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寫給公爵夫人的信
「巴比巴比,馬佩爾掉到水裡了!」
馬克斯公爵拿著漁網走出門,遠遠地便看到女兒在湖邊蹦蹦跳跳地沖著他招呼。倘若忽略瑪麗話中的內容而單單隻看她手舞足蹈的樣子,一定會以為她在開心地報告什麼好消息。
「巴比!咳咳……」
水裡的馬佩爾正用狗刨的姿勢奮力掙扎,看到走來的父親便興奮地招呼,一時之間忘了划水連著嗆了幾口。
「你們這幾個小鬼,就知道添亂!去,都閃開!」
他大手一揮將孩子們趕開,彎下腰毫不費力地用漁網網住了落水的馬佩爾。
「盡給我找麻煩,真是的!」
「巴比……」
一向膽小的馬蒂爾德惴惴地開口,有點不安地扯了扯公爵殿下的衣襟。
「哈哈,巴比釣的這條魚比剛才的還大呢!」
蘇菲拍手大笑著打破了沉默,走到頭髮還在滴水的馬佩爾身旁比了比:「你們瞧,是這麼大的魚!」
「哈哈哈……」
瑪麗第一個笑出聲來,而剛剛還在擔心父親責怪的馬蒂爾德,也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
馬克斯公爵沒有理會女兒們的嬉鬧,他向前走出一步,喊了二兒子的名字:「戈克,魚竿沒掉吧?」
被叫到名字的男孩此刻正在湖裡奮力追趕落水的魚竿,聽到父親的呼喚,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抓住水裡的釣竿,一邊用空著的另一隻手奮力划水:「巴比!魚竿沒丟!」
「魚竿沒丟就上來吧!」
「可是魚跑了!沒有了!」
聽到戈克委屈的聲音,岸上的女孩子們都笑了。
「哎喲,行了,我們家又不等著那條魚下鍋!」馬克斯公爵好氣又好笑地搖搖頭。他將漁網扛在背上,用另一隻手拍拍女兒們的頭頂,「快去吃早點,快去吧!」
餐廳里,桃花心木的長桌上已經擺好了餐盤和刀叉,管家托馬斯彎著腰,正將托盤上的銀質大碗擺放到餐桌正中,那裡面盛有剛剛煮好的慕尼黑白腸——它由剁碎的小牛肉和腌豬肉加上洋蔥、歐芹和豆蔻調味而成,是馬克斯公爵城堡里最受歡迎的早餐。
餐桌兩端竹編的小筐里是新鮮出爐的麵包,這種叫做Brezel的8字形麵包圈被烘焙成了金黃色,上面撒著白白的粗鹽粒,香甜的黃油味道漸漸飄散開來。
「別亂嚷嚷!別亂嚷嚷!慢點!別那麼快,慢吃!別用手抓!小鬼,當心噎死你們!」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看著一擁而上的孩子們,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偶爾也會想,生了這麼多孩子到底是對還是錯——明明為他們操心最多的是她,可孩子們的性格卻偏偏都隨了父親馬克斯公爵,絲毫沒有一點貴族少爺和小姐應有的樣子。每次到了吃飯的時候餐廳里總是亂成一團,她甚至懷疑自己虐待了孩子們,以至於他們總是像城郊福利院里那群吃不飽飯的孤兒一樣爭搶。
「瑪麗!慢點!」
她一手提著裙子,一手拍了拍女兒的後背,試圖制止她用手撈白腸的舉動:「你的頭髮都要掉到碗里去了!」
「才沒有呢,媽咪!」拿到了白腸的瑪麗坐回椅子上,眼睛笑得彎成了一條線,心滿意足地吮了吮手指。
「媽咪,今天早晨吃白腸嗎?」
伴著話音響起的是皮靴踩在地板上的噠噠聲,馬佩爾跑進餐廳,摘了帽子遠遠地扔出去,低下頭撲騰著外套和皮褲上的水漬。
「馬佩爾,你現在就像只落湯雞!」
「嘻嘻……」
「哈哈……」
餐桌上的孩子們都被母親的話逗笑了。
馬佩爾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他淺金色的頭髮糾結成一縷一縷,水珠順著發梢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白襯衫上系好的領結早已鬆開,就連領口精緻的金屬扣子也被扯開了一顆。皮褲因為濕了水緊緊貼在腿上,而肩膀的背帶早已不知到哪裡去了。
「你也一樣,戈克!」
公爵夫人站在餐桌后,雙手在裙子的腰身處交握,眼睛里滿是笑意。對於另一隻落湯雞,她當然要無差別地笑話。
「托馬斯,給殿下換衣服。」
「對,別忘了換尿布。」馬克斯公爵一邊接道,一邊將甜芥末醬抹在盤子里的白腸上。他的幽默總是體現在方方面面,雖然這種直白的調侃在很多時候並不被上流社會所欣賞。
頭髮花白的管家向公爵夫人欠了欠身,可馬佩爾和戈克卻以實際行動表示吃飯大過天——他們跑到桌前伸手便撈出了盆子里的白腸,這樣的速度顯然不是一天練成的。
「馬克斯,你怎麼老是像下等人那樣吃東西。」
端坐在餐桌前的盧多維卡看著丈夫也像孩子們那樣伸手去抓白腸,開始了她每天早餐例行的勸說。
「這樣吃著香啊!」
事實上,馬克斯公爵的話並沒有說錯。在一百多年以後的巴伐利亞,人們依舊保持著一手端啤酒,一手抓白腸的習慣——偶爾被外來的遊客問起,他們總會豪爽地一笑,回答說這樣吃著比較香。
不過此時,這樣的解釋顯然無法令憂心忡忡的公爵夫人滿意。
「馬克斯,」她嘆了口氣,將手中的刀叉放下,銀質的餐具在餐盤周圍擺出了完美的八字形,「可你知道,孩子們都會學你的樣子的!我們有五個女兒,得為她們著想——」
「他們早就學會了!」
公爵夫人看了看餐桌上一邊啃香腸一邊吮手指的孩子們,終於(放棄了試圖教化這群「野蠻人」的努力:「真有你的!」
「媽咪媽咪!我有乖乖地用刀叉!」坐在盧多維卡身旁的蘇菲抬起頭,邀功似的對母親說。
「你還不如用手好一點!」盧多維卡拿起一旁的餐巾擦乾淨蘇菲臉上粘的到處都是的甜芥末醬,無奈地搖了搖頭,重新拿起刀叉,繼續一個人優雅地用餐。
「對了,茜茜哪兒去了?」
「遛馬去了。」盧多維卡是個無時無刻不在為兒女們操心的母親,「這孩子整天都騎在馬上,我真擔心——」
「內奈呢?」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默契再次發揮作用,馬克斯公爵趕忙拋出下一個問題,打斷自己妻子將要開始的嘮叨。
「她怕吃了白腸發胖。」
「哈,她可真鬼。」馬克斯公爵說著,拿起叉子又從碗里撈出一根白腸,開始關心他的另一個女兒,「蘇菲,你怎麼也不吃白腸?可別學內奈那樣,為了保持身材什麼都不吃。」
「反正你已經胖乎乎的,少吃一根白腸也不會有什麼區別。」坐在父親身旁的戈克笑嘻嘻地調侃道,他總愛逗這個最小的妹妹,看她鼓起腮生氣跳腳的模樣。
「媽咪!」
對於年紀最小力氣最弱的孩子來說,尋求父母的幫助無疑是最有效的辦法。父母和長輩總會對家中的幺女多一份疼愛,這條準則無論在哪個時代都不曾改變。
蘇菲放下吃了一半的麵包圈,用餐巾擦乾淨手指,抱住母親的胳膊開始撒嬌:「你看戈克又欺負我!」
「蘇菲,我幫你出氣!」
馬佩爾向來是蘇菲的最佳盟友,話音未落便跳下椅子——哼,剛剛戈克幫著瑪麗把他推到湖裡的事情,他還沒忘呢。
轉眼間餐桌上的位置已經空了三個,瑪麗也放下刀叉,拿起餐巾迅速地擦了擦嘴:「媽咪,我也吃飽了!」
「去吧,都去玩吧!」盧多維卡再次揉了揉太陽穴,覺得自己的頭都要被吵炸了,「簡直亂成一團糟!」
馬克斯公爵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冰涼的酒液混合著大麥的香甜味道流入口腔,帶來味蕾的極致享受。他滿足地嘆了口氣,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我說維卡,你少操一會兒心吧。先是我,後來有了孩子們,你嘮嘮叨叨地25年了……」
盧多維卡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了孩子們的尖叫,世界忽然變得安詳寧靜下來。馬克斯公爵的生活向來是平民一般隨性而不拘禮節的,可她卻與出身維特爾斯巴赫旁支的丈夫不同,是個真正高貴的公主——她在巴伐利亞皇宮出生,自小受到的便是嚴格宮廷禮儀的教育。說起來女兒們「公主」的稱呼其實來自於她這一半血統——即使在正式場合,她們只是「巴伐利亞王室公爵小姐殿下」而已。
這樣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雖然為他們贏得了帕森霍芬所有人的心,卻一直被很多自恃身份的貴族所嘲笑。可是——她看了看大廳里無憂無慮笑鬧的孩子們,這些年的歡樂不會假,她和丈夫這些年的感情也不會假。她所能做的,只是儘力給孩子們一個最美好的童年,至於長大以後的事情,就等他們長大以後再說吧。
「蘇菲,」馬佩爾跑到花園裡,叫住走在前面的女孩,「不是說好玩滾球嗎?你怎麼跑出來了?」
「看茜茜騎馬呀!」
說話間,一身火紅色騎裝的少女騎著馬自遠方奔來,眨眼便到了近前。這便是伊麗莎白公主了——她快要16歲,雖然個子還不算高,但已經漸漸褪去孩童的模樣有了少女的風姿。最吸引人的便是她燦爛甜美的笑容,家人和相熟的朋友總會叫著她的昵稱「茜茜」回應她熱情的招呼。
「巴比,媽咪,你們早!」
馬上的少女戴著小巧的軟呢帽,帽子下褐色的長發如同大海中彎彎的波浪,隨著她的動作一起一伏。
「茜茜!」馬克斯公爵得意地看著自己英姿颯爽的女兒,「跳過玫瑰花!」
茜茜在父親的指導下提起韁繩,身子微微前傾,馬匹便輕巧地越過前面的玫瑰花叢,寬大的裙擺在風中揚起美麗的弧度。
「蘇菲,馬佩爾,你們也在!」
少女跳下馬,笑靨如花。
「茜茜!」
蘇菲叫著姐姐的名字,奔了過來。
「蘇菲,」茜茜蹲下身,親了親妹妹的臉頰,「我們家最可愛的小天使。」
「茜茜,你可真棒!就像個女騎士!」
得到妹妹的誇獎,茜茜笑起來:「我們蘇菲長大以後,也一定是個出色的騎手!」
「至於馬佩爾呢,」她轉向一旁最小的弟弟,揉了揉他頭頂還有些濕漉漉的髮絲,「一定會是大將軍!」
「當然!」馬佩爾用力點頭,他也喜歡這個開朗熱情的姐姐。
「我還要和巴比一起去打獵,回來再陪你們玩!」茜茜一邊說,一邊拿著手上的馬鞭走進城堡。
「……對了,馬佩爾?」
「嗯?」
「等到你開始上騎術課的時候,能不能把你的馬匹借我騎?」
「為什麼?」
馬佩爾有點疑惑。在帕森霍芬長大的孩子們,每到七歲總會得到父親馬克斯公爵贈送的一匹馬,從而開始騎術課程。蘇菲雖然還不滿七歲,卻也有了屬於自己的駿馬——那匹叫做蘭德拉的小母馬是她的生日禮物,來自於大哥路德維希的饋贈。路德維希已經22歲了,但父母和弟弟妹妹們還是更願意叫他小時候的昵稱「路易斯」;他現在居住在慕尼黑,只有在周末和節日的時候才返回帕森霍芬。
「因為,我討厭『淑女鞍』。」蘇菲撇了撇嘴角。
在19世紀的歐洲,「淑女鞍」是專門為女性設計的,馬鐙只在一邊,馬鞍上多了犄角狀的前鞍橋,騎馬的時候必須側著身體坐在馬鞍上,將前鞍橋卡在兩腿之間保持平衡。
有了這樣的設計,不但上馬和下馬的時候必須藉由外力幫助,騎馬的速度也絕不可能太快。事實上,大部分貴族少女之所以騎馬,只是為了坐在馬上展示自己優雅端莊的風姿。蘇菲跟著姐姐瑪麗上過幾次騎術課,卻至今沒有學會怎麼優雅高貴地端坐在馬上——莫說像茜茜一樣策馬馳騁,她時刻都在擔心自己會掉下來摔斷脖子。
「當然,只要別讓媽咪知道。」
對於蘇菲的要求,馬佩爾向來不會拒絕。或許是年紀相仿的緣故,自小他們便最為要好,幾乎稱得上是形影不離了。就連面貌也頗為相似,同樣的淺金髮色,同樣的淺藍眼眸,同樣的精緻秀氣——如果蘇菲褪去嬰兒肥的話。
「那我們說定了,到時候你可不許反悔!」
得到馬佩爾的承諾,蘇菲很開心。這樣的要求絕對算得上離經叛道,就連一向不守規矩的茜茜騎馬時都不得不像淑女那般端坐——還好馬佩爾肯陪著她胡鬧,答應她所有奇奇怪怪異想天開的要求。
「沃爾芬?」
蘇菲拉著馬佩爾轉身,一不小心便與對面的人撞了滿懷。「你這是去哪兒?」
「殿下,」沃爾芬退後一步,提起裙子對蘇菲和馬佩爾行了個屈膝禮。作為家庭教師,她的長裙設計並不華麗,顏色也只是素凈的淺褐色,「剛剛來了一封給公爵夫人的信,我正要送上樓去。」
「給媽咪的信?」蘇菲歪著腦袋想了想,「從哪兒來的?」
「我也不知道,殿下。」
「沃爾芬,你肯定知道,信封上會寫的。」蘇菲彎起一個笑容,對沃爾芬眨了眨眼睛,「你悄悄告訴我,好不好?」
「這是——秘密。」
沃爾芬笑著對蘇菲再一次行過禮,提著裙子上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