首笑道,「那便好。不過說起來,哀家確實也有多年未曾見過大長公主了。」轉口問道,「聽聞六科廊的言官對皇帝這道旨意多有微詞,便是覺得對薛氏一門優容太過?不知那薛侍郎如今作何態度?」

李錫珩垂目想了一道,淡淡笑道,「薛崢是省事之人,自不肯在此時過多表態。兒子倒並不覺得對姑祖母有何優容,這旨意原就是對宗室,並非只對姑祖母或是薛氏。何況兒子也僅是兌現了一半承諾,並不曾兌現當日對薛崢的全部承諾。」

這話中之意,太后自然心知肚明,便即緩緩笑道,「那確是急不得的事,不過才三年罷了,皇帝也須顧念先帝,做到這個份上已是給足了他薛家體面,為駙馬都尉翻案一說,且再等合適時機罷。」

李錫珩頷首應是,半晌便聽太后笑道,「說起優待宗室,皇帝的幾位兄弟也該得些恩典。如今宮裡頭萬事皆好,只是缺了生氣,哀家上了歲數,便是想看些年輕活潑的面孔。」說著已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皇后,才接著道,「皇帝預備何時接了親藩之子入京,讓哀家也能含飴弄孫一回?」

此言既出,周仲瑩不由一怔,連忙看向李錫珩,只見他疏懶一笑道,「兒子想著,不若明春再行頒旨,且六郎膝下尚無子,旨意一下,倒不免像是催促人家了。」

太后不以為然的笑道,「哀家聽說,六哥兒的側妃任氏已有身孕了,就不知是男是女。」想了須臾,再度閑閑笑道,「可惜了,無論長子或是長女,卻都不是阿笙所出。」

李錫珩含笑未語,忽聽周仲瑩輕聲應道,「兒臣早前曾聽姐姐信中言道,自去了燕地,她身子便不似從前那般康健,恐是水土不慣之故,是以目下正自調理。想來姐姐心中也盼著能為六弟早些誕下子嗣。」

話音未落,太后已笑了出來,轉顧皇后,目光中並無一絲暖意,似帶嘲諷,似是冷笑道,「正是呢,說起來,咱們周家的女孩到底是在子嗣上緣淺,哀家只得了皇帝一個,你們姐妹倆竟是連個影兒都沒有。」言罷,已是發出一聲長長的嗟嘆。

周仲瑩登時羞愧得滿臉赤紅,慌忙垂首下去,不敢再多言半句。正自發窘,手背卻忽地一暖,只見李錫珩已握住她的手,溫柔一笑,道,「阿瑩還年輕,兒子也還年輕,母后不必多慮,誕下一個聰明伶俐的太子是遲早之事,兒子並不著急。」

這話是沖著太后說的,亦是沖著周仲瑩娓娓道來。太后冷冷瞥著皇帝一番舉動,也不接他的話茬,自顧自笑著言他,「不錯,哀家是不急。六哥兒側妃這一胎無論男女,哀傢俱是疼愛,左不過都是哀家的孫兒罷了。」

見皇帝不置可否,目光仍是流連於皇后,太后不禁再度冷笑,出聲提點道,「既已決定,就放手去做罷,親藩子嗣入京不過是為哀家膝下能有些兒孫,至於旁的也未見得有多大用處。比方說六哥兒,皇帝心裡就該清楚,於他而言最緊要之人,早就已在這宮闈之中。說起來,皇后也該多抽些時間去看望太嬪們了。」

周仲瑩聞言,忙起身道了一句是,轉首再望李錫珩時,便見他雙眉凝結不展,神情似乎頗為不耐,亦像是對太后適才的話心生反感,連忙賠笑著將話題岔開,緩解這番尷尬氣氛。

待帝后請安歸來,回至皇後殿中,李錫珩猶自面帶不虞,悶悶閑坐榻上。周仲瑩一面為其解下冠帶,一面笑問道,「你又生哪門子的悶氣,非要在母後面前帶出幌子,何苦來呢?」

李錫珩搖了搖頭,伸臂將她攬入懷中,輕聲嘆道,「我近日已有些後悔,不該聽了旁人諫言,命親藩子嗣入京,這是明明白白的充當質子,也是明明白白的讓人骨肉分離。」

周仲瑩微微頷首,道,「可是你心意已定,太后心意更是堅持,已挽回不得了。」半晌也跟著嘆息道,「我雖沒做過母親,可也能想見得出母子分離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路遙千里,一朝分別再難相見。這政令自然不近人情,你心裡懊悔,日後便對子侄們多謝關愛照拂,好不好?」

李錫珩點頭道,「也只能如此了,倘若朕的兄弟們都能安分,朕自當善待這些孩子,怕就怕,如此行事仍於事無補。」

見周仲瑩秀眉一蹙,方解釋道,「朕的兄弟未必個個都能顧惜骨肉,若是效仿漢高祖那般行事,朕又能奈何?」

周仲瑩愣了愣,思想一番既已明白,不由心中一陣寒涼,半日卻聽他笑了出來,搖首道,「朕這個比方不好,倒有些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朕心意已定,卻也想賭上一賭,賭我李氏兒郎尚且不至喪心病狂,罔顧親倫,罔顧自家骨血。」

周仲瑩心頭髮緊,只覺這番言語令人難捱,隨口問道,「既如此,你還在母後面前擺什麼臉色,讓人只以為你打算廢除這個法子呢。」

李錫珩聞言,忽然重重一嘆,抱住周仲瑩的手一松,自己也就勢倒在了榻上,「朕只是想到了如太嬪。你也見過她的,那是個極為純良無害的女人,早年間卻是被先帝所誤。如此良善之人,朕心中何嘗忍心……且朕自己也有母親,將心比心,如何能以母子親情要挾,更加不能做出戕害人母之舉。不然,朕又與漢高祖有何異?」

周仲瑩亦歪在他身畔,以手支頤,柔聲道,「所以你是不滿母后那般提醒之語?她不過是說說,今後如何行事還不是你說了算,何必認真較這個道理?你既存了孝心更該知道,孝者,唯色難也。還不時時記在心間,往後千萬別做出那等不耐的神情,讓母后見了豈不傷心難過?」

她眉尖若蹙,吐氣如蘭,一雙靈動妙目滿是殷殷關懷,看得李錫珩心中一動,不由自主地湊近,在她面頰上吻了一記,含笑道,「知道了,你真真是賢妻。只是太后今日有句話說得對,你何時才肯連那良母一併做起來,讓我也有些盼頭?」

一番話又說得周仲瑩雙頰如中了酒般泛起酡紅,她本來生得清麗絕倫,加之被這樣嬌艷顏色一襯,更生瀲灧嫵媚,看得李錫珩情不自禁欺近,溫聲絮語道,「不如眼下就好好試上一試。」

兩下里不免一陣繾綣,正自低語說笑間,卻聽內臣進殿,隔著十二曲屏風稟道,「皇上,薛侍郎在暖閣外求見。」

李錫珩眉峰一蹙,已翻身坐起,一面言道,「外頭天寒,叫薛侍郎進暖閣中候著,朕這便過去。」

話是這般說,卻見他坐了須臾,身子一仰又倒在了榻上,懶洋洋地抱怨道,「這個薛崢如今愈發不解風情了,在這個時候擾人,外頭天寒地凍,偏他還有這份心思跑來議政。」

周仲瑩見他這般疲懶,不禁好笑,拽著他的手臂硬是將他拖起,一壁勸道,「皇上也知道外頭天寒地凍,難得臣子有著份心意,還不一道勤勉些,別叫人等那麼久了。」

李錫珩無法,只得站起身來,由著她為自己將冠帶再度穿戴好,口中仍是不滿道,「讓你脫滑躲過去,我心裡不甘,回頭聽他嘮叨完,你須得好好補償我才行。」

說著便耐不住,一雙手只在周仲瑩身上游移撫摸,半晌只聽啪地一聲,卻是周仲瑩滿面含嗔地將那不安分的手打落,撇嘴道,「皇上可穩重些罷,外頭有你的重臣等著,再這般下去,叫臣工們聽聞,還不得連上多少摺子,參劾我這個皇后呢。」

李錫珩聽著一笑,道,「誰敢?凡是非議中宮者,朕一個都不輕饒。你且放心就是,帝后如此和睦,該是他們做臣子亦覺得欣慰之事,誰那麼不開眼卻來討這個嫌。」笑了一陣,見周仲瑩已推了他幾道,復恨恨道,「偏你這般給那小薛面子,你再不知,他原不是什麼好人,郎心似鐵說得就是他這樣人。」

見他抬腳便要走,周仲瑩便不解道,「這話什麼意思?」李錫珩頓住腳步,回首看了看她,終是一笑道,「本不該告訴你的,你聽過也就罷了。」一面壓低聲音,輕言道,「你可知道那引質子入京的法子,最初是誰想出來的?」

周仲瑩先是一怔,旋即已明白過來,不禁訝然道,「是薛崢?他……看不出那麼溫潤和悅的一個人……這樣說來,果真是郎心似鐵了。」

李錫珩笑得一笑,伸手在她額間輕輕一點,道,「旁人是冷心冷清,你的夫君卻只誠心待你。便請皇后好生在此等候,朕歸來之時,再與皇后共商百年延祚大計。」

周仲瑩垂眸略略一笑,方抬首目送他遠去。少頃眼角的笑意便漸漸凝結,徒留下一抹似有似無的淡淡愁緒,心中默想著方才李錫珩的話,只覺得世情無常,人心難料。一時又想到他待自己一番情意,不由重新坐在榻上,痴痴的發起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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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依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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