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第五十五回

「能得吳師伯一句誇獎,實乃在下的榮幸。」賈無欺拎著那張面具甩了甩,渾不在意地望向對面的人。

面具之下的人,沒有薛沾衣的昳麗面容,恰恰相反,這樣的眉眼鼻唇,出現在任何一張臉上,都是災難。整張臉像是被人硬生生削去一截,任何凸起都被磨平,只剩幾個孔洞,和平如紙張的面容。

「你知道我是誰?」那人似乎挑了挑眉,只是他的眉骨俱已磨平,如此動作,只能令他的眼角跟著抽動,顯得怪異無比。

「在下乃是千面門弟子,吳儔師伯的大名經常聽家師提起。」

「千面門,容非一?」吳儔冷嗤一聲,嘲諷地看向他,「你在說謊。容非一就算是死也不會提起我,況且,容非一的功夫也做不成你臉上這張面具。」

賈無欺被拆穿了,也十分無所謂道:「吳師伯既已猜到,又何須在下明言。」

吳儔狂笑一聲:「不錯,容非一不過一介投機鑽營的小人,又怎會教出你這等心性的弟子。」說完,不等賈無欺回答,他又問道,「你是何時猜出我的身份?」

「有老虎的那個山洞裡。」

吳儔哼了一聲:「不算早,也不算晚。」

「吳師伯易容術高絶,自然不會輕易被人發現。」

這通馬屁拍得吳儔身心舒暢,他揚了揚下巴,語氣也緩和了幾分:「你能看出其中端倪,這天下善易容者,已鮮有人可與你比肩。」

這話雖是在誇獎賈無欺,但其中的自得與傲慢,已溢於言表。

賈無欺咧嘴一笑:「吳師伯謬讚。說來慚愧,在下並不是看出來,而是聞出來的。」

吳儔豁然轉身,看向他:「哦?」

「在下與薛兄有過一面之緣,知道薛兄頗愛安息香味,衣物掛飾,都會熏染上安息香的味道。可那日在洞中,在下靠近吳師伯,竟沒聞到一絲一毫安息香的味道,反倒是清清楚楚地嗅到了獨活香。」

「原來如此。」吳儔聞言,居然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你既聞出獨活香的味道,定然會聯繫那個人。」

賈無欺點點頭,表示默認。

吳儔轉過身,望著含黛遠山,半晌道:「是他猜出了我的身份。」

「顏老大並沒有明說,只說那人|皮製法,像是師伯的手筆。」

「顏老大?」吳儔注意到他的稱呼,「難道顏枯不是你的師父?」

「並不算是。」賈無欺坦然道,「他只負責傳授我們易容易形之術。」

「哈哈哈——」吳儔聽到這番話,又是一陣狂笑,眼眶發紅,竟似要落下淚來,「師父生前,最愛的便是他,贊他天資聰穎,手法精純,我等拍馬不能相及。可那又如何,這人現下竟干起了教書匠的活,哈哈,哈哈哈——」

他笑聲猖狂豪放,配上他古怪的面容,整個人顯得十分猙獰。

「師父要做□□,我便剝皮割肉,用自己的血肉為材,最後不過僅得了一句『尚可』而已。師父說易容之人最忌稜角分明,特點太過,我便削骨磨節,把自己變成最完美的畫布,可最後呢?換來師父一句『蠢材』。出師之後,容非一和顏枯兩人,不費半點功夫,就得來一大波擁踅,被各大門派奉為座上賓。我呢?他二人一出,哪裡還有我的位置,費盡心力也不過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幫眾。」他猛地把臉湊到賈無欺眼前,張開的嘴唇發出「嗬嗬」的粗喘聲,「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公平可言?」

「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公平。」賈無欺淡然道。

「絕對的公平?」吳儔凄厲一笑,「我何曾盼望過絕對的公平?不過是期盼上天尚有一絲憐憫之心,給我一個機會。我甘為下士,夙興夜寐,可最後呢,不過是隨手可以替換的棋子。技不如我的運氣比我好,技高一籌的出身比我好,我有什麼,不過師父的一句平庸之才,就讓我永無翻身之日。」他仰頭高呼一聲,已入癲狂之境,「師出同門,他二人順風順水,何曾經歷過我所經歷的絕望與黑暗,為什麼!憑什麼!就因我命途多舛,活該顛沛流離永無出頭之日嗎?」

「容非一身為一派掌門,自然也有許多煩惱,至於顏老大……」賈無欺頓了頓,他想說入谷之人一定都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最後還是把後半句咽回了肚子里。

「掌門之煩惱?高位之苦衷?」吳儔笑得發抖,「這樣的煩惱與苦衷,我吳某人也想經歷啊。」

「你因不得武林同道青睞,於是便要想將他們取而代之,自己號令天下嗎?」賈無欺突然道。

吳儔笑聲乍停,神色平靜得有些詭異:「這本是計劃之一,可惜,可惜……」

可惜那些人都被識破,若是能頂著各大門派的首席弟子身份,想要在江湖上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也並不是幻想。

「計劃之一?」賈無欺皺了皺眉,「這六凡寺佛首可也是你們刻意偷走?難道從六凡寺佛首失竊開始,便是你們布下的局?可你又怎麼會和方破甲等人認識,震遠鏢局失竊的羊脂玉瓶豈非也與你有關?」

面對他連珠炮一般的問題,吳儔輕笑一聲,搖了搖頭道:「死到臨頭,你關心的問題實在太多。斷頭飯尚只有一頓,你這麼多問題,我又怎麼答得過來。不過嘛,」他話鋒一轉,「你若真心求問,可以用你的答案換一個我的答案。」

賈無欺一聽,好似放鬆了下來,不慌不忙的盤腿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望向吳儔:「這可是你說的,不準反悔。」

「當然。」吳儔歪嘴笑了笑。

「那問吧。」

吳儔上上下下掃視他一番,目光落在他身後,神色一動,道:「你出身何門何派?」看到賈無欺張嘴就要回答,他立刻出聲打斷道,「不要用什麼千面門門下,鐵鯊幫幫眾來搪塞我,你既然提到了顏枯,也就該知道,尋常小廟是容不下他這尊大佛的。」

「我……」賈無欺張了張嘴,像是在猶豫。

「你若實在為難,不如我來猜。」吳儔居然好心地放他一馬,「猜得不對,你可搖頭否認,若是猜對了,你便點頭。」

賈無欺點點頭,算是答應。

吳儔心中早有計較,只是故做沉思狀,片刻后道:「你是摘星谷的人。」

賈無欺一愣。

「你化身為鐵鯊幫幫眾,混上六凡寺,比起消失的佛首更關心的是這絕壁上所謂的『摘星箋』吧。」吳儔冷笑一聲,「顏枯平素最恨和名門正派的牛鼻子打交道,江湖中的大門大派自然不會是他的棲身之所。不是為了壯聲名,又十分關心佛首一事的人,自然與這『摘星箋』有牽連……或者說,」他看向賈無欺的目光又冷又冰,「你就是摘星客。」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賈無欺昂頭看他。

「於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吳儔以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看向他的身後,「但對我來說,這區別可就大了。」

一陣風刮過,賈無欺愕然回頭,一個玄色身影赫然出現在他面前——面容冷峻,神色寡淡,正是岳沉檀。

他是何時來的?

剛才說的,莫非都被他聽了去?

賈無欺心頭一突,正要開口,沒想到岳沉檀二話不說,就朝吳儔攻去。

他步法精妙,如同腳下生蓮,哪裡還有半點腿腳不便的模樣。吳儔被他攻得措手不及,連連閃避,兩人的身影在空蕩蕩的佛頸上閃動,雖是赤手空拳卻打出了兵刃相交的氣勢。

「你的腿——」慌亂間,吳儔出聲道。

「時好時壞。」岳沉檀說得不慌不忙,手中的拳頭卻虎虎生風,不過四字之間,已變換了三十六式,直直朝吳儔的空門砸去。

「鬼話。」吳儔左避右閃,根本無暇進攻,只能在抵擋的間隙抱怨對方不肯說實話。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岳沉檀答得十分坦然,飛身一躍,便從吳儔面前轉到了身後。接著只聽噗噗兩聲,吳儔膝后兩處陰谷穴驀地一痛,兩條腿不受控制的向前一跪,整個人倒在了地上。

看到他栽倒,岳沉檀也不急,一步一步,閑庭信步般來到了吳儔的面前。

「你不殺我?」吳儔挑釁道。

岳沉檀居高臨下地看向吳儔:「閣下武功如此不濟,生與死,都無甚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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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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