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希望與抗爭

62希望與抗爭

女扮男裝並不是件簡單的事。

蘇菲沒有做過演員也沒有做過化妝師,即便把眉毛描粗,胸部裹緊,壓低了嗓音說話,平坦的喉結和明顯的耳洞依舊能讓人輕易看出她的性別。

好在馮·鮑恩芬德教授並不在意。這固然有戈克提前打過招呼的功勞,也因為教授先生對於熱愛工程和技術的學生總是帶有一份包容和偏愛——這與性別無關。所以考察團里的其他成員也漸漸習慣了這樣一個扮作男士的女性同伴,甚至悄悄猜測她是教授先生的親戚。

一路上的旅行十分愉快。

鮑恩芬德教授是個工程師,毫無疑問,和他一起旅行的經歷為蘇菲開啟了一個嶄新世界的大門:與建築師相比,工程師們對於細節的關注和把握更加精準;如果說建築師還帶著藝術家的浪漫特質,那麼工程(師的態度則是嚴謹務實的。他會更多地分析建築的實用性,安全性和耐久性——歸根結底,所有的建築,工業或是民用,都必須符合「我們生活的歲月的需要」。

交談中她還意外地發現,鮑恩芬德教授幾乎花費了半生的時間致力於巴伐利亞工程技術的發展。在多次創辦理工學校的努力相繼失敗后,他依舊靠著慕尼黑大學的財政幫助艱難維持學生並不多的工程課——這令蘇菲肅然起敬。除此之外,同行的諾伊呂特教授則是個新古典主義的建築師,而在這方面,蘇菲和他有說不完的話題。

更加令蘇菲滿意的是,目前為止,她的偽裝十分成功——沒有人認出她是國王的新娘。又或許認出的人只是聰明地保持了沉默——願意將一生奉獻給工程學的人通常只會把精力專註於自己的工作,對此她並不擔心。

旅程的最後一天,所有人都被允許自由活動。蘇菲還在猶豫接下來該去哪兒,突然被人拍上了肩膀。

「嗨!」她轉過身,一張有些陌生的面龐在眼前放大,「你今天有什麼安排?」

「……我還沒有決定,霍爾格。」蘇菲愣了愣,才想起眼前這個青年的名字。

「哈,我還以為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呢。」霍爾格笑起來,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這是一個相當英俊的青年——硬朗的輪廓稜角分明,五官卻十分柔和,笑著的時候便沖淡了所有的疏離,燦爛開朗得簡直不像個日耳曼人。

「沒有決定的話,跟我一起怎麼樣?以我過去的經驗來看,一個人通常十分無趣。」

「聽上去不是個壞主意。」蘇菲也笑起來。

「知道嗎,我從第一天就注意到你了。」霍爾格外向而健談,一路上幾乎都是他在說個不停。

「……十分榮幸。」

「嘿,說真的,你跟鮑恩芬德教授是什麼關係?讓我猜猜——你是他的侄女?」

……好吧,她收回學工程的人通常都踏實內斂這句話。「同樣說真的,」蘇菲偏過頭,反問,「你為哪一家八卦小報工作?」

「哈哈,我喜歡你的幽默。」

「我以為,德意志幽默這種東西並不存在。」

霍爾格看著蘇菲,大笑,「我就知道你是特別的。」

歐羅巴的每一座城市都擁有自己獨特的魅力,但倘若要選出一個最愛,則毫無疑問是羅馬——許多年後,奧黛麗·赫本扮演的安妮公主就曾經這樣說過。

神廟,聖殿,凱旋門,斗獸場;廣場,教堂,城堡,雕塑……這裡幾乎處處都是古迹,就連路旁不起眼的水道,都可以追溯到公元前那個龐大的帝國。從宏偉壯觀的古羅馬遺迹,到追究秩序和比例的文藝復興風格,再到繁複華美的巴洛克風格,那些建築安靜地講述著這座永恆之城兩千多年的風霜,儼然是一部凝固的歷史。

「……特雷維噴泉?」

蘇菲轉過身,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一旁的同伴。這個出自建築師薩爾維之手的作品自然不是城市裡唯一的噴泉,歷史也絕對算不上悠久,卻因為那些與之相關的傳說成了整個亞平寧半島最出名的噴泉。或許,人們更願意叫它的另一個名字——羅馬許願池。

「我還以為你對埃米利奧橋更感興趣。」蘇菲說。

作為這次考察的總負責人,身為橋樑工程師的鮑恩芬德教授自然把這些天的行程集中安排在了羅馬各式各樣的橋上:用凝灰岩和洞石建成的切斯提奧橋;著名戰役的發生地米爾維奧橋;位於羅馬城北部,通過中世紀的橋塔行使防禦功能的諾門塔諾橋;以十座形態各異的天使雕像作為裝飾的聖天使橋;承載市內輸水管道的西斯托橋;以及建於公元前62年,最古老的羅馬式橋樑法布里西奧橋。而對於1863年剛剛建成,承擔鐵路運輸任務的工業橋,教授先生則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進行考察。

所以和上面的那些橋樑比起來,蘇菲提到的埃米利奧橋也就沒有太多值得花費時間的意義了。1598年這座橋東邊的一半被洪水沖走,只留下一個橋拱;而羅馬人提起這座橋,更多的是稱它的另一個名字——PonteRotto,斷橋。

「我原本確實打算單獨去一趟埃米利奧橋的,畢竟從失敗的作品中往往能夠學到更多。」霍爾格回答道,「可是後來我改變了主意——留在羅馬的最後一天,就這樣浪費掉實在太可惜了。」

「事實上,全身心投入工作的時間永遠不會被浪費。」

「你說的?」

「不,」蘇菲搖搖頭,「是美國人愛默生。」

「那麼你是否聽過,幸福才是生活的意義和目的——亞里士多德。」

蘇菲看了霍爾格一眼。她得承認,眼前這個傢伙確實令她不斷感到意外:「好吧……你贏了。」

「我贏了?」霍爾格像個孩子一樣笑彎了眼睛。「你還真是跟普通的姑娘不同,」他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蘇菲,「通常情況下,來到羅馬的年輕小姐都會迫不及待地前往許願池。」

蘇菲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你說話的口吻聽起來簡直是這方面的專家。」

「恰好相反,」霍爾格罕見地嘆了口氣,「丘比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我。」

「既然我們現在在羅馬,我倒是有個主意,」蘇菲翹了翹嘴角,笑得似乎十分真誠,「據說撿起許願池裡的硬幣,也就撿起了扔硬幣人的願望——快跳進去吧,別猶豫。」

「好啊,」霍爾格並不在意蘇菲的揶揄,竟然真的點了點頭,「等你扔下硬幣,我就跳進去。」

「啊,那可真遺憾,」蘇菲半真半假地說,「我只喜歡藍眼睛的男人。」

霍爾格也不生氣,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無辜地說,「擁有一雙綠眼睛這件事可不能怪我……」

他偏過頭去看蘇菲,才發現身旁的姑娘忽然之間僵住了身體。

許願池的另一邊露出一個熟悉的側影。瘦長的臉頰,高挺的鼻樑,深褐色的頭髮;蘇菲剛剛準備上前打招呼,卻被那個男人接下來的動作定在了原地——

他摟著一個紅裙的姑娘。

然後低下頭,帶著蘇菲記憶中如同地中海陽光一般耀眼的笑容,與懷裡的姑娘擁吻。

蘇菲咬住下唇,捏緊了拳頭。

「嘿,你還好嗎?」霍爾格的話喚回了她的理智,「你認識那個人?」

蘇菲覺得自己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我真希望不是。」

「請等一等!」霍爾格追上蘇菲的腳步,「他是你的未婚夫?」

「別跟來,拜託——如果可能的話,請當做什麼也沒有看到……謝謝你。」

她說完重新轉過身,站到那個男人的面前。

「你是……蘇菲?!」

「好久不見,托斯卡納的路易吉·薩爾瓦託大公。」蘇菲盯著男人褐色的眼睛,冷冷地諷刺,「想不到你居然還記得老朋友,我該說聲受寵若驚來表達自己的喜悅么。至於你,」她轉向倚在男人懷裡的姑娘,換成了義大利語,「現在可以離開了。」

「蘇菲,友善點——」

「相信我,這已經是我最友善的表現了。這位小姐,請不要讓我問第二遍——我向你保證,那個時候可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客氣。」

路易吉蹙了蹙眉,低下頭對紅裙的姑娘說了句什麼,那個姑娘點點頭便從蘇菲身邊匆匆跑開。

「哈……居然還不是義大利姑娘。」路易吉所說的,顯然並非她熟悉的任何一種語言,「你還真是毫不挑剔。她叫什麼名字?來自哪兒?」

「蘇菲,這不重要。」

「是啊,這不重要,那你告訴我究竟什麼才重要!兩個月!馬蒂爾德才剛剛去世兩個月……」因為憤怒,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然而此刻悲傷卻像是海浪一般呼嘯而來,鋪天蓋地,甚至就連那些憤怒與之相比都立刻變得微不足道。臉上傳來冰涼的觸感,蘇菲才發現自己早已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這就是她愛著的男人……呵,真諷刺……才過了多久,就這麼迫不及待地尋找新歡……還是說,馬蒂爾德還在的時候就已經有那個女人了?你說,如果她知道了這一切……」

蘇菲用手背去擦眼淚,淚水卻像是永遠不會幹涸一般越積越多。話音在哭聲中支離破碎,她幾乎控制不住發軟的身體,卻固執地不肯停止,自虐一般地說下去:「知道么……那天晚上我還跟她在一起,她說,她親愛的路易吉從馬略卡島回來就會向她求婚……真好,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還堅信她深愛的男人會回來娶她,直到死的那一刻她都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夠了!」

路易吉突然打斷蘇菲。

他閉上眼睛,用手指遮住陽光,許久,低低地說:「我們之間的事你不明白……」

「對,我是不明白!你告訴我啊,告訴我你和馬蒂爾德是不是也曾經在這座許願池旁擁吻,告訴我那一天的陽光是不是也像今天一樣明媚!知道么,看見你這張臉我就控制不住扇上去的衝動,可是我知道我沒資格……唯一有資格的人……已經不在了。」

「請儘管去結婚,隨便跟哪一個女人……」嘴唇已經被自己咬破,蘇菲甚至分辨不出舌尖苦澀的味道究竟是淚水還是鮮血,「我會看著你,馬蒂爾德也會在天上看著你,看你這一生,到底是幸福,還是不幸福……」

她真是個傻子。

早就知道男人關於永遠的承諾通通靠不住,只是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明明一遍遍告訴自己那些誓言不過是用來哄戀愛中昏了頭的傻姑娘,卻還是忍不住去相信,忍不住……懷抱期望。

所以現實給了她狠狠的一巴掌。

真好。

從羅馬回到慕尼黑,蘇菲把自己埋進了圖紙堆里。

那些建築材料——木頭,石頭,金屬,遠比人類要可靠得多。而無論是房子,道路,還是橋樑,都永遠不會撒謊。

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日曆一頁一頁被撕掉,距離8月25日也一天比一天近了。

然而就在婚禮前的正式晚宴上,受邀前來的德意志貴族們卻只看到了未來王后孤單的身影——國王陛下從始至終都不曾露面,直到晚宴即將結束的時候,宮廷秘書官洛倫茨才匆匆出現。

他帶來了一個令所有人失望的消息——路德維希推遲了婚期,不是第一次,也註定不會是最後一次。

深夜,帕森霍芬城堡里的燭光久久不滅。

「蘇菲,我的小蘇菲……」

公爵夫人盧多維卡的心都要碎了。她抱著女兒,像小時候那樣輕拍她的後背,「我知道你難過,蘇菲……你要是想哭,就哭出來吧……」

蘇菲坐在床邊,沒有回答,也沒有動。很奇怪的,她並不想哭——只是腦子裡一片空白,鈍鈍地疼。

「我可憐的女兒……」哭出來的那個人反而是盧多維卡,「你總不能就這樣坐到天亮……」

「……是。」蘇菲終於有了反應,「媽媽你說得對。」

「蘇菲!」盧多維卡被突然站起來的女兒嚇了一跳,急忙去拉她的手臂,「你要去哪兒,蘇菲!」

「去找他。」留下這樣這幾個字,蘇菲已經跳上馬匹,轉瞬間便消失在黑暗中。

一路狂奔。

直到寧芬堡宮的花園裡,蘇菲才收緊韁繩——蘭德拉由於疲憊低垂這頭,卻彷彿也感染了主人的情緒,焦躁不安地四處踱步。

「路德維希,出來!我知道你在!」

蘇菲坐在馬鞍上高喊,宮殿二樓的窗口透出燭火的光亮。

「路德維希!你信不信我會叫醒整個慕尼黑的人!你憑什麼這樣對我,憑什麼?!當初是誰要我保證,永遠不會讓任何事情毀掉我們的友誼!路德維希,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宮廷秘書官洛倫茨手足無措地在宮殿一側的客廳里轉來轉去。宮殿外,蘇菲依舊在一聲一聲不斷地喊,每一句話都令他的心忍不住顫抖——像是突然下了什麼決定,他踏上樓梯,走向國王的卧室。

此時此刻,年輕的國王穿著白色的絲質睡衣躺在長椅上,閉著眼睛,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反覆揉搓著自己的太陽穴。

「……童話死了。」他低低地呢喃,更像是自言自語,以至於就連坐在他身後的霍尼希都聽不清國王究竟說了什麼,「夢想,童話,全都死了……諸神的黃昏終於降臨……」

兩行淚水滑出眼眶,順著臉頰緩緩流淌。路德維希反覆低念著意味不明的音節,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從矮桌上的果盤裡捻起一顆葡萄,霍尼希低下頭,將青色的葡萄連同國王的指尖一起含進嘴裡。

洛倫茨推開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我不會見她。」

聽到腳步聲,路德維希沒有回頭,依舊閉著眼睛。

洛倫茨小心翼翼地詢問:「那我該怎麼跟她說……」

國王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當初你強迫我答應婚約,現在呢?臨陣逃脫的也是你!不用等到明天,我就會成為整個巴伐利亞的笑話!路德維希,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

「殿下……」

「路德維希肯見我了?」

「無意冒犯,殿下……」洛倫茨低著頭,幾乎是字斟句酌地組織著自己的語言,「無論如何,您會成為王后。陛下也希望您能夠按照一個王后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而不是獨自一人在深夜騎馬外出……」

在蘇菲嚴苛冷峻的目光下,他幾乎說不下去了,「請允許我先護送您回家……」

「不必麻煩。」

蘇菲冷冷一笑,跳轉了馬頭。

黎明前總是一天當中最寒冷的時刻。

蘇菲出門時只在匆忙間披了一件斗篷,此刻冰涼的夜風吹在身上,便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

身體漸漸變得僵硬,四肢都開始不聽指揮,頭越來越痛,越來越沉,直到眼前一黑,她從馬背上摔下,滾落在牧場的青草中。

東方泛起了淺淺的魚肚白。

然而天色只是亮了一瞬便迅速灰暗下去,緊接著,豆大的雨滴噼噼啪啪地砸下。

這個時候,蘇菲已經陷入了昏迷。

所以她看不到在鄉間小路的另一端,一輛深灰色的馬車穿過茫茫雨幕,緩緩地行駛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左手摸一把阿卓,右手摸一把咕咕雞,謝謝姑娘們的地雷!!!

嗯,下一章大概會有PG-13的內容。看這文的應該不會有13歲以下的小朋友吧?

羅馬的橋極多,歷史悠久工藝出眾,大部分橫跨台伯河(Tiber)。中文是水胡亂翻譯的,給出義大利語名字,感興趣的姑娘可以自行搜索之。

上圖從左到右:切斯提奧橋(PonteCestio,建於公元前27年),米爾維奧橋(PonteMilvio,建於公元前115年),諾門塔諾橋(PonteNomentano,建於公元前1世紀),聖天使橋(PonteSant'Angelo,建於134年)。

上圖從左到右:西斯托橋(PonteSisto,建於1479年),法布里西奧橋(PonteFabricio,建於公元前62年),工業橋(Pontedell'Industria,建於1863年),埃米利奧橋(PonteEmilio,建於公元前142年)。

文中愛默生和亞里士多德的名言的原文:

Thesumofwisdomisthattimeisneverlostthatisdevotedtowork.–RalphWaldoEmerson

Happinessisthemeaningandthepurposeoflife,thewholeaimandendofhumanexistence.–Aristot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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