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一桌子的人都驚住了,王瀟不可思議:「蔣姐姐……」她沒見過蔣老頭,但她聽她表姐提起過,形容起來就是「極品」二字,這些事也不過就發生在十多天前,現在活生生的一個老頭一眨眼就沒了。

賀川握住蔣遜的手,對眾人說:「今天先到這兒,晚了,都休息吧!」

「哎,那我們先回旅館了。」王媛媛先站了起來,收拾了一下東西,那幾個人沉默著跟著收拾,走前都跟蔣遜說了句「節哀順變」。

蔣遜含笑點頭,看起來不甚在意。

賀川起身上樓:「走。」

蔣遜跟在他後面,看著他拿在手上的毛巾,說了句:「擦擦鼻子。」

見他抬起胳膊擦了一下,蔣遜問:「血止住了?」

「嗯。」賀川回了下頭,把手一伸。

已經上了樓梯,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中間差了兩格台階。賀川鼻子下的血跡已經擦乾淨了,他一言不發地等著蔣遜。

蔣遜把手放到他的手心,他握住了,放慢腳步,牽著她上樓。

樓梯窄,不能並排,賀川手心裡的重量沉甸甸的,後面的人似乎卸了力,把重量都放到了他手裡,賀川握緊了,進了屋,後面的人說:「宵夜還沒動,你不餓?」

賀川回頭:「你餓了?」

「有點。」

「……等著。」賀川按住她腦袋,把她挪到邊上,重新走了出去。

蔣遜喊:「我要粥!」

賀川抬了下手。

粥端上來了,他順手拿了兩碟小菜,房間就一張凳子,他坐書桌邊,蔣遜盤腿坐床上,要吃菜了,她把碗一遞,賀川自動給她夾一筷子。

蔣遜餓了,很快就吃完了,賀川把空碗擱書桌上,再把自己剛擦過鼻子的毛巾扔給她:「擦擦。」

蔣遜嫌棄地拎起來,換了一面抹了一下嘴巴,聽見賀川問:「家裡還有什麼親戚?」

蔣遜答:「沒什麼親戚,我表叔他們跟他老死不相往來。」

「為什麼?」

「做人太缺德,誰都看不上他。」

「也沒個朋友?」

蔣遜搖頭:「沒。」

賀川想起在巴澤鄉那晚蔣遜接到的電話,問:「就是上回摔的那一跤?」

「嗯……」蔣遜扯了扯襪子,說,「血塊沒清,今天在山下那間酒店暈倒了,員工發現他的時候已經遲了,送到醫院搶救了半個小時,沒救活。」

她想到什麼,笑了下:「挺活該,大家湊了一萬給他看醫生,他居然全拿去吃喝嫖賭了。」

她笑得不咸不淡,也不知是真笑假笑。看不出來,賀川靠過去,摸了下她的頭,問:「明天走?」

蔣遜沒應,似乎在思考,頭低著,手放在了腳踝上。賀川瞟了眼,她今天穿的是黑襪子,天氣漸漸轉暖,她沒再穿兩雙,這雙襪子伴著她從明霞山走到木喀,再從木喀走到寧平,大腳趾那裡已經干硬變黃。

半晌,他聽到一句:「嗯,明天走。」

沉默一會兒,賀川問:「一個人能行?」

蔣遜立刻道:「行,又不是第一次辦這個了。」

說完了,蔣遜開始整理東西。

她只有賀川給她買的幾件衣服,其餘什麼都沒,用袋子一裝,輕輕鬆鬆就能上路。賀川坐邊上看著她疊衣服,她干慣了家務,衣服一拎一折,一件就疊好了,又快又整齊。

賀川問:「回去還要請親戚?」

「嗯,總要打電話問一聲。」

「你媽那邊的親戚呢?」

「我媽那邊的就算了,都是遠房親戚,跟老頭子沒半點關係。」蔣遜瞟了他一眼,問,「對了,你怎麼流鼻血了?」

「上火。」

「吃什麼了上火?」

賀川隨口道:「昨晚沒做。」

蔣遜踢了他一腳,賀川笑笑,把她腳握住了,給她脫了襪子:「這破襪子別穿了。」

「哪兒破了?別亂扔!」

賀川給她擱邊上,替她捏了捏腳底:「怎麼樣?」

「挺舒服的。」蔣遜往後躺,胳膊撐著床,把腳擱他腿上。

賀川低頭捏著,說:「待會兒看看航班,明天讓武立送你去機場。」

蔣遜不在意地說:「嗯,你忙你的。」

***

第二天天沒亮,蔣遜就起來了。沒開燈,她掀開被子,輕手輕腳跨下了床,進了衛生間把門關上了,她才開了燈。

刷牙刷到一半,門就開了,她望著鏡子,含著牙膏說:「吵醒你了?」

「沒,憋醒的。」

賀川過去撒尿,尿完了,站蔣遜背後洗了個手,洗完也不走,兩手撐著水池盯著鏡子。蔣遜低頭吐水,頭髮垂下來了,正要撩起,後面的人先她一步幫她撩了。

蔣遜繼續刷牙,賀川握住她胳膊,湊到她脖子邊親她。她身上這件睡衣不合身,又長又大,袖子和褲腿都卷了好幾層,紐扣開了兩顆,低頭就能看見春光。

賀川吻了一會兒,她衣服都已經半脫了。洗了洗牙刷,蔣遜扯下邊上的毛巾,轉了個身摟住他的脖子,說:「趕時間,武立車子都到樓下了。」

賀川親了下她嘴唇,替她把毛巾擰了。蔣遜說:「你再去睡會兒。」

「等會兒睡。」賀川出了衛生間,拎起褲子外套摸了摸口袋,摸出一隻錢包,打開一看,裡面現金沒多少。他把身份證抽了出來,整個錢包都塞進了蔣遜的外套口袋裡。

蔣遜脫著睡衣走過來,問:「幹什麼?」

「銀行|卡密碼待會兒發你手機。」

蔣遜問:「你卡里多少錢?」

「記不清,二三十萬。」

「你欠我的錢可沒這麼多啊。」

賀川把文胸扔給她,說:「花多少記賬。」

蔣遜戴上文胸:「銀行|卡我回去就補辦,你現金給我,回頭給我轉賬。」

「讓你拿就拿。」賀川又順手把毛衣扔給她。

蔣遜穿戴整齊了,終於拎著袋子下了樓,武立已經在樓下等了十多分鐘,見賀川也跟來了,驚訝:「川哥,你不是也要去吧?」

蔣遜說:「他不去!」她扶著車門,跟賀川擺了下手,「行了,你上去吧,才四點鐘,再睡會兒。」

賀川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外套是新買的,毛衣是舊的,牛仔褲還是帶蕾絲花邊那條,白球鞋快看不出顏色了。

才半個多月……

他揚了下下巴:「去吧,車上補個覺!」

「知道。」蔣遜上了副駕,跟外面的人揮了下手,車子往前了,她也沒回頭,看向了後視鏡,那人還站在原地,摸了下口袋,竟然摸出一根香煙,沒帶煙盒。他拿在手上轉了轉,就叼進了嘴裡,抬頭望了過來。

距離越來越遠,看不清了,蔣遜收回了視線。

去機場要將近四個小時,出發早,萬幸路上沒堵車,他們八點就趕到了。

蔣遜去辦了張臨時身份證明,換好登機牌,跟武立打了個招呼。武立點點頭,正在打電話,輕聲跟蔣遜說:「崇哥說又來了一批記者,聽說調查那份環評報告的人中午就會到。」

蔣遜說:「你回去幫忙吧,我進去了。」

「哎,蔣姐再見啊!」武立揮揮手,連忙跑了。

***

中午下飛機,蔣遜直接上了外面等著的車,邊上的石林問:「吃了么?」

「吃了,你等了多久?」

「沒幾分鐘,我算著時間。」石林發動車子,說,「遺體放酒店不合適,你爸又沒房子,臨時找不到地方,只能用了你的雜貨店。該買的我都給你買齊了,你們家親戚通知了嗎?」

蔣遜說:「沒有,我沒電話,到了再看吧。」

石林瞥了她一眼,沉默半晌,才說:「你爸走得突然,大家都沒料到,醫生說要是當時他肯做檢查,一定不會有事,昨天他估計又在哪兒磕了下,磕到了頭,就沒起來。」

蔣遜沒吭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他還沒買墓地。」

「我幫你找人安排。」石林輕聲道,「你爸雖然這麼個人,但畢竟生過你養過你,你要是心裡不舒服,想說就說,想哭就哭,別憋著。」

蔣遜說:「哭什麼呀,哭的出來就怪了。」

石林嘆了口氣。

雜貨店的門上還貼著張招租廣告,遺體就放在裡面,底下墊了張木板,周圍鋪了圈稻草,棺材還沒送到。

已經畫過妝,換過衣服了,地上的人睡得很安詳,石林拍拍蔣遜肩膀:「酒店裡的幾個人已經來拜過他了,你看看還缺什麼?」

「沒缺……元寶香燭這些家裡還有剩。」一個月前沒用完的東西,蔣遜都堆在了後面的儲藏室,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派上用場了。

遺體放三天,後天一早出殯,親戚都在明霞鎮,蔣遜走了幾家,大家聽說了,誰都不想來,有幾家看在蔣遜的面子上,給她包了兩百塊錢,蔣遜都收下了,也沒多說什麼,倒是雜貨店邊上的幾個鄰居過來吃了頓飯。

別人家辦白事,來的人足有七八桌,她家裡一桌還湊不齊,算上她和石林,總共才五個人,蔣遜沒請廚子,親自下了廚,忙了一通,轉眼就天黑了。

蔣遜跪在地上燒了幾張紙,跟石林說:「你回山上吧,不用陪我。」

「你一個人怎麼行。」

蔣遜笑了笑:「我都多大了,又不是第一次了。」

石林說:「我怎麼說也稱得上你叫一聲叔叔,家裡有個長輩好點。」

蔣遜又燒了幾張紙,問:「石爺爺身體怎麼樣?」

「還那樣,沒好沒差。」

「給你相親了嗎?」

「相了。」石林笑了笑,「沒看得上我的。對了,富霞大酒店的合約還有一個月到期。」

蔣遜一愣:「一個月?」

石林點頭:「一個月,剛好三十年了。」

蔣遜沒吭聲,半晌,「註定的,還差一個月,老頭子到死都沒等到。」

十點多了,蔣遜還是讓石林回去,石林問了兩遍,確定她不需要人陪,這才離開。

雜貨店裡就剩下她一個人,火盆里的火還沒滅,空氣里一股味道,蔣遜披著麻,坐到了邊上的小板凳上,腳邊的影子陪著她,火光一晃,影子也跟著輕微的晃。

過了不知多久,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一室清冷。

電話那頭低低沉沉的聲音傳來:「怎麼樣?」

蔣遜笑著:「還好。」

「在哪兒?」

「雜貨店。」

「怎麼在雜貨店?」

「沒房子,只能放雜貨店。」

「親戚都通知了?」

「通知了。」

「人多麼?」

「……不多,就這麼幾個人。」

「現在就你一個人?」

蔣遜看了眼腳邊的影子:「不是我一個,還有人陪著。」

卧室沒開燈,隔壁的院燈還亮著,賀川站在陽台上,迎面是清清涼涼的風,電話那頭安安靜靜,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賀川說:「有人陪著就好,別真守一夜,回屋裡睡覺。」

「嗯……你那裡怎麼樣?」

「宋波和王姐明天會寫新的新聞稿。」

「不是說有記者過去了嗎?」

「記者還是被堵回去了。」

這似乎是兩人第一次正正經經打電話,隔著萬水千山,他的聲音厚重低沉,像古老大鐘,敲進人心裡去。

***

一夜過後,蔣遜趕到明霞鎮的殯儀館,跟對方確定了時間。中午上了山,麗人飯店的員工做了好菜等著她,快一個月沒見,各個都想她了,見她情緒沒什麼不一樣,他們才大喊:「你說送王小姐一家回江蘇,結果一走就走了快一個月,江蘇在哪兒啊你指給我們看看!」

「是不是路上有什麼艷|遇了?」

「一定是,要不然能走這麼久么?」

蔣遜拿起筷子:「還讓不讓我吃飯了?」

大家趕緊給她夾菜,轉眼小碗里的菜就高高壘了起來。

天氣好,明霞山上客人多,員工們吃飯一批批輪換。廚房胖師傅突然道:「有個好事沒告訴你呢!」

蔣遜好奇:「什麼好事?」

胖師傅朝邊上的男人拍了一下:「他和李大姐要結婚了!」

蔣遜驚訝:「真的?」

「還能騙你啊,他們自從年夜飯那晚唱了一首歌,就偷偷好上啦!」

當事人有點不好意思:「不要在這裡說啊,下半年來喝喜酒就行了,要大紅包!」

蔣遜笑道:「一定啊,我多賺點,給你們包個大的!」

邊上的人打趣那兩人:「還紅包,我們還要收你們媒人紅包呢!」

大家紛紛應和。

蔣遜笑笑,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想了想,順手打開了新聞網頁。

新的報道今天上午十點剛發出,仍舊圖文並茂,下方還有一眾村名手拉橫幅的照片,橫幅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簽名,正中一行大字:金錢滿袋,良心狗叼,保衛家園,還我藍天。

再往下。

阿崇父親拿著一疊紙跟村名說話。

紙張的特寫。

村民們圍堵在廠區門口。

這幾天大家東奔西跑的照片。

寧河、枯樹。

蔣遜仔細一看,連她跟賀川都被拍到了一個側影。

員工們大聲起鬨:「趁蔣姐回來了,你們唱個歌給蔣姐洗塵啊!」

「唱什麼啊?」

「就唱你們的定情歌曲啊!」

「上次合唱那首啊?」

「對!蔣姐,你讓他們唱!」

蔣遜抬起頭,笑道:「你們唱一個吧。」

「小蔣開口,我們一定要唱啊,來了!」

他們開嗓就唱,兩個四十多歲的人,男的是廣東人,粵語發音標準,女的是本地人,粵語還聽得過去,沒有配樂,歌聲卻依舊好聽。

「我信愛,同樣信會失去愛

問此刻世上痴心漢子有幾個

相識相愛相懷疑

離離合合我已覺討厭

……」

蔣遜繼續看手機,一頁頁翻下去,看完了,她又回到紙張特寫,把圖片點開了。

是體檢報告和化驗單,什麼年份的都有,很多村民不願意承認自己得癌症,公布出來的報告,除了上次水叔給的那幾份,就只有現在的幾張。

蔣遜隨手把圖片放大了,肺癌、膀胱癌、胃癌。幾張紙背後還有一堆,她隨意掃了眼,沒留心,把圖片縮了回去。

那兩人越唱越投入。

「相逢何必曾相識

在這一息間相遇有情人

……」

蔣遜聽著,過了會兒,又拿起手機,慢慢地解了鎖,再慢慢地點進網頁。

新聞頁面沒關,她點開第三張圖片。一張特寫,後面是隨意擺放的化驗單和體檢報告,蔣遜把照片放大。

化驗單上。

日期2010年5月16日

姓名:賀川

年齡:28歲

……

備註:結果已複查

臨床診斷:……

掌聲驚雷似的響起,「唱得太好了!」

「謝謝謝謝!」

「蔣姐,你還記不記得這歌?」

蔣遜說:「記得。」

「這歌真老土,這歌出來的時候我們還沒生吧?」

蔣遜說:「我生了,這歌90年代的。」

沼澤地、砂石路,這首歌一直伴隨,在別人的車裡放著,她在懸崖邊輕哼,不知道歌名。

「同是天涯淪落人

在這傷心者通道上同行

……」

蔣遜把手機放回去,邊上的人輕呼:「蔣姐,你臉怎麼這麼白啊?」

蔣遜摸了一下:「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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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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