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忙到後半夜,賀川和蔣遜才走出旅館,整條街萬籟俱寂,路燈下,兩人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晚上溫度低,蔣遜收了收領口,把脖子一縮,賀川給她戴上頭盔,說:「我開。」

蔣遜不肯:「我來。」

這次賀川沒理她,直接跨了上去,朝蔣遜擺了下頭:「上來!」

蔣遜只好坐了上去。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的休閑西裝,面料考究,摸在手上很舒服,蔣遜第一次坐他後面,才發現他的背又寬又厚,遮住她全部的視線,也能擋住她前面所有的風。

蔣遜環住他的腰,貼牢他的背,街景像快進的畫面,一幀幀看不清,只剩呼嘯的風聲,還有她穩穩的心跳。

房子里漆黑一片,另外兩個人早就扛不住,回來睡了。賀川開了門,蔣遜在邊上給他開燈,等他把車推進去停好了,她才往樓上走,賀川去廚房拎了壺水跟在她後頭。

進了卧室,賀川關上門說:「換床單。」

蔣遜打開衣櫃,望著上面:「是這個么?」

賀川看了眼:「就這個。」

蔣遜把椅子扯到跟前,踩上去拿到了床單,跟著扔到了床上。賀川給她倒了杯熱水,說:「涼了喝。」

蔣遜口渴了,等不及放涼,吹了幾下就喝了。兩人把床單鋪好,一起去衛生間洗漱,洗完澡刷牙,賀川站她後面,盯著鏡子看。

蔣遜含著牙膏,從鏡子里瞥了他一眼,賀川拍了下她屁股:「待會兒穿睡衣。」

蔣遜笑著哼了聲。

今天大家都累,躺上床,一沾枕頭就困了,蔣遜扯了下睡衣袖子,要睡不睡的說:「你這衣服有味道。」

賀川問:「什麼味?」

「不知道,挺香的。」

賀川湊過去聞了下,蔣遜問:「聞到了嗎?」

「嗯。」

「什麼味?」

賀川瞥了她一眼,黑燈瞎火,還是能看見月光下她的笑容。他在她胸前咬了一口,說:「奶味。」

蔣遜呵呵笑,拍了下他的頭:「睡覺!」

賀川揚唇,讓她枕到胳膊上:「睡吧。」

一覺天明。

上午8點30分,關於這三天的新聞,第一次正式登上正規新聞網站,圖文並茂,撰稿人署名宋波、王媛媛。

一段錄音流傳網路,錄音里的人說:「你想要多少,可以開個價。」

「條件呢?」

「我要那份報告。」

……

「那份是假的,你不知道?」

……

「嗯,就等你開價。」

……

「德升集團每年的創收能養活上萬家庭,交上去的稅能建大量的基建工程,這麼多年下來,捐助了百所學校,救過數不清的白血病兒童,我正正經經工作,這當中的每一分也有我一份,你們的行為很正直,可你們只看見了你們想看見的,忽視了一家企業在生產之外做的一切努力。」

「你只看見了你們想看見的,忽視了他們用礦泉水代替飲用水,三百條人命也有你的一份。」

錄音一經發出,數小時內被轉載十幾萬次,且勢頭越來越猛。

上午3小時,省台各新聞熱線被群眾打爆,採訪車上了路,半途被叫回,有車已經開進寧平鎮,被人及時攔下,攝像機被搶奪。

王瀟氣喘吁吁跑回來,喊:「採訪車跟去吃飯了,我看到那個齙牙也在,拉著那些記者去吃飯了!」

阿崇氣道:「什麼?吃飯?他們這個點吃飯?」

王瀟提醒:「現在就是飯點啊!」她嘆氣,「真黑暗,這些記者太沒良知了。」

一時無人說話,半晌,才聽見一道聲音:「不是記者沒有良知。」

眾人望過去,是高安。

高安站在窗邊,正抽著煙,陽光灑落,他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不是記者沒有良知,而是良知需要妥協,非黑即白是理想主義,誰都想當英雄,但我們不得不向現實低頭……」高安說,「可我們也在抬頭。」

他走到陽光下,太陽明晃晃,明明沐浴在光中,地上卻還落下他一道影子。

「無論站在哪裡,光芒多耀眼,周圍總會伴隨一道黑,萬事有兩面,萬人有兩心,一顆正義的心,一顆妥協的心,兩顆心都不能失,因為這是社會。」他們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可他們也在抬頭,這是他花費九年學會的道理。

這間房子里,站著三名記者、一名義工、一個商人、一個醫生、一個應屆畢業生,他們在不同的時間起步,從不同的方向走來,今天都站在同一個地方,踏上同一條路。

因為崎嶇,所以堅持,因為懂得妥協,所以才始終沒有放棄。

這是一條屠路,比她走過的任何路都要漫長,比她經歷過的任何賽道都要艱險,比她在任何賽事中衝破終點的意義更加之重。

蔣遜想,無論將來她在哪裡,始終都會記得今天一名記者說過的話:

萬事有兩面,萬人有兩心,一顆正義的心,一顆妥協的心,兩顆心都不能失,因為這是社會。

他們不得不向現實低頭,可他們也在抬頭。

***

到了下午,時機到了,採訪車被攔截的照片發到網上之後,一份2006年的環評報告公布網路。

炒了三天,第一天網路上與之有關的帖子統統被刪除,第二天帖子死灰復燃,第三天萬人|簽名,今天,環評報告公之於眾,網民嘩然。

王瀟不解:「就是這個環評報告?為什麼要找九年前的報告,不能現在讓專家來檢測?」

張妍溪教她:「你看,採訪車到了哪裡就回去了?」

王瀟說:「鎮口。」

張妍溪說:「誰能讓環評師來這裡?」

王瀟想了想,沒人。

可是有了這份九年前的環評報告,一切就不一樣了,網路三天炒得沸沸揚揚,行|賄造假,綁|架威脅的事實再也無法掩蓋。

很快的,那邊派了人來,一談就是數小時,直至入夜,裡面的人還沒出來。

阿崇的父親也趕來了,帶來了更多的體檢報告和舊檔案,王瀟見到人,臉紅紅的喊了聲「伯父」,阿崇的父親沒空理她,跟著水叔和記者們去找那些村民。

村民們對「癌症」兩個字諱莫如深,很多人不願提,很多人不承認自己有癌症,高安幾人需要更多的人作為受害者站出來,因此一直像陀螺打轉一樣走完一家又走一家。

終於都回來了,已經過了11點,蔣遜和張妍溪在廚房給他們做宵夜,賀川進來,站蔣遜邊上摸了摸她的頭,看向鍋子說:「粥?」

「雞粥,放了雞絲。」蔣遜說,「待會兒再下點麵條,炒兩個菜。」

賀川說:「哪用這麼麻煩,讓武立去買就行了。」

「給你吃好的你還啰嗦?」

賀川笑了笑:「你做著,別碰到手指。」

蔣遜趕他:「知道了,出去吧!」

張妍溪在另一邊切菜,看著賀川走出廚房了,她手上沒留神,刀子劃了過去,痛得低叫了聲。很快遞來張紙巾,按在了她的血口上。

蔣遜說:「你去處理一下,這裡我來我吧。」

「不用,就是一道小口子。」張妍溪捂了捂手指,火辣辣的疼,她在水裡沖了下,疼得她眉頭緊皺,餘光看見蔣遜把沾血的紙巾扔垃圾桶里,她的指甲還沒完全癒合。

張妍溪不由自主地問:「你的手,那個時候痛嗎?」

蔣遜說:「痛啊。」

「你怎麼……怎麼做到的,怎麼跑出來的?」

蔣遜幫她理菜,說:「被|逼的,不想成為受害者,只能讓別人成為『受害者』。」

張妍溪靜了會兒,說:「我那個時候被關進小黑屋裡,手被反綁,從窗戶里能跑出去的,我想學電視里那樣找塊瓷片割了繩子,可是找不到。你是怎麼割掉繩子的?」

蔣遜輕描淡寫:「我掰了塊木片下來。」

「木片?」

「床腳上的。」

張妍溪愣了愣。

蔣遜問:「後來他們放你出來的?」

張妍溪搖頭,又點頭:「算是吧,是賀川找到了我,把我救出來的,他們不好再關著我。」

蔣遜問:「是不是很怕?」

「怕,怕的要死,我病了很久,看了很久的醫生……」張妍溪看向她,笑了笑,「我要是指甲像你這樣了,我一定疼得哭死了,你看,我手指上就劃了那麼一道小口子,就疼得要命。」

蔣遜隨口道:「我皮糙肉厚。」

張妍溪一愣,忍俊不禁。

蔣遜把菜裝盤子里,說:「人和人不一樣,你做了十年公益,換作我,一定做不到,所以別跟人比。」

張妍溪不說話,細細打量蔣遜。

她其實看過蔣遜很多次,除夕那回打量過她,這兩天也時不時的會看她,她不打扮,不講究,長得很漂亮。

張妍溪眼前銀光一晃,蔣遜彎腰撿起地上的菜葉,一枚銀戒從她衣服里垂了下來。

她說:「我那個時候以為你真是司機。」

蔣遜說:「我就是司機啊。」

張妍溪搖頭:「我也希望你是,可女人的直覺總是很靈,賀川那個時候就喜歡你。」

蔣遜挑眉:「你喜歡他什麼?」

「不知道……」張妍溪笑了笑,「可能是身邊的男人少,只有他看起來比較合適。」

蔣遜往外面望了眼,那男人正在跟別人說話,一個個都抽著煙,他就手上拿著一個小糖罐轉來轉去,似乎察覺到了她的視線,他也側了下頭,看了過來。

兩人對視一會兒,又錯開了。

蔣遜問:「你跟他有過約定?」

「什麼?」

「除夕那天晚上,你問他那句話還做不做數,他三十五歲前不定下來。」

張妍溪一愣:「你都聽見了?」

「嗯。」

「不算約定……」

「那是什麼?」

張妍溪反問:「他沒告訴你?」

「告訴我什麼?」

張妍溪搖了下頭:「沒什麼,不算約定。」

蔣遜沒繼續,她把菜下鍋炒了,張妍溪給她打下手,無意中又瞥見了她掛在脖子下的銀戒,說:「項鏈很漂亮……河昌買的?」

蔣遜想起她去過河昌,認得彝族首飾不奇怪,她說:「不是,在雙鞍縣買的。」

「哦……」

菜出鍋了,盛盤準備端出去,張妍溪叫住她:「蔣遜……」

蔣遜端著盤子回頭:「嗯?」

張妍溪說:「除夕那天,我問他作不作數。」

「我記得你說過,35歲前不會定下來。」

「……」

「作數么?」

張妍溪輕聲:「他說了,你聽見了嗎?」

蔣遜搖頭:「沒聽見。」

「他說……」

賀川像知道有人偷聽,看了眼衛生間的方向,放輕了聲音:「看我怕不怕。」

「什麼怕不怕?」

「有了怕的事,才會想活下去,定下來。」

蔣遜點點頭,沒什麼表示的走了出去,賀川坐在桌前,後腦勺長眼,搭了下她的腰,繼續跟對面的人說著什麼。

蔣遜把菜放桌上,那幾人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動筷子了,賀川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手藝還不錯。」

「你還沒試就知道?」

「聞得出來。」

蔣遜笑道:「狗鼻子啊……賀川!」她話沒說完,指了下他的鼻子。

賀川揚了揚眉,手指一抹,是血。邊上的王瀟喊:「呀,流鼻血了!」

阿崇立刻跑了過來:「低頭!低頭!」

賀川擺了下手:「行了!」

蔣遜說:「我給你拿毛巾!」

手抽了出來,賀川抓了一下,沒抓到,看著她跑遠了。阿崇父親問:「你身體最近怎麼樣?」

蔣遜的手機響了起來,她順手拿起來接了,沒聽見樓下的人說話。電話那頭是石林,語氣低沉:「你現在在哪裡?」

蔣遜奇怪:「寧平啊。」

石林說:「明天回來趟。」

「怎麼了?」

蔣遜聽見那邊的回答,腳步慢了下來,拿到毛巾下樓,她電話還沒掛,賀川似乎已經止住血了,她把毛巾遞過去,賀川接了,朝她手機瞟了眼。

蔣遜對電話那邊說:「好,知道了。」

掛了電話,她輕聲跟賀川說:「石林打來的,說酒店裡的員工之前湊了一萬給我爸,我爸結果沒去醫院,把錢花了,那血塊還在腦子裡,今天他暈倒了……」

蔣遜頓了頓,才道:「沒救活,要料理他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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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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