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第五十四回

面對來勢迅猛的攻擊,岳沉檀神色沉靜,全無一絲慌張。那淬毒的銀梭於他而言,與一般的石子無異,他衣袖一揮,整個人如紙鳶一般向後飄去。袖間飛出數枚菩提子,被掌風夾雜著,向那些看上去鋒利無比的銀梭撞去。

說也奇怪,星月菩提子再為難得,也是木質,與金石所鑄的銀梭相比,孰鋒孰利,不言自明。可這本該被銀梭擊碎的菩提子,卻帶著不同尋常的韌勁,將急雨般的銀梭堪堪改變了方向。原本朝岳沉檀從頭到腳籠罩而來的銀梭,被菩提子一撞,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沿著弧形的軌道,飛了出去,再也無法對岳沉檀形成任何威脅。

「方總鏢頭,得罪。」

岳沉檀薄唇輕啟,腳下已是微微一蹬,整個人凌空而起,朝方破甲迎面攻去。方破甲見勢不好,後撤一步,欲蓄力迎擊。可腳后不知何時多出幾塊石子,讓他不由一趔趄,身形一晃。

一隻有力的手撐在他身後,幫他穩住了身形。

那隻手的主人,正是雙唇緊抿的索盧崢。

「索盧大人此刻竟還有功夫顧及他人,在下好生佩服。」賈無欺笑吟吟道,「只是連□□都控制不好的索盧大人,如今又要如何為方總鏢頭助拳呢?」

「閣下此話何意?」索盧崢面色不改,沉聲道。

「早就聽聞索盧大人一桿火龍槍名動天下,可之前穿過隧道時,在下卻看到索盧大人背上所負□□頻頻撞上石壁,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樣。」賈無欺舔舔有些發乾的嘴唇,「若是善使□□,對此般武器駕輕就熟,自然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索盧大人以為呢?」

不等索盧崢開口,有個人已經挺身而出,率先道:「既如此,不如我來一試。」說話的,正是久未開口的洛十誡。他話不多言,一呼一吸間,陰陽雙劍業已出鞘,一股威壓無聲傳開,內力不足者已悄悄退後,避開了這股凜然劍意。

「有勞閣下。」賈無欺倒不見外,又隨口扔出一個炸彈,「既然少林和御前司的領隊都有人一試,武當的領隊咱們也不好落下,希聲道長,你說是也不是?」

「好個無禮的小子!貧道今天便讓你知道,我武當名門正派,豈容得你小子隨意構陷!」希聲怒氣沖沖說完,袖子一抖,化掌為拳,直直衝賈無欺攻來。

「梅掌門救我!」

賈無欺才不跟他正面交手,腳下抹油,一下便躲到了梅獨凜身後。梅獨凜長眉一挑,竟然沒有出聲斥責,眾人看向賈無欺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欽佩,還有讚賞對方不怕死的勇氣。

武學出身,情急之時,最難掩藏。尋常交手或可用別門別派的招式作遮掩,但真正到了生死時刻,獨門絕技還是會情不自禁地使了出來。岳沉檀、洛十誡、梅獨凜三人自然不是尋常對手,要想從這三人手下逃出生天已是萬難,何況獲勝。不過十招來回,這三人的對手就暴露了真實的身份。

「行正」的真實面目是方破甲自不必說,那「索盧崢」早就嫌背上□□礙事,將它摜在地上,以臂為槍,以指為矛,朝洛十誡攻去。一刺一穿,正是聞名江湖的飲血指。

「這人是——張虯指!」

不少人認出了「索盧崢」的真實身份。如此一來,殺害那名御前司侍衛的人也已清楚明白,正是頂著「索盧崢」這張臉的張虯指。

可真正的索盧崢又在何處?

他們是何時被掉包的?

索盧崢功夫了得,又是誰將他制服?

這種種謎團,眾人已無暇顧及,只因與梅獨凜交手時一直遲遲不肯拔劍的希聲,終於從背上的包裹里抽出了長劍。

等隱在包裹中的劍首被緩緩抽出,眾人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哪裡是劍,分明就是一柄龍頭拐。怪不得這位「希聲」一直不曾拔劍,原來想隱藏的便是埋在包袱里的這個龍頭。

這個龍頭,與印在玄誠屍首上的那個龍頭印無二。

「穆千里——」有人低呼道,「怎麼會!」

不怪眾人難以置信,「神眼」穆千里在江湖上素有威名,因參與破獲不少公門大案,也令不少朝堂大員青眼相加。這樣一個在江湖廟堂都頗有名望的老人,為何會假裝身死,又為何會假借江湖後輩的身份出現在這裡,這一切都令人摸不著頭腦。

「正是老夫。」被認出了身份,穆千里倒也洒脫,徑自揭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一張遍布皺紋的臉便出現在了大家面前。

面如槁木,眼如鷹隼。

確實是穆千里。

「穆老,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許多對穆千里心懷敬畏的年輕人,失望又疑惑地問道。

穆千里只是掃了眾人一眼,他像是在看與方破甲戰得正酣的岳沉檀,又像是在看神色瞭然的賈無欺,終究還是收回目光,一句話也沒有多說。

「你就是穆千里。」梅獨凜持劍而立,冷聲道。

「是。」穆千里點點頭。

「有名有姓,死得不冤。」梅獨凜眼神冰冷,已經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穆千里不欲多言,手中拐杖龍頭一揚,眨眼之間,已攻去四十九式,每一擊都是毫不留情地砸向致命處。

梅獨凜冷哼一聲,一手持劍,一手負在身後。也不出手,像是逗小孩般左避右閃。等那四十九式結束,他冷冷道:「不過如此。」

只聽一聲龍吟,他手中的無鞘劍不知何時已然刺出,不過一擊,他手腕已翻轉百十次,龍吟再出之時,那柄無鞘劍已經穩穩噹噹地回到了他的背上。而他的對手,已經仰面倒在了地上,額間的梅花與身旁的龍頭相互映襯,形成了一幅古怪的畫面。

只有一擊,只用一擊,聞名江湖的穆千里,就真真正正的成了一具屍體。

「收拾一下。」梅獨凜面無表情瞧了一眼地上的屍體,扔給派中弟子一句話,便走到了一邊。彷彿那地上的死人,與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世上能得到他費心一瞥的事物並不多,洛十誡的劍法算是其中一個。

張虯指與洛十誡相對而立,兩人以這幅姿態相持已久,似乎都在努力找著對方的破綻。張虯指早聞洛十誡大名,知道與對方交手,搶了先機便是賣了破綻,只能得來一個死字,故而隱而不發,專等著對方先出手。

他自認為自己的策略十分高明,卻不知道,就在兩相對立的時候,自己全身上下三十六處死穴已全在洛十誡的掌握之中。

就在他暗自得意的時候,洛十誡突然唇髭微動,吐出一個「請」字。

還不知對方所「請」為何,重如泰山的劍威已替對方做出了回答。張虯指自詡膂力驚人,生平對戰無數巨力怪人,從未有過今天這樣的體驗。當他用最引以為傲的一雙臂膀,抵住對方的劍身時,卻被一股沒頂的絕望瞬間擊垮。

那雙壯可擎天的臂膀,在重如千鈞的劍勢之下,如不堪一擊的竹篾,啪地一下,就被輕易壓斷。不過是兩柄長劍,卻輕輕巧巧地封住了他所有的去路,抵住了他所有的攻擊。劍威深重,他幾乎被迫得喘不過氣來。

他想要勉力支撐,可全身上下如同麵條一般,軟綿綿地使不上半點力氣。洛十誡的手腕只是微微一按,他便不受控制地咚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冷汗順著額角流下,前襟後背全部濕透,滴落下來的雨水並沒有給他帶來半點涼爽,反倒讓他遍體生寒,顫抖不已。那雙強勁有力的手臂,如今已如篩糠一般,垂在他的身側,抖個不停,哪裡還有半點平日里遒勁有力的模樣。

「承讓。」洛十誡收回雙劍,面容冷肅,沒有半分獲勝的喜悅,似乎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三人的戰鬥已有二人偃旗息鼓,只剩下岳沉檀與方破甲。方破甲梭梭直指要害,岳沉檀卻式式留有餘地,這讓兩人的交手遲遲沒有落下帷幕。

方破甲混跡江湖多年,很是懂得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的道理。岳沉檀腿腳不便,他卻偏要頻頻變換身形,在快速的閃身中射出飛梭。吸取了之前的經驗,他的銀梭不再是鋪天蓋地而去,而是只朝岳沉檀腿部幾處重要穴位釘去,角度刁鑽,十分難避。

就在他以為快要得手之時,臉色卻忽然一變——

原本腳下生根立在地面的岳沉檀,僅憑輕盈一躍,就避過了他的攻擊。

賈無欺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免不了為方破甲這位老兄唉聲嘆息。他算盤打得是好,可卻沒有想到,岳沉檀雖然腿腳不便,身形卻十分輕盈。他不擅長輾轉騰挪,飛身閃避卻尤為出色。方破甲的對敵之策不僅沒有打到對方的軟肋,反倒是恰恰中了對方的下懷。

樹枝、高台、石板,無一不是落腳之處,雨水、飛葉、磚瓦無一不是遮掩之物。岳沉檀身形飄忽,蹤跡難尋,一時間,這天上地下,似乎都是他獵獵作響的長袍的影子。就在方破甲凝神尋覓的時候,一股凌厲的拳風卻從他頭頂劈頭蓋臉砸下,他措手不及,抬拳去擋,將這一擊硬生生接了下來。

就在他身形一矮,消化此拳中的內勁時,卻聽到嗖嗖幾聲破空聲響起。定睛一看,數枚菩提子穿過雨簾,直衝他環跳、檀中二穴擊去。他此刻身形不穩,全身內力已用去化解拳風中的綿勁之力,哪還來得及應對這等奇襲。

避無可避。

那幾枚菩提子,彈無虛發,粒粒命中。方破甲只覺渾身一片酥麻,再一秒,已經脫力地栽倒在地,動彈不得。

他仰頭一望,岳沉檀足尖一點枝頭,飛身而下,看向他的眼神如深沉古井,毫無波瀾。

武當、少林、御前司,三大門派的弟子義憤填膺地圍住了地上還在喘氣的兩個人,呼喊著讓他們交出真正的領隊。可惜的是,任他們怎麼威逼利誘,方破甲和張虯指的嘴都閉得死死的,彷彿帶了鎖一般,半個字也不漏出來。

「何必廢話。」梅獨凜冷眼旁觀片刻,拔劍便要上前。

在如今隊伍之中,武當、少林、御前司群龍無首,梅獨凜身為太沖劍派掌門,算是位份最高的,他要砍人,誰又敢攔,只得眼睜睜看著他持劍走到那二人身前。

「且慢。」出聲阻止地是另一個大家都不敢惹的角色,洛十誡。

梅獨凜腳步一收,轉過身,冷冷道:「你要攔我。」

他只說了簡簡單單四個字,可就是明明白白表現出「攔我者死」的意思。

洛十誡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肅容道:「有時給出答案,不一定要靠說話。」

「閣下這話說得可真有意思。」一直作壁上觀的薛沾衣嗤笑一聲,表情充滿了嘲諷,「薛某倒想領教下,閣下想如何讓他們給出答案。」

他的冷言冷語並沒有讓洛十誡面色難看,對方只是平靜地轉過身對眾人道:「各位若是有什麼問題,但說無妨。」

有個御前司的侍衛,半信半疑地擠到隊伍前,試探地問向那兩人:「索盧大人如今身在何處?」

方破甲和張虯指對視一眼,隨即低下頭,不再說話。

「閣下放心,洛某現在有十分的把握,貴司領隊性命無憂。」洛十誡淡淡道。

那侍衛聽了洛十誡的話,一直緊繃的臉略略有些放鬆,隨即又有些不確定道:「閣下是如何得知?」

「若是貴司領隊已經身死,他們斷不會相視一眼,試探對方的反應。」洛十誡聲音沉穩篤定,「所以閣下大可寬懷。」

他此話一出,方破甲與張虯指兩人深深將頭埋在懷裡,看來是連一絲表情也不想泄露了。

看到此情此景,洛十誡卻突然淡淡一笑。

「你笑什麼?」薛沾衣十分不客氣地問。

「洛兄是笑,原本十分的把握,現在成了十二分。」開口回答的不是洛十誡,而是靜坐在一旁的岳沉檀。

「洛兄?」薛沾衣有些吃驚道,「小師哥你認識此人?」

不怪薛沾衣驚訝,旁人也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一路上洛十誡與少林一行並無交集,和岳沉檀更是一句交談也無,岳沉檀此時卻道出一聲「洛兄」,是故作熟稔,還是……

「我與岳兄數年之前有過一面之緣。」

洛十誡的話,算是為大家做出了解答。只是大家還是想不明白,既然是相識之人,這一路上又怎會半點互動都沒有?難道高手的世界都是這麼難以捉摸?

大家紛紛瞧了瞧梅獨凜,又偷偷摸摸地收回了視線。

「原來如此。小師哥既然認識,也不說早點替我引見引見。」薛沾衣有些嬌嗔道,「剛才小師哥所說,十分成了十二分,是為何意?」

「洛兄做出判斷時,本還帶著些揣測,只是方破甲二人的反應,徹徹底底坐實了洛兄的推斷。」岳沉檀道。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恍然大悟,若不是猜對了答案,那兩人怎麼會把臉藏得嚴嚴實實,一點表情都不願露出來,想來是不願再被洛十誡看出什麼端倪。

「若索盧大人性命無虞,行正師弟和希聲道長也應無甚大礙。」岳沉檀看向眾人,「當務之急,是將他三人從山中解救出來。」

「可六凡寺……」有人遲疑道。

這也是讓許多人在前進與撤退之間游移不定的原因。他們大張旗鼓的進山,為的就是上六凡寺一探這失蹤佛首的究竟,如今六凡寺就在眼前,難道要他們轉身離去半途而廢嗎?可又不能棄師兄性命於不顧,一時間陷入兩難,難以決斷。

「小師哥,不如這樣。」薛沾衣站在一旁提議道,「我們兵分兩路,一路下山去找被冒名頂替的三位,一路上山前往六凡寺,你看如何?」

岳沉檀看他一眼,點點頭,算是同意。

「可六凡山這麼大,要從哪裡開始找呢?」

六凡山峰巒疊起,山勢怪異,光是上山便費了他們不少功夫。如今要沿著山路漫無目的搜尋,其中艱難,可想而知。

「我倒有個提議。」賈無欺蹲在一旁,下巴朝地上那兩人揚了揚道,「行正法師、希聲道長還有索盧大人身手不凡,要將他們制服並取而代之已是不易,況且他們還對隊伍中的其他人出了手,眾目睽睽之下,一定沒有太多時間將那三位隱藏,想必是就近找了隱秘的地方,把那三位藏了起來。各位若是要找,便從屍體發現的地方開始搜尋,應該能很快找到他們的蹤跡。」

「倒是有幾分道理……」

「也是,咱們經過的好幾處洞穴幽深曲折,很適合隱匿蹤跡……」

說話間,各門各派的隊伍已經開始就誰去誰留討論了起來。討論最激烈的當屬鐵鯊幫了,他們中雖然沒被人取而代之,但江湖道義,理應派人下山一同去尋找失蹤的三人。但幫中的每個兄弟又都希望能上六凡寺去瞧瞧那傳說中被摘星客覬覦的佛像,都吵吵嚷嚷地不想下山,李吞滔被他們搞得頭痛不已,最後決定,抽籤決定去留,一切皆由天定。

不一會兒,賈無欺從吵鬧不堪的人群中慢慢退了出來,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對他而言,抽籤才不是什麼天註定,而是看誰的手穩准狠。這等小事,對他來說,簡直是手到擒來。不過嘛,為了裝裝樣子,他還是要做出一副被老天寵幸的神情。

「抽中了?」岳沉檀來到他身邊,雖是問句,語氣卻十分篤定。

「恩。」賈無欺重重點了點頭,隨即瞧向他,「岳兄你呢?」

「我隨他們下山。」岳沉檀淡淡道。

賈無欺有些錯愕:「為何?你不同我們一道上山嗎?」話一出口,他又自覺失言,立刻緊緊閉上了嘴巴。

岳沉檀轉過頭,靜靜看他:「你很希望我同你一道上山?」

「也沒有。」賈無欺一隻腳不停摩挲著地面,有些局促道,「我原本以為岳兄一定會上山的。」

「哦?」

「六凡寺與少林頗有淵源,行正法師此刻無法現身,岳兄作為天玄大師的弟子,理應代表少林前往一探究竟。」賈無欺說完,覺得自己解釋得十分蒼白無力,有些懊喪地垂下了頭。

「薛師弟與我師出同門,由他代替我與行正師弟前往六凡寺,也合情合理。」

聽完岳沉檀的話,賈無欺神色變得有些古怪:「你真的決定,讓那位薛小哥,代為前去嗎?」

「有何不妥?」岳沉檀深深看他一眼,帶著賈無欺看不懂的神情。

「其實也沒什麼。」賈無欺避開他的視線,喉頭微動,然後道,「只是薛小哥性格乖張,若是見了住持有什麼唐突的舉動,你又不在,恐怕沒人能攔得住他。」

「是么。」岳沉檀終於不再看向賈無欺,收回視線,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人群中的討論聲也漸漸變小,各門各派的隊伍已分成兩撥,翹首而立,不知在等待著誰的命令。賈無欺抬眼看去,只見辜一酩站在下山的隊伍里,朝他眨了眨眼。

他摸不清辜一酩的打算,不過既然對方要下山,自然有他的緣由。師兄下山,岳沉檀也下山,看來上山之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想到六凡寺中可能存在的種種危險,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為何嘆氣?」岳沉檀問道。

沒想到連嘆氣也被對方注意道,賈無欺只得硬著頭皮道:「這上山之路,恐怕不平。」

「既有住持坐鎮,想來不會有什麼差池。」

賈無欺勾了勾嘴角,苦笑一下,他搞不清岳沉檀心裡在想什麼,是不是在拿自己剛剛說的話來堵自己?其實他早就猜到,六凡寺中的僧眾恐怕皆已身死,但剛才提到薛沾衣時,他還是以住持活著為前提在說話。岳沉檀此刻說出「住持坐鎮」四個字,到底是無心,還是有意?

不等他多想,岳沉檀輕飄飄地又來一句:「無需擔心,只用留意天人五衰便可。」

說完,岳沉檀也不等他的回應,徑自走向了人群中。賈無欺留在原地,腦中回想著「天人五衰」四個字,十分摸不著頭腦。

岳沉檀一動,眾人也都跟著動了起來。鐵鯊幫以李吞滔為首的一干兄弟,下山幫忙搜尋,願意揀苦差事干,不少人稱讚起李吞滔的俠肝義膽。太沖劍派的所有弟子都被梅獨凜趕去山下尋人,只他一人前往六凡寺。武當隨行之人本就不多,六凡寺之事於他們而言並沒有失蹤的希聲師兄來得要緊,於是全數決定下山。少林一行也是如此,在岳沉檀的帶領下紛紛表示要下山搜尋行正師兄的下落,岳沉檀也不勉強,就只余薛沾衣一人願意上山。

這麼一來,上山之人寥寥無幾,不過包括賈無欺在內的鐵鯊幫數人以及梅獨凜、薛沾衣還有一個洛十誡。賈無欺瞧瞧這幾人,人數雖然不多,但戰鬥力卻不弱。就算途中發生了什麼意外,也有梅獨凜和洛十誡兩尊大佛頂著,懸著的一顆心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通往六凡寺的山路無比順達,彷彿眾人從山腳下一路而來的經歷都是幻覺。山路既不狹窄也不崎嶇,山石平整,十分適宜攀爬。唯一與尋常山路的不同之處,恐怕就是山路兩邊高聳的長燃香了。一根根紅得發亮的銅管,整整齊齊排成一列,直插雲霄,遠遠望去,十分威武壯觀。但想到岳沉檀之前對這長燃香的猜測,賈無欺欣賞的心情全無,只剩下謹慎和提防。

六凡寺的山門,靜悄悄地敞開著,既沒有前來迎接的住持,也沒有四處洒掃的僧人。像是姜太公最樸素無比的魚鉤,耐心等待著主動送上門來的獵物。

「小心。」賈無欺皺了皺鼻子,提醒跨門而入的眾人,他已經率先聞到了一些十分不美妙的氣味。

跨入山門,石道上,魚池邊,殿門前,全是六凡寺的僧人們。可惜的是,大都已腐爛化膿,面目全非。他們無法以血肉之軀殷勤招待,只能用森森白骨聊以相迎。

看到滿地腐肉生蛆的屍體,梅獨凜冰封的面容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表情。他有些厭惡的皺皺眉,扔出兩個字:「無聊。」

他生平最厭惡的便是毫無美感的殺人手段,如今這一具具屍體死狀凄慘,卻被人當做戰利品一般展覽,除了扔給殺人者「無聊」二字,他懶得給出人任何評價。

幾人穿過遍布腐屍的大殿,來到了僧人休憩的禪房。這禪房四周沒有花鳥樹木,卻立滿了長燃香,實在有些古怪。

薛沾衣捏著鼻子從一具具屍體前跨過,終於忍不住衝到門口道:「我實在受不了這股臭味,你們誰同我一道,去外面看看。」

梅獨凜冷冷看他一眼,沒有說話。洛十誡倒是停下翻查屍體的動作道:「目前尚未發現無憂大師的遺體,不如請鐵鯊幫的諸位隨閣下去外面查看。」

薛沾衣驕矜地瞟了賈無欺等人一眼,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你們幾個,跟我走。」

說著,頭也不回地飛快走出禪房,簡直如同逃跑一般。

賈無欺回頭看了看禪房中的兩人,梅獨凜面無表情無甚異樣,想來對洛十誡的這個提議也沒什麼異議。於是略一抱拳,朝二人告辭,帶著鐵鯊幫的幾個兄弟離開了禪房。

他們遠遠看見薛沾衣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沒想到薛沾衣像打了雞血一樣,越走越急,越走越快。他們也只好加快步伐,悶頭追趕,不知不覺間已穿過六凡寺後院,來到了一處山頭。

那山頭對面,赫然是一面絕壁,絕壁之上,巍然聳立的正是六凡寺的鎮寺之寶,釋迦摩尼佛石像。如今這座十人高的石像,沒了頭顱,光禿禿的頸項穿過雲間,顯得怪異有詭譎。

「愣著幹嘛,趕緊過來看。」薛沾衣不知何時已飛身到了佛像之上,他們仰頭看去,他的身形已如螻蟻般大小。

賈無欺一行看著那佛像都有些為難,他們可沒有這麼好的輕功,能從這山頭一下飛到對面山頭。所幸兩山之間,掛著一條木質弔橋,可惜兩邊用作扶手的繩索不知何時已經腐爛,只剩下光禿禿的幾塊木板,被繩子不松不緊地連接著,充當踏板。山風吹過,這條弔橋開始顫顫巍巍地搖晃,顯得分外弱不禁風。

「我先過去,等我到了,你們再跟過來。」賈無欺咬了咬牙,還是決定身先士卒。他雖不能從這山直接飛到那山,但山間橫貫的幾條木板已足夠他作為施展輕功的踏板,就算這弔橋中途斷掉,他的輕功也足可保命,讓他飛到對面去。

說走就走,他定了定身,弓腰屈膝,小心翼翼地走上了那條晃晃悠悠地弔橋。他步子邁的極小,幾乎是腳不離地的在弔橋上緩慢前行,就算如此,中途還是有幾次身形不穩,左搖右晃。這一小步的差池,迎接他的可就是萬丈深淵。

幸好都是有驚無險。

等他成功踏上絕壁頂端時,他腳下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弔橋對面,應景地響起了啪啪的鼓掌聲。

「上來。」薛沾衣站在佛像光禿禿的頸部,探出頭招呼道。

「哦。」賈無欺悶聲應道。

眾目睽睽之下,他自然不好使出什麼諸如梯雲縱、燕子三抄水之類的輕功秘技,只能老老實實地仰頭喊道:「薛小哥,我輕功不濟,若是無人相助,恐怕爬不上去。」

薛沾衣指甲蓋大小的腦袋又再次探了出來:「難不成要我抱你上來?」

「不敢不敢。」賈無欺趕緊搖頭。

「你敢一個試試。」薛沾衣冷嗤一聲,片刻之後,一條麻繩從賈無欺頭頂垂下,麻繩的那頭,正是石佛的頸項出,長度不長不短,剛剛好。

「抓著繩子爬上來。」薛沾衣不耐煩的聲音再度響起。

「薛小哥,這繩子是哪裡來的?」賈無欺隨口問道。

「我哪知道。」薛沾衣口氣不善道,「或許是修葺的工匠落下的。」

賈無欺老老實實「恩」了一聲,抓著繩子一步一步往上爬。那麻繩十分粗糙,帶著不少毛刺,他手一用勁,便在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就在他氣喘吁吁地快要爬到頂端的時候,卻聽到身後傳來兩聲慘叫。

他回頭一看,只見鐵鯊幫與他隨行的兩人不知何時一同踏上了弔橋。可那弔橋似乎不堪承受二人之重,原本繩結稀鬆的吊繩突然斷開,那二人猝不及防,堪堪抓住木板,半身掛在斷掉的弔橋上,半身已墜入深淵間。

「救命啊——」兩人的哭號隨風飄來,夾雜著風聲顯得分外凄厲。

賈無欺心有餘而力不足,他此刻只盼之前自己心中種種推斷皆是失誤,抬頭望向薛沾衣,希望對方能夠施以援手。

可惜的是,薛沾衣臉上的一抹興味,不偏不倚地落入了他眼中。一霎間,他閉了閉眼,兩聲哀號在他耳邊漸行漸遠,斷掉的弔橋垂在崖邊,空空蕩蕩,沒有半個人影。

「怎麼了?」薛沾衣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似乎帶了幾分玩味。

「沒事。」

他加快了節奏,雙手雙足同時用力,快速地爬完了繩索的最後一截。等他攀上佛像頂端時,他的兩隻手掌,已經血流如注。

巨大的佛像,沒了佛首,頸項處就是一片寬闊的圓台,就算站上十人,也依舊寬敞。薛沾衣站在佛身之上,負手而立,望著開闊的山景,像是陷入了沉思。

注意到身後的動靜,他這才轉過身,瞥了賈無欺血流不止的雙手一眼,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道:「你可真賣力。」

他眉眼精緻,就算對賈無欺從無好臉色,賈無欺也覺得賞心悅目。可此時此刻,他和顏悅色地與賈無欺交談,賈無欺卻有些不敢正視他的面容。

只覺其中戾氣太過,令人難以直視。

「過來。」他朝賈無欺招招手,示意對方走過去。

賈無欺雙手在袍子上抹了一抹,擦掉血跡,朝他的位置靠近了幾步。

「站這麼遠,真怕我吃了你么?」薛沾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我身上髒得很,站得近了恐怕擾了薛小哥的興緻。」賈無欺十分誠懇道。

「沒想到鐵鯊幫的人,也這般油嘴滑舌。」薛沾衣也不強求,轉過頭道,「你聽。」

賈無欺方才爬山時還未發覺,此刻卻察覺到,原本不大的風聲越來越強,在山頂呼嘯而過,掠過六凡寺,穿過排排長燃香,聲音低沉隱忍,如同在雲間穿梭的奔雷。

「焚風!」一股股蒸騰熱氣拂過他的臉頰,賈無欺脫口而出道。

薛沾衣看了他一眼,帶著些許讚賞道:「此風正是焚風。」說完,他又頗為期待地看向賈無欺,「你可知,這焚風有何特別之處?」

賈無欺面色一沉道:「旁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這焚風若穿過那長燃香,便如吹奏起魔音,那動靜落入人耳中,輕則頭昏目眩血氣上涌,重則經脈盡斷而亡。」

「知道不少。」薛沾衣頷首道,「不過,這焚風的威力,可不止如此。」說著,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六凡寺上,「你該慶幸,隨我出來。」

他話音剛落,突然狂風大作。原本隱而不發的悶響如同虎嘯般穿過山林,咆哮轟鳴,一聲接著一聲,在天地之間熊熊翻滾,震耳欲聾。這巨大的聲響驚天動地,整個六凡寺都為之一震。終於,六凡寺的泥磚泥瓦不堪重負,在天地轟鳴中,分崩離析,崩塌墜落。

「梅兄,洛兄——」想到還留在六凡寺中的幾人,賈無欺不由喊出了聲。那磚塊瓦塊,在這連綿不絕的混響中,紛紛掉落,塵土飛揚,原本蔚為壯觀的前朝古寺剎那之間便成了一抔抔黃土泥沙。

木石尚且如此,何況血肉之軀?

饒是武功再高,身法再好,又如何避過這突如其來的崩亂磚瓦?

賈無欺的擔憂之情,溢於言表。

「事到如今,你還有空擔心別人?」薛沾衣轉過身,一瞬不瞬地盯著他,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彰顯出他不錯的心情。

「不擔心別人,難道擔心你嗎?」賈無欺神色冷淡,聲音冰冷。

薛沾衣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眼睛一亮:「終於肯用真面目示人了嗎?」

「閣下難道沒聽過有句話叫作,來而不往非禮也?」

賈無欺身形一晃,不過眨眼之間,手上已多了一張薄如蟬翼的面具。

那被摘下面具的人難以置信的摸了摸面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晌才看向賈無欺,咬牙切齒道:「好快的身法,我倒是小瞧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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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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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 都市青春 殊途同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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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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