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希望與抗爭
睜開眼睛的時候,蘇菲有片刻的恍惚。
這是哪兒——陌生的環境令她感到不安,她偏過頭,看到書桌上的黃銅燭台,蠟燭燃燒出橘紅色的火焰,照亮了對面牆上的裝飾畫。
厚重的窗帘幾乎阻隔了所有光線,她弄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時間,只能通過玻璃上傳來的噼噼啪啪的聲音判斷,外面大概是在下雨。
頭依然在鈍鈍地痛,思維也不像往日那樣敏捷,以至於當她從床上坐起的時候,並沒有發覺身上蓋著的薄毯帶有某種熟悉的氣息。
房間的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
走進來的青年白襯衫外罩著一件淺灰色的馬夾,襯衫的衣袖挽到小臂,手中端著一個杯子。他微微低了頭,側臉俊秀,唇角輕抿——蘇菲忽然想起許多年前巴特艾布靈的那個雨夜,彼時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小少年,也曾這樣端著洋甘菊煮好的茶推開門,帶著遠遠超出年紀的沉穩鎮定。
聽到輕微的響動,艾德加抬起頭。
「你醒了——蘇菲!你要去哪兒?」
雙腳落地的那一刻,眩暈幾乎令她站立不穩。蘇菲只好用力去咬自己的舌頭——疼痛讓她恢復了少許精神,她穿好鞋子,一言不發地向外走。
「蘇菲——」
「別碰我。」她很想推開他,然而此刻維持端正的站姿已經耗費了她所有的力氣,於是她只能停下來,用自以為足夠平靜的語調這樣說道。
「蘇菲,你在發燒,而外面在下雨——」
「那又怎樣?即使我會生病,跟你有什麼關係?即使我死了,跟你又有什麼關係!」蘇菲覺得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忽然瀰漫而來,她只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那種疼痛傳到雙腿,竟突然變成了針扎一般,她猛地一抖,差一點便要跌倒在地上。
「過分的道德是虛偽的,漢夫施丹格爾先生,將你的慈悲和憐憫留給別人吧。我不需要——你為什麼還要管我!我恨你,我恨你——」
「可是我愛你。蘇菲,我愛你。」
艾德加說著,捧起她的臉頰,熱烈地吻她。
她的抗議被他盡數吞沒。
世界彷彿突然間縮小坍塌,她只看得到他被燭火映得有些透明的眼眸,目光專註神色溫柔,那裡面是自己小小的倒影。
於是她閉上眼睛,任憑自己沉淪。
他的嘴唇柔軟而甜蜜,他的舌尖帶著滾燙的溫度,掃過她的牙齒,上顎,然後捉住她躲閃的舌頭,緊緊糾纏。彷彿有微小的電流傳遍全身,她忍不住開始顫慄,伸出手抓住他襯衫的前襟。
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陌生的吻……
熟悉到,他們之間的默契似乎早已刻入骨血;卻又因為太過漫長的等待而顯得陌生,以至於她想念到幾乎無法呼吸,情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蘇菲控制不住地後退,直到小腿撞上了桌角,她才彷彿突然間清醒過來,睜大了眼睛——那裡面因為剛剛激烈而綿長的吻蒙上了一層水霧。
「蘇菲……」
艾德加扣住她柔軟的腰肢,在她耳邊呢喃,「你怎麼可以誤解我?我願意為你付出我的一切,包括生命……如果這不是愛,我又為什麼要拚命抑制自己的感情,苦苦掙扎?」
細細密密的吻落在她的唇角。
(
「我最愛,最愛的姑娘,你永遠不應該懷疑這一點——你不會明白這些天我經歷了什麼,我多麼希望我可以否認這一切!可我不能……我的心幾乎要迸裂了。我曾經以為那樣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我錯了,蘇菲……我無法看著你一次次受傷,無法看著你走進註定不幸的婚姻!」
她的頭靠著他的胸膛。他的心跳傳入她的耳中,漸漸化作與她統一的頻率。
蘇菲閉上眼睛,伸出手去解艾德加襯衫的扣子。然而顫抖的手卻怎麼也找不到那個正確的開口,於是她抓住他的衣領,蠻橫地用力撕扯。
「蘇菲——」
他抓住她的手,她不得不停下。
她從他的懷中抬起頭,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眼睛。終於,她幾乎是一字一頓地,緩緩地問道:「艾德加……你要我,還是不要我?」
他看到他的姑娘眼睛里不顧一切的瘋狂。
然而那下面掩藏的,卻分明是絕望——對這個世界的絕望。他知道他只要露出一丁半點猶豫的神色,蘇菲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轉身就走……然後,放棄她的整個人生。
艾德加吻上蘇菲的眼睛。
然後將她抱起,輕輕地放在床上。
他脫下她的鞋子和白色的長襪。
蘇菲的手緊緊攥住身下的床單,急促地喘息。
唇齒再次交纏。
蘇菲驀然睜開眼睛:「你給我——」喝了什麼……後面的話突然變成了呻.吟,艾德加的手探入她的裙子。
她下意識地並緊雙腿,然而他卻並沒有繼續下去。艾德加拂開她前額淺金色的碎發,深深地望進她的眼睛。
「蘇菲,我永遠不想失去你,所以答應我……」
她看到他眼睛里的認真和小心翼翼,還有濃烈的情愫,像是倫敦上空終年不散的霧。
「無論發生什麼,永遠不要失去希望,永遠不要放棄自己……」
「因為……」
「因為你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珍寶,因為童話的最後,騎士總會救出他心愛的公主。」
他的吻落在蘇菲的脖頸,鎖骨,前胸……
溫柔到令她心醉。
「我答應你……」她斷斷續續地說,話語被喘息聲分割得支離破碎。
「你發誓……」他的手繞過她的肩膀,撫上她的後背。
「我發誓……」淚水劃過臉頰落到唇角,然而那裡卻分明是上挑的弧度。她閉著眼睛,修長的手指穿過他的頭髮,撫著他的眉眼,鼻樑,嘴唇;然後一路向下,直到喉結,鎖骨,肩膀,「向聖母瑪利亞發誓……」
雨絲敲擊著玻璃,細細密密,始終不曾停歇。
或許是因為發燒,蘇菲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艱難。整個身體似乎都在痛,然而艾德加的撫摸卻奇異地緩解了那種疼痛,同時帶來另一種難耐的渴盼。那似乎是絕望中唯一的光亮與慰藉,她怕自己如果不緊緊跟隨,便會在這樣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窒息。
越來越炙熱的溫度令她感到煎熬,她說不清此刻到底是期待多一點還是恐懼多一點,只覺得自己的心也彷彿隨著窗外時緩時急的雨浮浮沉沉,然後一點一點緩慢地下落,直到墜入無以名狀的幽暗。
艾德加拉過一旁的薄毯,蓋住蘇菲裸.露在外的肩膀。
許久,他俯□,吻上她的前額。
「……好夢,我的公主。」
婚期再次被推遲的消息很快公之於眾。
各種版本的流言迅速傳開,而未來王后在這個時候病倒則給人們提供了更多的談資。人們紛紛議論,她一定是被國王厭棄才會承受不住打擊,用生病作為借口避免公開露面——至於蘇菲公主真正的健康狀況究竟如何,並沒有人去關心。
馬克斯公爵第一次真正地憤怒了。
雖然他一向秉持特立獨行的生活作風,對於貴族圈中的非議並不在乎,但是卻對自己的孩子們十分護短。路德維希的做法無異於將蘇菲變成了整個巴伐利亞的笑話——這樣的侮辱,他無法容忍。
「一再被推遲的婚期已經引起了我們不快的情緒,而更加令人感到不快的是這件事對於公眾的影響。」
在給路德維希的信中,他不客氣地寫道,「這已經不再僅僅關於蘇菲的榮耀,國王必須謙卑地請求她的原諒,一切以蘇菲的意願為準。我不會以任何手段來強迫這個結合的發生,畢竟我們從來沒有把女兒強加給他。」
這封信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瑪麗王太後手中。
國王的母親讀過信后,與兒子進行了一次長談。談話的內容沒有人知道,但是王太后的回信卻並不符合馬克斯公爵的期望——事實上,它加深了公爵殿下的憤怒。
「……新的婚期還在討論當中,但是一個在10月舉行的婚禮是可以想象的。為了平息民眾普遍的失望情緒,請蘇菲重新拍攝一組肖像——很遺憾,國王因為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無法陪同。」
照片拍攝的地點,自然還是那家叫做弗蘭茨·漢夫施丹格爾的攝影店鋪——艾德加對於蘇菲的到訪並不意外,然而當他打開店門的時候,卻依舊有些發愣。
淺杏色的長裙層層堆疊,長裙之上松石綠的絲緞外衣勾勒出蘇菲纖細的腰線。透明的輕紗遮蓋了面頰,小巧的園丁帽後部,杏色的飄帶用綠絲線滾了邊,壓成花朵的式樣,垂過盤起的長發直到後背。
艾德加重新關上店門,靜靜地看著蘇菲。
「……怎麼了?」
「我在想……多麼可惜,你看不到我所能看到的。」
「什麼?」
「你。」
蘇菲微微側過臉,抿著唇淺淺一笑。
「你不知道你是多麼美,而當我讚美你的時候,你又不肯相信。」他拉住蘇菲的手,十指相扣,「跟我來。」
蘇菲站到落地窗前。
她垂下手臂,握住的絲綢扇面半開半合。側影投在淺色的木質地板上,被陽光拉長成一縷一縷。這早已不是第一次拍照,然而那種混合了緊張、期待和忐忑的心情卻與許多年前如出一轍。她覺得自己彷彿變回了記憶里那個六歲的小女孩,聽著時光緩緩流淌的聲音,滴答,滴答。
艾德加掀起相機後部黑色的帷幔,走到蘇菲身旁。
他輕輕地揭開她的面紗,然後抽掉她發間的珍珠髮針,取下杏色的園丁帽。
蘇菲回過頭。
他就站在她一步之外,她看到他流光的水色眼眸,然後在那樣的目光下,失去了所有的語言。
艾德加吻上蘇菲的唇。
這是一個不帶絲毫**的吻——淺嘗輒止,只有滿滿的珍視和疼惜。
斑駁的光點在他眼角眉梢閃爍,蘇菲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空氣中彷彿有什麼開始緩緩流淌——那些悠遠的時光,在這一刻,被釀成了甜蜜的酒。
受傷的靈魂合成了一個完滿的圓,那些悲傷的過往和未知的明天忽然變得不再重要,蘇菲凝視著艾德加——這是她深愛的男人,多麼幸運,他愛她,只會比她愛他更多。
「我多麼想,讓時光停留在這一刻……」
「哦?」蘇菲挑挑眉,問道,「你對所有來拍照片的姑娘都是這樣說的嗎?」
「你在質疑我的職業素養么,蘇菲?」
她彎著眼睛笑起來:「原來你還有這種東西?」
「當然。」艾德加說,帶著溫柔的笑意,「我可是個出色的攝影師。」
人們喜歡夜晚,因為黑暗總是能給秘密提供最完美的掩護,而這個世界上,誰沒有秘密呢?所以此時此刻帕森霍芬的城堡里,在燭光下奮筆疾書的公主也就看不到自己臉上的紅霞。
「我親愛的,真誠的朋友:
我今天是多麼幸福啊!你現在在做些什麼?所有的一切就像一個永遠不會醒來的夢,閃閃發光,燦爛奪目。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再次見面?娜塔莉會將我的信送去,她今晚前往慕尼黑,就住在四季飯店。請在明天早晨9點半之前把回信交給她,記得對她足夠友善……」
娜塔莉將白色的披肩穿在淺藍的長裙外面,系好領口的絲帶。
「去吧,」蘇菲遞過白色的信封,那上面並沒有落款,「一路平安。」
娜塔莉點點頭,提起裙角走下樓梯。
輕薄的霧氣遮蓋了滿天星辰,天邊的雲彩也悄悄掩藏起月亮的光輝——無星無月的暗夜,娜塔莉覺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或許今晚真的會發生什麼,她想。
僕人們都睡了,只有草叢中偶爾傳來一兩聲夏蟲細細的鳴叫,在黑夜中消散,更加顯得寂靜幽深。
她已經走完樓梯的最後一階,輕輕的腳步聲轉過迴廊,微涼的夜風不知何時吹散了空中的霧靄,月亮透過雲彩的縫隙,灑下淡淡的光暈。
一個黑色的影子從她身後突然閃出,她被一把扯住,緊緊壓在了迴廊里的柱子外側。
尖叫被一隻冰冷的手捂住。
「娜塔莉·馮·施特恩巴赫男爵小姐。」
她驚惶未定地抬起眼,看到了一雙深褐色的眸子,在如水的月色下閃著光。
作者有話要說:這種程度的描寫……應該足夠和諧了吧?
Edgar給Sophie拍的照片,第二張是第一張的局部放大。這是水個人最喜歡的Sophie的照片——美翻了,各種氣質有木有!一直以為那是Sophie人生中最美的時刻,也是Edgar最出色的作品——身為一個人像廢柴,水可以很負責任地說,沒有愛的話,是拍不出這種程度的肖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