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人群中央,躺著一具四分五裂的屍體,說是屍體倒不如說是屍塊更為恰當。死者整個身體像是被野獸啃嚙過一般,碎得七零八落,沒有一塊是完整。四肢紛紛從身體脫離,斷成幾截,頭顱也自顧滾到一邊,冷眼旁觀著往日與自己緊密相連的各部分。
就算頭顱脫離了血肉模糊的軀幹,它的樣子也並不好看。半個腦袋凹陷進去,赫然是被重物敲打的痕迹,一個奇怪的印記掛在那斷頭的額間,像是牛頭,又像是鱷首。
屍體旁邊,武當一行面色發青,尤其是為首的希聲,緊抿著雙唇,銳利的目光不時在眾人面上劃過,飽含警惕與怒意。
「發生何事?」
眾人轉過視線,只見岳沉檀三人徐徐行來。有人立刻迎上去道:「哎呀岳少俠,你們可算來了。昨天大夥好不容易從洞里爬出來,想著過一夜再上路。沒想到這一大早起來,又死人了。」說著,聲音降低了幾分,「這回死的,可是武當的人。」
岳沉檀來到希聲身邊:「希聲道長,節哀。」
希聲冷冷點了點頭,語氣不善道:「昨日少林與太沖兩隊人馬已經先行一步,不知閣下三人為何姍姍來遲」
言下之意,已是把他們三人視作了嫌疑人。
岳沉檀正欲開口,賈無欺按了按他的肩膀,腆著肚子向前幾步,笑嘻嘻道:「我說希聲道長,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情況險惡,要從那洞中逃出自然要花不少功夫。你們武功高強,從那洞里脫身自然是小事一樁,可你看我這身板,要從那麼高的洞頂爬出去,實在是不容易。」說著,他還向眾人展示了一下他笨重的身軀,然後指了指岳沉檀二人道,「我能從那裡逃出來,多虧了岳小哥和薛小哥,要不今日你們恐怕都見不到我了。昨日他二人助我逃出后,天色已然不早,我又怕路上遇到什麼凶禽猛獸,黑夜之中豈不更難以招架?於是便說服他倆跟我一同找了個落腳的地方,先湊合一夜,等天亮了再上路。」
他說完,只見一個咳嗽得不能自已的病秧子從人群外擠了進來,正是辜一酩。這人眼下青黑,一副羸弱之態,很容易讓人放下提防之心。他對希聲略一施禮,道:「伍兄所言非虛,小可本與伍兄一同入洞,只是那洞崩塌得突然,我二人便被人群衝散。我們入洞較晚,洞頂崩塌時也還在洞口一帶,道長一行那時想必已深入洞腹,從洞中脫身後沒看見他們也屬自然。我也是多虧幫眾兄弟幫助,才勉強追上了大部隊。」
眾人本來就對岳沉檀三人沒什麼懷疑之心,全是希聲一人草木皆兵,把久未現身的三人視作了懷疑對象,這下聽完兩人的話語后,更是徹底相信這遲來的三人是清清白白的。
希聲一看眾人的表情,也知道自己的懷疑有些站不住腳,冷哼一聲,他沖岳沉檀道:「早就聽聞岳兄助公門破獲一起大案,斷案能力必然非凡。我派中橫死的兄弟,就靠岳兄來還他公道了。」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岳沉檀神色不變,只是靜靜駛到屍體身邊,端詳片刻道:「屍體可有人動過?」
「我們移動過。」一個小道士應道,「我等只是看玄誠師兄死相慘烈,把他的屍骨拼湊完整罷了。」
「顱骨被重物擊碎。額間的印記,」岳沉檀目光一凝,「是龍紋。」
「龍紋?」
此話一出,大家開始議論紛紛。身為武當弟子,面容上當然必須乾淨素潔,不能刻有奇怪的圖案,如今出現在屍首上的紋路,極有可能是兇器留下的痕迹。既能將顱骨敲得粉碎,又會留下龍紋的武器,這江湖上並不多見。
「我想到了,是龍頭拐!」有人喊道。
「不是一般龍頭拐。」辜一酩接過話頭,悠悠道,「尋常龍頭拐,龍頭極小,或者只是尋常拐杖杖首刻有夔龍紋。這根龍頭拐,龍頭不僅不小,且雕工精細,以至於雖是印記,龍鬚卻也根根分明,看得清楚。而且從顱骨的損傷來看,兇手只用一擊,便將半個顱骨徹底擊碎。有這麼強的內力,又使得是這麼一根龍頭拐的人,江湖上好像沒幾個。」
他並沒有立刻點出兇手的身份,但這已經足夠。昔年靠一雙利眼和一根精銅龍頭拐行走江湖,令不少武林豪傑拊掌稱讚的人,姓穆,名千里。
正是於震遠鏢局中身死的人稱「神眼」的錦衣老者,穆千里。
可是穆千里已經死了,死人又怎麼可能再殺人?每個想喊出穆千里名字的人,在開口之際,又都把這個名字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可惜,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腦子,比如鐵鯊幫那個姍姍來遲的胖子。
「樂兄說的,莫不是江湖人稱『神眼』的穆千里?」賈無欺作恍然大悟道,「這可奇怪了,之前那少林小哥是死於方破甲的銀梭之下,現在這位武當小哥又是死在穆千里的龍頭拐杖下,難不成,這六凡山中真有鬼不成?」他說著撓撓頭,「可這說不通啊,按理說,佛門聖地,清凈無塵,又怎麼會有鬼怪出來呢?」
「若不是有真鬼,那便是有人在裝神弄鬼。」希聲站在一側,冷冷道,「我倒要看看,這六凡山中,究竟還有什麼古怪。」
「道長好膽量!」賈無欺拍掌道,可惜希聲白了他一眼,並不理會。
「道長還是小心些。」薛沾衣站在岳沉檀身側,不陰不陽道,「事出蹊蹺,豈知不是裝神弄鬼而是神魔天罰呢?」
混江湖的人,乾乾淨淨的沒幾個,誰的雙手沒粘過幾滴血呢?薛沾衣此話一出,不少人回想起自上山後發生的一幕幕情景,都感覺背後一涼,冷汗直下。一時間人心惶惶,無人敢出聲。
希聲看著眾人畏畏縮縮的表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重重地哼了一聲,振袖而去。賈無欺和辜一酩對上視線,朝對方擠了擠眼睛,沒想到卻被對方不輕不重地瞪了一眼。
賈無欺轉轉眼珠,難道他什麼時候又得罪師兄了?
看著辜一酩轉身而去的背影,一個涼涼的聲音從他身側響起:「在看什麼?」
賈無欺側眼一看,岳沉檀不知何時已來到了他身邊。
「沒什麼,就看著希聲道長的模樣,似乎還在生氣。」賈無欺道。
「他生氣,與你何干。」岳沉檀面色冷肅,語氣淡淡,「何必自尋煩惱。」
「岳兄說的是。」賈無欺從善如流,推著岳沉檀的輪椅跟著隊伍行進,一邊走一邊低聲問道,「岳兄,你對你師弟了解多少?」
岳沉檀微微一頓:「比你只少不多。」
這意思是,了解自己比了解薛沾衣多,還是不如自己了解得薛沾衣多?不管哪一種,都讓賈無欺的心情變得不錯。
他正對著岳沉檀後腦勺偷笑了一笑,然後正色道:「那岳兄可知他平時是否敬天地敬鬼神?」
依他之見,那薛沾衣就是個混不吝的妄人,管你什麼天地鬼神,遇佛殺佛遇魔殺魔,天不怕地不怕。
岳沉檀聽他這麼一問,眉頭微蹙,片刻后舒展開來,平靜道:「據我所知,並未。」
「哦……」賈無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飛沙走石,白骨遍野。
翻過一座山頭后,賈無欺一行看見的便是這番景象。
水草豐美,鳥語花香的景色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戈壁荒原。狂風卷著滾燙的沙石毫不客氣的朝眾人劈頭蓋臉地刮下,一排排傲然挺立的長燃香,在熱風中發出一陣又一陣的低鳴。曬得通紅的銅管下,是一具具已經開始腐爛的屍體,散發出讓人難以忍受的惡臭。
這些屍體中,有飛禽,有走獸,也有人。先死的已經只剩皚皚白骨,后死的血肉之軀尚存。
走在隊伍前方的人,湊到一排長燃香前查看,突然不可遏制的發出了一聲尖叫。充斥著死亡氣息的荒原上,這麼一聲突兀的尖叫,讓整個氛圍變得尤為可怖。
「發生何事?」索盧崢聽到叫聲,快走幾步,來到了長燃香前。看到眼前的景象,他身形一頓,半晌說不出話來。
尋常屍體自然不會讓索盧崢感到意外。
尋常屍體也不會讓這些見慣大風大浪的江湖人士紛紛發出錯愕的喊聲。
長燃香腳下的屍體,死狀並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他們的臉。那是一張張大家都分外熟悉的臉,是與隊伍中這些活著的人,容貌無二的臉。
躺在長燃香腳下,肉身半腐的屍體,全都頂著大家熟悉的面容——有索盧崢,有李吞滔,有行正,有希聲,有還在隊伍里打打鬧鬧的鐵鯊幫弟子,也有面色鐵青的武當派道士……這些屍體的面容與本人毫無差別,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他們已經死了,而本人卻依舊活著。
不管是什麼人,看到與自己面容無二的屍體,心裡都不會怎麼好過。
賈無欺卻是個意外,他東張西望,尋找著頂著自己這張臉的屍體,臉上掛著一副興緻勃勃的表情。若是看到相熟人的「屍體」,他還會好心地通知一下對方,比如這樣:「嘿,兄弟,我剛看見你死在那兒了。」
被他通知的人都會十分殷勤地送他一個白眼,除了這位——
「多謝告知。」岳沉檀目光沉靜,一聲感謝說得鄭重其事,發自肺腑。
「客氣什麼。」賈無欺哥倆好的拍了拍岳沉檀的肩膀。
「伍兄似乎對這些屍體很感興趣?」岳沉檀狀似不經意道。
「我是對他們的臉很感興趣。」賈無欺搓搓手,「這臉上的手藝做得真不錯。」
「哦?」岳沉檀眉頭一剔,「伍兄的意思是,他們的臉被動過手腳?」
賈無欺嘿嘿一笑,看了岳沉檀一眼道:「岳兄,你這麼著可是不厚道了。」
「此話怎講?」岳沉檀好整以暇道。
「我對岳兄從來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岳兄對我,似乎並不是這樣。是個明白人都知道,天下絕無可能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這些屍體若不是在臉上做了手腳,又怎麼會和大夥撞了臉?我可不信岳兄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沒想到。岳兄這麼故意一問,難道是想試探我不成?」賈無欺斜眼看向岳沉檀。
「我並非存有試探之意,」岳沉檀面上一派波瀾不興,「方才一問,不過意在拋磚引玉罷了。」
「岳兄真是看得起我。」賈無欺懶懶一笑,「我不過是胡言亂語,哪裡當得起珠玉之言。」
岳沉檀只是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多言,兀自向長燃香下的屍體駛去。那些頂著各幫各派弟子的屍體,有的已經被心急手快的幫眾撕掉了臉上那層面具,露出了真實的面目——那是一張張陌生的臉,不要說認識,就連見都沒人見過。
臉上的端倪被人識破,很快就有人發現了這些屍體穿著打扮上也有問題。這些屍體的頭髮被人一把抓下,光禿禿的頭頂上露出了一個個戒疤。
「這些人,難道都是——和尚?!」
此話一出,不少人大吃一驚,忙掀開手邊屍體的頭髮查看,果不其然,這些屍體腦袋上頂的頭髮都不屬於他們自己,他們真正的身份,是頂著戒疤的出家人。
「這荒郊野嶺的,哪裡來的出家人?」眾人紛紛疑惑道。
「有可能是六凡寺的僧人。」索盧崢沉聲道,「這山中種種古怪,皆與六凡寺脫不了干係。可六凡寺住持無憂大師德望遠揚,若他坐鎮寺中,定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索盧大人的意思是……」李吞滔湊到跟前,出聲道,「這六凡寺中,也出了事?」
「極有可能。」索盧崢說著,從身旁的侍衛手中接過一張面具,沖著陽光看了一眼道,「況這面具製作精良,定然出自大家之手,如今這幕後之人故意把這一張張面具曝露在我們面前,實在令人琢磨不透。」
「可否將面具借我一看?」岳沉檀開口道。
「自然。」
索盧崢將面具遞給岳沉檀,岳沉檀轉手就遞到賈無欺面前:「拿著。」
賈無欺接過面具塞進懷裡,也不言謝,只笑嘻嘻道:「知我者,岳兄也。」
「是么。」岳沉檀薄唇微啟,輕輕吐出兩個字,除了他自己,再沒有別人能夠聽見。
眾人在這荒漠之上行走數里,熱風越刮越急,長燃香如排簫一般,發出陣陣轟鳴,不停在人耳邊鼓噪。有內力較弱者,此刻已經感到有些頭暈目眩,不知是因氣溫太高還是身體太累。
目無點翠的荒原上,一座巨大的石壁紮根於沙礫中,出現在了大家的面前。而那石壁之上,自然是眾人再熟悉不過的艷麗佛畫。
佛畫色彩艷麗,筆觸精細,所畫的內容,卻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慄。
石壁之上,密密麻麻地畫著形態各異的惡鬼。有的腹大如斗四肢卻骨瘦如柴,有的喉嚨噴火頭部流膿。有的飢腸轆轆卻無法進食,有的衣不蔽體卻地處寒天凍地。有的在啃嚙自己身上的皮肉,有的在吸食膿尿糞便。
佛畫中,這些惡鬼們承受著冷、熱、飢、渴、疲累不堪等種種痛楚,掙扎煎熬,不得解脫。這就是六道之中的餓鬼道。
然而最令人汗毛豎起的,並不是餓鬼道的慘烈景象。
岳沉檀駛到石壁前,在佛畫上幾處地方輕輕一拂,眾人這才發現,原來佛畫上那些痛苦的惡鬼,還有另一張臉——有的瀕臨凍死卻咧嘴狂笑,有的奄奄一息卻涎眉鄧眼,有的趴在泥濘中勾唇一笑,有的津津有味地啃著自己的手指。
身處餓鬼道,卻毫無痛苦猙獰之神色,反倒怡然自得好不快活。如此詭異之情狀,恐怕才是真正的惡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