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小公主的計劃
三天後,公爵夫人盧多維卡帶著內奈和茜茜出發了,而可憐的蘇菲卻被困在帕森霍芬的城堡里,一遍遍地彈著車爾尼的練習曲。
「不行,我一定得想個辦法……」
「您要想什麼辦法,殿下?」
「呃……」蘇菲頭皮一緊,不自覺地噤了聲。她覺得這位庫拉克博士一定是母親專門找來整治她的,明明看起來並不嚴厲,交談時也和顏悅色,就連指出她的錯誤,語調也總是輕緩沉穩的——然而他本質上,卻是個最標準不過的日耳曼人,認真到一絲不苟,嚴謹到有些嚴苛,對待工作和鋼琴總是追求到極致。特別是他肅起神情不笑的時候,總是令她有一種被看穿的感覺。
「我是說……我得想個辦法,把這首曲子彈得更好。」
「您不必這樣擔心,我可以提供一點建議。」庫拉克溫和地說,並沒有戳穿蘇菲的小把戲,「琶音轉指的時候如果您能更多地依靠手腕而不是手臂的動作,相信會有不小的進步。」
「……謝謝。」
蘇菲虛心地表示受教,心裡卻已經急得快要抓狂了。算算時間盧多維卡和茜茜差不多要到伊舍爾了——如果再不出發,一定趕不及了!
「馬克斯,伊舍爾來電報了,是茜茜發來的!」
約翰·貝茨馬克爾先生一邊說,一邊拿著電報走進大廳,高聲的話語讓坐在鋼琴前的蘇菲也聽得一清二楚。他是維也納的店老闆,來慕尼黑進貨的時候順便探訪老朋友馬克斯公爵——雖然公爵夫人對這位客人並不熱絡,卻並不妨礙公爵殿下三天兩頭邀請他來參加城堡里的聚會。
「茜茜來電報了?!」
蘇菲跳下琴凳,這才想起自己的老師就坐在一旁——他的目光透過眼鏡片淡淡投向她,明明是溫和的,卻給人莫大的壓力。
「那個,庫拉克博士……我能不能,咳……休息一會兒……」她越說越小聲,尾音幾乎已經聽不到了。
「好啊。」出乎意料地,庫拉克點點頭,帶著洞悉一切卻又默默縱容的微笑,「殿下您如果累了,我們的課可以明天再繼續。」
「巴比!」
蘇菲跑過去的時候,瑪麗和馬蒂爾德已經圍在了父親身旁,「我們也去伊舍爾吧!」
「別吵!」馬克斯公爵看著圍了一圈的孩子們,頭痛地大喊一聲才將他們的吵鬧壓下去。從這一點上來說,他的耐心比妻子還要差些。
「我去伊舍爾幹嘛?好不容易一個人在家,自在還來不及呢!」馬克斯公爵從一旁的軌道上取出兩個打磨光滑的大理石球扣在手中,理所當然地無視了孩子們的提議:「瑪麗,你去把柱子擺好!馬蒂爾德,叫托馬斯給我拿啤酒來!戈克,你給我記上,我這次全中!」
「巴比巴比——」
蘇菲依然站在馬克斯公爵身邊,仰起臉拽住父親襯衫外的馬夾下擺,「我們去伊舍爾找茜茜好不好?去吧去吧——」
「不去!」
「巴比,你不想去伊舍爾打獵嗎?去吧去吧——」
「我說過了,不去!」
馬克斯公爵和蘇菲皇太后不對盤,這並不是什麼新聞。早在他和盧多維卡還沒有結婚的時候,這樣的狀況便有了苗頭:他討厭蘇菲高傲冷淡的模樣,而嚴謹要強的蘇菲對自己未來妹夫放縱不羈的生活態度也同樣沒有一丁點好感。更何況,他不過只是維特爾斯巴赫家族的旁支而已,那個時候連「王室殿下」的稱號都沒有——抱著這樣的想法,即使在妹妹的結婚典禮上,蘇菲對這個妹夫也並沒有表現得多麼熱絡。
然而人們常說,很多時候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敵人。馬克斯公爵和蘇菲皇太后之間雖然算不上敵人,卻顯然非常了解對方,堅決不肯見面給自己找不痛快。只是這樣一來,夾在中間的公爵夫人盧多維卡便時常感到為難:一邊是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丈夫,一邊是從小到大尊敬愛戴的姐姐。
此時此刻,蘇菲就深切地體會到了母親的感受。
「巴比——」
「一邊玩去!」馬克斯公爵的耐心終於耗盡,截斷女兒尚未出口的話語,「蘇菲你再搗亂,三天別想出門!」
蘇菲沮喪地跑開,不甘心地撇了撇嘴。這些日子以來馬克斯公爵總是對她有求必應,疼愛非常,她幾乎忘了凡是父親認定的事,從來沒有更改的可能。
如果這條路行不通——那麼,她只有自己想辦法了。
這個時候,蘇菲才發現自己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少得可憐。她不會騎馬也不會駕車,她甚至不知道從帕森霍芬到伊舍爾的路線——即使知道,也從未想過一個人溜出去。衣著光鮮的六歲小女孩獨自走在街上或者野外已經足夠引人注目,如果這個女孩還是個公爵小姐,又恰巧是巴伐利亞國王的表妹,無疑會變成很多人覬覦的對象——1848年革命才過去了不到5年,從維也納過來的貝茨馬克爾先生說,前些日子奧地利的弗蘭茨皇帝就剛剛遭到了刺殺。
她雖然也叫蘇菲,卻做不到像那個有著同樣名字的姨媽一般毫不在意——人家是臨危不亂沉穩淡定的皇家風範,可她如果冒失地離家出走,顯然是不(知輕重缺乏智商的行為。
她需要一個周密的計劃,既能保證安全,又能逃過父親的注意。
「蘇菲,你別泄氣,不去伊舍爾,我們還可以玩別的。」
馬佩爾看到蘇菲愁眉不展的樣子,拉起她去了樓上的兒童房。那是一個有著小小露台的寬敞房間,每到天氣晴朗的午後,陽光總會透過寬大的落地窗灑進屋子裡,那裡面便滲透了一種陽光下青草芳香的味道。
天鵝絨的地毯上擺著馬佩爾喜愛的積木,那一整套積木做工極為精巧,每一個木塊都經過了細緻的打磨,還刷上一層薄薄的清漆。除此之外還有連接木塊的小小關節;用薄薄的木片雕成的門廊、窗戶、地板、屋檐和籬笆,那上面用彩色的油漆一筆筆描繪出不同的圖案;最精巧的要數用那些木雕小人和動物,神態動作栩栩如生,還帶著桃花心木特有的香氣。
「蘇菲,我們繼續搭城堡吧,你平常不是最喜歡的?」
「哦……」
「不然我搭巴伐利亞歌劇院給你看?你不是一直念叨著要去慕尼黑看看嗎?」
「哦……等等,馬佩爾,你剛剛說什麼?」
「我說搭巴伐利亞歌劇院給你看——蘇菲?」
慕尼黑……慕尼黑!
坐在地上的蘇菲一躍而起,她有辦法了!
及至跑齣兒童房,才想起馬佩爾還一頭霧水地留在原地。每次都把馬佩爾扔下,似乎太不厚道了點。蘇菲蹬蹬蹬地重新跑回去,扶著門框叮囑馬佩爾道:「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嗯,你放心,我無論做什麼,都會告訴你的!」
當篤篤篤的敲門聲響起,瑪麗看到門口站著的身影,愣了一下,才笑著放下手中的娃娃。
「蘇菲,你什麼時候懂得敲門了?」她站起身牽著妹妹的手進了屋子,還不忘這樣揶揄道。
「瑪麗,你就知道笑話我!啊,馬蒂爾德也在?」
「蘇菲。」馬蒂爾德安靜地笑了笑。
「說吧,你這個鬼精靈不跟馬佩爾一起,過來找我有什麼事?」
「我找你玩你不歡迎么?」
「蘇菲,裝可憐這招在我這兒可行不通。」瑪麗壞笑著捏一把蘇菲鼓起的臉,「到底是什麼事,快說。」
「哎呀,我說過多少遍了,不準捏我的臉!不準不準!你再捏我就真的生氣了!」
「哦,那你生氣一個給我看看?」
「哼!我的臉都是被你們捏鼓的!」蘇菲躲開瑪麗的襲擊,揉了揉自己的臉,挨著馬蒂爾德坐到沙發上,「瑪麗,我們去慕尼黑玩吧。」
「去慕尼黑?」
「對啊,」蘇菲點點頭,掰著手指頭開始數,「媽咪,茜茜跟內奈都去伊舍爾了,巴比整天跟那群人一起喝酒作詩的也不管我們,我都快要悶死了。」
「就我們去慕尼黑嗎?巴比不會答應的。」馬蒂爾德第一個出聲表示反對。
「所以呀,這件事就要靠瑪麗啦。瑪麗你就跟大哥路易斯說,想要去慕尼黑那家裁縫店選幾件新裙子——秋天快要到了嘛,提前預備總是沒錯的——順便在慕尼黑玩兩天。只要路易斯肯帶我們去慕尼黑,巴比不會反對的。」
「為什麼要我去說?而且我們的裙子,一向不都是榮格夫人拿到家裡來讓我們挑選的嗎?」
「因為瑪麗你是個好姐姐,一定會心疼你的小妹妹整天呆在家裡悶得發慌,對不對?而且上街多好玩呀,我們坐著敞篷馬車去,還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店鋪,來來往往的行人——」
「哈,蘇菲,你真是悶出病來了,行人有什麼好看的。」
「瑪麗,你聽我講完嘛!路易斯不是說,榮格夫人的店鋪旁邊新開了一家賣帽子和陽傘店鋪嗎?我們可以順便去看看,聽說那裡的老闆是法國人——陽光灑下來的時候,淡黃色的陽傘就會被鍍上一層淺淺的金,陰影落在被微風揚起的裙裾上,映襯出藍天的色彩,就好像克勞德·莫奈的那幅畫一樣——」
「克勞德·莫奈?那是誰?」
「就是——」
蘇菲忽然收聲,止住脫口而出的解釋。她只記得印象派興盛於19世紀,卻並不清楚具體的時間——這個時候,莫奈尚未出生也說不定。
「啊,是我從巴比藏書室里翻到的一幅畫,或許記錯了畫家的名字也說不定。哎呀別管這些了,瑪麗你到底願不願意?」
「可是……」
「瑪麗,難道你不喜歡新裙子嗎?我聽男爵夫人說,從巴黎剛剛傳過來一種新料子,那種絲綢摸上去就好像玫瑰花瓣一樣光滑柔軟——」
沒有女人不喜歡漂亮的衣服,快要滿12歲的瑪麗公主雖然還只能算個女孩,卻也並不例外。她最崇拜內奈和茜茜兩個年長的姐姐,在行為舉止甚至穿著打扮上也開始不自覺地模仿。想想一層層堆疊起來的華麗裙擺,緊緻的腰身,飄逸的絲帶——蘇菲的話成功打消了她最後的顧慮,瑪麗點點頭答應下來。
「瑪麗,那你今天晚上就跟路易斯說,我們明天就出發!」
「蘇菲,你就這麼心急?」
「難道你不想早點穿上漂亮裙子?」
「我看是你想要早點逃開庫拉克博士,不練琴吧!」
「總之你答應了?」蘇菲開心地抱住姐姐的脖子,親了親她的面頰,「瑪麗你真好!那我先去找盧卡斯少校,收拾要帶的行李!」
盧卡斯看到蹦蹦跳跳跑過來的小公主,不自覺地露出一個微笑。他今年32歲,有一個跟蘇菲一般大的女兒——同樣帶著嬰兒肥,同樣的古靈精怪。作為公爵一家的侍從官,他很少有時間回家陪女兒玩耍,所以每次看到蘇菲小公主,總會勾起他的一腔父愛。
「小公主,您有什麼事嗎?」盧卡斯蹲下身,使蘇菲的視線與他平齊,這才開口問道。
「少校先生,麻煩你準備一下,我們明天去慕尼黑。」
「去慕尼黑?」
「噓——」蘇菲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煞有介事地說,「這事兒現在還是個秘密。」
「好的,我知道了。」
「對了,少校先生,我能問個問題嗎?」
「您問吧,殿下。」
「你會駕車嗎,少校先生?」
看到蘇菲睜大眼睛,綳起小臉嚴肅的模樣,盧卡斯笑了:「公主您讓我駕車,我就會駕車。」
「你認路嗎,少校先生?」
「從帕森霍芬到慕尼黑?我當然認得了。」
「不,我是說——嗯,到別的地方呢?比如奧格斯堡,或者德累斯頓?」
「認得的,殿下。我曾經在普魯士軍校受訓——巴伐利亞,普魯士,薩克森的道路我都認得。」
「真了不起!那奧地利呢?」
「奧地利我認得的地方不多,只有維也納,因斯布魯克,薩爾茨堡和上奧地利的幾個地方。」
——認得上奧地利就行了。
蘇菲在心裡默默地說,點點頭繼續發問:「那你能保守秘密嗎,少校先生?」
「公主您讓我保守秘密,我就能。」
「今天的談話就是我們的秘密。」
盧卡斯被蘇菲的認真勁兒逗笑了:「誰也不告訴。」
「巴比也不行!」
「好吧,公爵殿下也不行。」
「還有,明天穿便衣,別穿制服!」
「可是公主——作為一個軍人,制服代表著榮譽!」
「哦,」蘇菲垮下小臉,失望地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會說,『公主您讓我穿便衣,我就穿便衣。』」
「……好吧,公主您讓我穿便衣,我就穿便衣。」
蘇菲咯咯地笑了。
「那請你去準備吧,少校先生。記住,保守秘密,穿便衣!」
「殿下……」
盧卡斯還要說些什麼,蘇菲已經提著裙子跑開,清亮的笑聲灑了一路。等她跑回兒童房的時候,屋子裡花梨木的落地鍾剛好敲了四下,微風吹起窗子旁邊淡綠色的帷幕,下午的陽光便照進屋子。馬佩爾還坐在地毯上,陽光在他的身後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他手中拿著一片繪有琉璃瓦的屋檐,正將它卡進已經建好的房頂的凹槽中。
「馬佩爾!」
蘇菲開心地喚著,坐到他身邊,拿起一塊木片將房子的另一扇窗戶裝好。
「蘇菲你回來了?」男孩子偏過頭,「到底有什麼事?」
「馬佩爾,你還記不記得答應過我一個要求的?」
「什麼?」
「我們——」
蘇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著,歪了歪腦袋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去伊舍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