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逃不掉的《車爾尼》
「蘇菲,蘇菲?」
馬佩爾伸出手,在蘇菲眼前晃了晃,「沃爾芬都走了,你還在這兒想什麼呢?」
「那封信……」
「什麼信?哦,你說沃爾芬拿給媽咪的信?姨媽們不是常常給媽咪寫信嘛,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總覺得……」
蘇菲習慣性地歪了歪腦袋,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她似曾相識的感覺來自於何方。她索性不再深究,剛剛想要跟著馬佩爾一同走開,卻瞥見提著裙子走下樓梯的沃爾芬,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色。
「沃爾芬,」蘇菲向前一步,仰起頭看向家庭教師,「到底是什麼事情這麼高興?」
「沒什麼事,殿下。公爵夫人讓我叫內奈公主過去,您看見她了嗎?」
「內奈?剛剛我們出來的時候她還在陪瑪麗和馬蒂爾德玩娃娃……啊對了,我剛好有事情要跟內奈說,不如我替你去找內奈!」
「殿下,不用……」
「嗯,就這麼說定了!」蘇菲不待沃爾芬拒絕便笑著跑開,跑了幾步又忽然停下,右手搭在門廊的雕花柱子上,回過頭對著馬佩爾喊,「我一會兒再去找你!」
「是你叫我嗎,媽媽?」
一個年輕的姑娘自敞開的門扉處走入屋子,一身淺藍色的長裙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挺秀的身材,棕色的長發在腦後盤成髮髻。這便是海倫妮公主了——她今年19歲,是家裡最大的女孩子。與茜茜相比,她已經完全展現出女人端莊美麗的風情,性格也更加穩重和溫柔。盧多維卡時常覺得她能從海倫妮身上看到年輕時的自己——儘管女兒的外貌更多地繼承了父親馬克斯公爵的特點。
「是的,孩子。」
盧多維卡看到這個懂事的女兒,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悅。她親熱地拉住海倫妮的胳膊,喚了女兒的昵稱,「哦,內奈——」
「我剛接到蘇菲姨媽的來信,信上……談到了你!」
「談到了我?」
「對,可是這件事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尤其是你爸爸,這是蘇菲姨媽特別關照的。你可要千萬記住,聽見嗎,這事兒就我們倆知道。」
「好吧,那蘇菲姨媽說什麼?」
「她讓我們8月16日去伊舍爾,還有……」
盧多維卡頓了頓,右手撫上了額頭,而後又緊緊貼在胸口,「哦天哪,我簡直不敢相信……」
「內奈,你要當奧地利的皇后了!」
「……我?!」(
海倫妮吸了一口氣,雙手在胸前交握,心中盛滿了這個消息帶來的震撼與驚喜,激動得良久說不出話來。
「弗蘭茨他年輕,漂亮,富有,非常富有……」
盧多維卡一一曆數著即將成為自己女兒的丈夫的優點,「全世界都會羨慕你的!」
「哦,媽媽……」
海倫妮抓緊了母親的手,面色紅潤,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她情不自禁地撫上胸口,開始回憶弗蘭茨表哥的模樣。5年前他們曾經在因斯布魯克有過一面之緣——雖然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奧地利的皇帝,雖然匆忙的流亡途中他們並沒有多少交流,可14歲的海倫妮卻清晰記得18歲弗蘭茨的模樣,他是那麼沉穩,勤勉,溫柔;少年的青澀稚嫩和男人的英俊成熟奇異地在他身上並存——哦,真不敢相信,她就要成為他的新娘了!
盧多維卡沒有去探究女兒的想法,因為此時此刻,她的內心也被驚訝和喜悅的情緒淹沒了。她緊緊拉住女兒的手,開始計劃這次的行程:「內奈你看這樣好不好,讓茜茜跟我們一起去,就像平時出門一樣……」
「奧地利的……皇后么……」
蘇菲提著鞋子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間,小心翼翼不發出一點聲音。「如果……是真的……」她低下頭,嘴裡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語。
這個消息被正式宣布的時候,蘇菲正在跟茜茜一起玩娃娃。
「看好了,現在我們來鋪床。」
茜茜拿起一小片蕾絲邊的亞麻白葛布,放進床頭有鏤空雕花的小床上仔細鋪好,「然後,把娃娃放進去……」
她接過蘇菲手中的布娃娃放到小床上,又伸出手捏了捏妹妹肉乎乎的小臉:「蘇菲,你就像個胖娃娃!」
蘇菲穿著淡粉色的紗裙,裙擺如同鮮花般一層一層地展開,淺金色的頭髮被編成了辮子垂在腦後和耳朵旁邊,辮子上還扎著一個個由絲帶做成的粉藍色蝴蝶結,看上去便真如同一個精緻可愛的洋娃娃。
「茜茜,你也跟戈克一樣欺負我!」
蘇菲裝作生氣地跺跺腳,站起身跑開了。
在帕森霍芬的城堡里,人人都知道這位小公主最討厭兩件事:討厭別人說她胖,更討厭別人捏她肉乎乎的臉頰。而小公主的哥哥姐姐們卻像是說好了一般,每天必做的事情便是捏著她的臉頰逗逗她。
「嘟—嘟嘟嘟—嘟嘟—嘟——」
「馬佩爾!你這個壞傢伙!」
高亢嘹亮的小號聲突然間在耳邊響起,蘇菲轉過身去拍騎在小木馬上的馬佩爾,「你故意嚇我的是不是!」
坐在琴凳上的沃爾芬也被嚇了一跳,手下一頓彈出了幾個錯音,可她卻不能像蘇菲一樣責備這位公爵少爺,只好瞪了趴在椅子上的狗狗一眼,繼續巴赫鋼琴曲的旋律。
「蘇菲來信說了些什麼?」
馬克斯公爵抽了一口煙,走到盧多維卡的身旁問道。
「她邀請我們去伊舍爾參加弗蘭茨的生日慶典……」
「我可不去!」公爵殿下撇了撇嘴,「我討厭蘇菲那張古板面孔。」
「馬克斯,蘇菲她再怎麼說也是我姐姐。」盧多維卡半真半假地嗔了一句,無奈地搖了搖頭道,「算啦,我也沒指望你會去。我準備帶上我們的內奈一起,還有茜茜——」
「也帶我去?」
茜茜又驚又喜地問道,放下手中的娃娃跑到母親身邊,「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盧多維卡笑著拍了拍女兒的手背,「我們的小茜茜都要等不及了。」
「媽咪媽咪!」
蘇菲提著裙子站起來就跑,因為被地毯絆了一下,腳下的步子有些踉蹌,她撲到母親懷裡,興沖沖地說:「我也要去!」
「蘇菲,你還是個小娃娃呢。」盧多維卡失笑,「你也要參加舞會?」
「舞會多無聊,我只要跟茜茜在一起。」她抱住茜茜的手臂開始撒嬌,「茜茜,你也想陪我一起玩的對不對?」
「就想著玩,真是孩子心性。茜茜也是個孩子,你們兩個湊在一起,不鬧成一團才怪。」
「媽咪,帶我去吧,我一定乖乖呆著不搗亂!沒事的時候我就跟茜茜去釣魚,如果你們去參加舞會,我就在旅館里看書或者彈琴。哎呀,內奈,你別在那兒繡花了,你幫我跟媽咪求求情呀!媽咪最喜歡你了,如果你說的話她一定答應——內奈,你怎麼只是笑不說話呀?難道你不喜歡我了嗎?」
「蘇菲,就你鬼主意多!」盧多維卡捏了捏蘇菲的臉,「別裝出這麼一副可憐的樣子,欺負內奈心軟!」
「媽咪……」
「既然蘇菲你都有精神去伊舍爾,看來身體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那麼停了半年的鋼琴課,就從明天重新開始吧。」
「媽咪……」
這一次,蘇菲的臉徹底垮下來了。
「特奧多爾·庫拉克?」
晚餐后,小公主抿了一口熱騰騰的紅茶,放下杯子歪著頭想了想,「我怎麼沒有印象?」
「你記得的,只剩跟馬佩爾一起出去瘋玩了吧。」公爵夫人佯作生氣地彈了一下蘇菲的腦門,「遲早有一天,你把我這個媽咪都忘了。」
「怎麼可能!」蘇菲撲到盧多維卡懷裡,信誓旦旦地對母親表白,「媽咪你知道的,我最愛你了!」
「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盧多維卡不客氣地戳穿蘇菲的小心思,「如果不是因為艾莉澤姨媽的推薦,庫拉克博士也不肯來帕森霍芬教課。蘇菲你如果再胡鬧,就永遠別想出門去玩了!」
「……喔。」
被抓住軟肋的小公主垂下頭乖乖地答應著,第一次覺得姨媽太多也是件討厭的事情。
儘管十分不情願,可蘇菲的鋼琴課還是在第二天正式開始了。
坐落在帕森霍芬的夏宮不像路德維希大街的新宮那樣華麗,屋子裡的鋼琴也並非出自名家之手,而是極為普通的立式鋼琴。因為是複課的第一天,蘇菲沒有像以往一樣身著巴伐利亞款式的居家裙子,而是穿上了一套半正式的蓬蓬裙,鮮亮的鵝黃色襯得她愈發活潑,泡泡袖的設計更是平添了幾分可愛。
庫拉克博士三十多歲,鼻樑上架著一副橢圓鏡片的眼鏡,深棕色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儘管馬克斯公爵事先已經說過在帕森霍芬不必太過拘謹,可他還是打扮得一絲不苟:黑西裝裡面的白襯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被扣好,領口系著黑色的領結,儼然一副音樂會的正式打扮。
「殿下,我們開始吧。」
庫拉克說著,將琴譜翻到《快速練習曲》第十條——那是蘇菲在半年以前中斷的進度。阿爾貝蒂低音和弦,哆嗦咪嗦的往複循環。
蘇菲有片刻的恍惚。
她坐在寬大的琴凳中央,因為個子太小的緣故,懸空的雙腳夠不到地面,晃晃悠悠地一下一下踢著琴凳——這樣的場景太過熟悉,熟悉到那些她以為早已遺忘的記憶驀然間紛至沓來。
當指尖觸到黑白相間的琴鍵,手指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旋律也一點一點從生澀變得流暢。
「想不到殿下在沒有課的時候也記得練習,這一條竟比半年前彈得還要好。」庫拉克微微頷首。
「那接下來我們練什麼?」
「如果殿下您能再彈一遍,速度再穩定一點就更好了。」
「嗯。」
「如果殿下您能再彈一遍,跳音再輕巧一點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彈一遍,指尖和指腹觸鍵轉換得再清晰一點就更好了。」
「如果殿下您能再彈一遍,哆嗦咪嗦循環的感覺再強烈一點就更好了。」
……
……
「我討厭車爾尼!」
蘇菲喊著,毫無預兆地將十個手指伸開,狠狠按在鍵盤上——突兀而雜亂的噪音響起,接連不斷。
喊過之後,她愣住了。
同樣是這本標號為op299的《車爾尼快速練習曲》,同樣是第十條的阿爾貝蒂低音,白色的窗欞,黑色的鋼琴,明晃晃的陽光……她再一次,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小公主?」
「啊?」蘇菲回過神,習慣性地用手背抹一把臉,才發現臉上其實並沒有淚水。幾個深呼吸之後,她終於想起母親的叮囑,仰起頭看向自己的老師:「我能不能不練《車爾尼》?」
「這是基本功,殿下。」
「可練習基本功不是為了彈曲子么?」蘇菲不服氣地反駁,「不練車爾尼,我也能彈曲子。」
當雙手重新放在鍵盤上,哆嗦咪嗦的和弦再次響起,流瀉的旋律卻已經改變。清朗活潑的快板,質樸卻又綺麗,帶著天真而明媚的溫暖——
第16號鋼琴奏鳴曲,沃爾夫岡·阿瑪迪烏斯·莫扎特。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殿下——」
庫拉克伸出手虛蓋在蘇菲的跳躍的手指上,「我希望您能暫時停下。」
「……為什麼?」蘇菲咬住嘴唇。
事實上,小公主偏愛莫扎特並不是什麼秘密,這首標號為k545的奏鳴曲就是她的最愛之—。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於莫扎特有著某種特殊的崇敬和默契——而現在這種情感被輕易否定,令她覺得自己受到了輕慢和侮辱。
「殿下您覺得自己彈得很好嗎?」庫拉克並沒有回答,而是這樣反問道。
「……」
蘇菲依舊咬著嘴唇。在某一段記憶里,她曾經著迷一般地練過莫扎特——雖然她從未覺得自己能夠理解天才的境界,但每當那樣甜美真摯的旋律在指尖脈脈流淌,都會給她帶來莫大的慰藉。
那樣的旋律總會跟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聯繫在一起,比如春日裡明媚的陽光,比如夏季清透的雨絲,比如枝頭隨風搖擺的花苞,比如笑容純凈的嬰孩……
無論多麼浮躁的心靈,總會在這樣的旋律中沉靜下來;無論多麼絕望的旅程,總會在這樣的旋律中看到光亮。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她只能彈好一首曲子,那麼那首曲子的作者,一定是莫扎特。
「莫扎特把這首曲子歸在『為初學者而作』的一類中,就一定是簡單的嗎?殿下您或許忘了,它的副標題雖然是『簡潔的奏鳴曲』,卻是莫扎特晚期的作品。」
「可是——」
「沒錯,您彈得很熟練,可以說是流暢。如果殿下能夠原諒我的直白,很抱歉——您剛才的演奏當中,賭氣的成分有多少,炫耀的成分又有多少呢?」
「我……」
「莫扎特是溫暖的,但您有沒有想過,是陽光的溫暖,月光的溫暖,還是星光的溫暖?所謂質樸,是不加修飾的質樸,還是大巧不工的質樸?那些歡樂,究竟是天真的歡樂,還是歷經磨難仍然不失的赤子之心?」
「……」
「而且殿下您或許沒有注意到,左手哆嗦咪嗦的阿爾貝蒂低音,仍然不夠輕巧。」
熟悉的旋律重新響起,同樣是莫扎特第16號鋼琴奏鳴曲——微小的細節中,完全出乎意料的處理,連接,停頓,跳躍——鋼琴在說話,心弦被撥動,蘇菲第一次,對這位老師生出了心悅誠服之感。
「好吧,庫拉克博士您說得對。」她嘆口氣,連稱呼都不自覺地變成了「您」,「那麼,我要把《車爾尼》練到什麼程度才行?」
「不會太難的,公主。如果您能像喜歡莫扎特的一半一樣喜歡車爾尼——不,或許三分之一就夠了。」庫拉克笑了,這個笑容使他本來略顯嚴肅的面容帶上了一絲親近的平和,他將雙手放在鋼琴上,把《快速練習曲》第十條彈了一遍,「像這樣就行了。」
「可是車爾尼的練習曲又枯燥又沒意思的,我能不能換本教材?」蘇菲仍然不死心,看到庫拉克的笑容,她膽子大了點,眨眨眼睛建議道,「同樣是手指練習,我覺得巴赫的《平均律》就不錯。」
「沒問題。等您練完車爾尼《手指輕巧的藝術》,我們就練巴赫的《平均律》。哦對了,殿下——」
庫拉克又笑了,再一次見到這樣的笑容,蘇菲忽然有種不妙的直覺——
「不知道我有沒有說過?我的鋼琴老師,就是車爾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