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決裂
第十一章決裂
孟小北打小是極冷靜和臨危不亂的狗肺狼性,即便這種情勢,既沒哭咧吧也沒鬧,被少棠薅著衣領拖著走。
賀少棠可能是聽見孟小北喊他那聲,幾鐮刀下去砍跑兩三人,也未戀戰,反身就往洞深處跑。
少棠拿砍刀打架砍人的時候,下手是真狠,一刀下去,孟小北覺著對面那人的胳膊快保不住了……
孟小北可算喘口氣:「少棠,餓娘啊,嚇死我了。」
賀少棠粗聲道:「你嚇死我了!!!」
孟小北:「前面出不去!」
少棠:「出得去。」
孟小北:「都沒有路了么!」
少棠:「我走到哪,腳底下哪兒就是路!你跟著走!」
少棠脾氣明顯不順,口氣粗暴。
防空洞越往裡越陰濕,空氣稀薄,後面的人不敢追了,怕迷路困在裡面。
黑暗和緊張讓孟小北愈發辨不清方向,只能跟著對方跑。賀少棠挑的都是看起來根本走不通的窄道,恨不得從只有一尺寬的牆縫間擠進去。孟小北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被巨大的裂縫吸進去,與少棠一起被萬劫不覆的黑洞吞噬……
擠過縫隙,一股鮮潤的河風夾帶玉米地的清新氣息撲入鼻孔,頭頂一束亮光撕破黑暗,眼前霍然開朗!
賀少棠從小在部隊大院混出來的,見多識廣,知曉這類防空洞的門道,知道窄道上台階、小洞套大洞的原理。少棠從後面托起孟小北的屁股,手腳並用,從一處陡峭的地方爬上去,出去就是河灘。
兩人連滾帶爬跑上河灘,不用互相打招呼,雙雙一屁股坐在遍布尖利石子的灘上,筋疲力竭……
孟小北岔氣兒了,捂著肚子「哎呦」。
賀少棠渾身鬆懈下去,眼神都散了,四仰躺在石頭堆上,也不嫌硌,胸膛喘出粗烈的氣息,半天沒說出話。
還是孟小北先爬起來,滾到身邊,驚呼:「少棠,你衣服上全是血!」
賀少棠冷冷地說:「別亂碰。」
孟小北倒是不怵血跡:「你怎麼了?」
賀少棠猛一翻身起來,臉上還掛著兩道血痕,衣服領口咧著,盤腿坐在石頭堆上運氣:「狗/日的,你跑什麼跑跑得山溝旮旯里老子找不見你你知道老子來回跑多少趟找你你的腦袋就是一張鍋盔裡面沒長瓤子嗎?!!!」
孟小北愕然,被吼得愣住:「……我沒跑啊,是我沒找見你。」
少棠怒道:「你廢話!老子讓你在原地兒等我不許走,你他媽聽我話了嗎?你在石頭磨盤那兒等我了嗎!!!」
孟小北一晃頭:「我……玩兒去了么……」
少棠黑眉白臉,發飆了:「你就知道玩兒,野慣了你了!腦子裡就缺根弦兒從來就沒讓人省心過、就沒聽話過!老子來來回回跑多少趟找你個小狗/日的?我們班的兵要是都像你這樣,每回該集合出任務了一轉眼你媽的就找不見影了,老子還混不混了?!」
賀少棠剛才是真嚇壞了。人群混戰中看到許多人被砍、跌倒在地、頭破血流,看見段紅宇那混球被一群村民拎大刀追砍,從村東頭追到村西頭,他腦里閃過孟小北瘦小的身軀,天真猴皮的眼……完全不敢想,嚇壞了。
這會兒找著人,可消停了,可以算后賬了,賀少棠冷酷地一起身,扭頭就走。
他這一吼,罵街,覺著自己肩膀後面的傷口,都吼得開裂了,往外洇血,嘶嘶的疼……
孟小北趕忙狗腿地跟上,低著頭,不知所措。
賀少棠悶頭也不看人,低聲道:「別他媽跟著我,丟了我還得對你負責任。」
孟小北愣住,神情驟然失落,平生頭一回見少棠發這麼大脾氣,不是像往常帶著寵溺的口氣用粗話喊他,而是罵人。
少棠眼底閃過一絲難見的暴躁,壓抑的怒氣還沒消呢。本來也不是斯文人,實在裝不出斯文,一路甩開膀子在前頭走,后肩膀掛著一道嚇人的傷口。
孟小北垂頭跟了片刻,突然站住,不走了。
賀少棠回過頭:「走啊!」
孟小北薄薄的眼皮斜睨著,倔脾氣也上來了:「不走。」
少棠:「趕緊跟我回家。」
孟小北:「你憑什麼吼我?幹嘛生氣啊?我怎麼了?」
少棠反問:「我還不能生你氣了?」
孟小北噘嘴,眼底突然洇出一片濕漉,說不出的沮喪與難過滋味兒。他親爹親媽整天呲他不聽話,他從來沒難受過,頑皮地聽著權當耳旁風。他心裡有自己最信任最依賴的人,他對少棠強烈的依賴使他從家庭中逐漸移情,平日也懶得再跟他弟爭寵吃醋,也少見再給爹媽惹事,而是把旺盛精力大部分發泄在與少棠闖蕩在這片野山溝里。少棠叔叔就好比是他的感情依託,是男孩安放在內心的「偶像」。
所以少棠罵他,他就受不了,傷害了自尊。
我這麼崇拜你,腦子裡裝的不是饃饃瓤子都是你,你憑什麼還罵我嫌棄我?
老狼與小狼都是急赤白臉,互相兇巴巴瞪著,都不說話。
少棠是硬氣的,孟小北更有脾氣。
半晌,還是賀少棠先嘆口氣,眼底軟化出水樣:「真怕了你了,你那股子勁兒上來,是不是又得離家出走?」
孟小北粗聲道:「你不跟我好了?」
少棠眼底已經笑出來,極力綳著臉,揶揄道:「你趕緊從我這兒出走到你親爹那兒去,滾回家去!」
孟小北咬著嘴角:「哼……我就不滾。」
少棠無可奈何,歪頭笑道:「還賴上我了,煩死你個小狗/日的。」
說話間,少棠摸到襯衫胸口口袋,摸出那個小玩意兒,慢慢拎起在空中。
黃銅色彈頭,裹著橘紅的霞光,在兩人瞳膜上都劃出印跡,點亮心底隱埋的熱度……
賀少棠冷笑:「傻小子,還在那上面刻個『棠』!你傻不傻啊?」
孟小北迅速接過,掛到脖子上,心裡踏實了,知道少棠還是慣著他的,回嘴道:「不行啊?」
少棠嘴一撇,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老子的人,你跟我有多鐵。」
賀少棠嘴角緩緩彎出弧度,嘴上不願意當場承認,那種被一個男孩深深敬仰崇拜時,內心激發出的得意,任誰也無法自持,掩飾不住。他可不是個聖人君子,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大孩子,只是歲月艱難逼人早熟。許多人十六七歲進工廠正式上班,二十歲就是成年人,已經沒人再拿他當孩子,只有小北,跟他「哥倆好」,又崇拜他,又喜歡他,又依戀他,又時不時需要他護著……
少棠拉過小北的胳膊,牢牢攥住手腕,踩著河灘上的石頭,往家的方向走去。
孟小北一路嘮叨婆媽,喳喳呼呼的,哎呀棠棠你肩膀上全是血。
哎呦你都不包一下么。
你血都順著胳膊流下來了!都流到我手腕上了!
……
少年天真,那時親密無間。
再說當天村民與兵工廠工人持械武鬥,當場受傷不少人,廠門口一片狼藉,兩排綠化樹都被砍禿了枝子。
段紅宇那壞小子,平生頭一遭落魄到被一群農民手持鐮刀鐵鍬追砍,一路跑進田壟,跌進玉米地一片泥塘里,被一群人圍毆。玉米地倒伐了一大片……
孟建民其實當天也從車間里跑出來,手裡倒提一根棍子。
孟建民這種人,根本不會打架。他一個技術工人,一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是出來找他寶貝兒子的!他忽而想起孟小北跟著賀班長進城了,約莫晌晚就該迴轉,到這時候還不回來,該不是半道被發瘋的村民給劫了,打了……
賀少棠帶孩子往回奔。與此同時,孟建民提棍子一路往外找,心都要涼了,兩手心冒冷汗,為這皮孩子簡直操碎了心。
廠門口路障擁堵,有人砍石頭,有人用拖拉機撞擊大鐵門。
孟建民撿起塊兒石頭狠狠砸回去,用木棍子開路,也是平生頭一回,手上沾了別人的血……他一雙眼也慢慢洇出血性的殷紅色,被年景逼得,正派人都快要被歲月撕絞著靈魂逼成個土匪。
小北一眼瞅見,中氣十足地叫道:「爸爸!!!」
孟建民在人群中聽見那聲音,如同聽到天使召喚,眼眶裡放射光芒,一把撲過去,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裡。
孟小北被他爸摟得太緊,他爸爸下巴胡茬戳他臉疼,極不習慣,掙脫出來,大聲道:「爸爸別擔心我。」
孟建民眼眶裡有淚,吼:「你說我能不擔心嗎!」
孟小北一副不畏天地的口吻:「有少棠叔叔保護我,沒事么。」
孟建民一抬頭,少棠身上那件襯衫遍布塵土腳印血跡已然看不出本色。少棠臉上的汗水把黃土黏在臉膛上,簡直像一尊泥塑的人兒……
賀少棠沉默地望著他父子倆,也說不出一句熱乎的話,心裡大約也是鬆一口氣,完璧歸趙,護著個娃,責任多麼重大啊。
偏巧就在這時,段紅宇被領頭的村民架到廠門口,談判對峙,討論他們村那個姑娘,該怎麼辦。
段紅宇也是一臉血,虎落平陽仍然跩得二五八萬的氣焰,說,老子負什麼責?老子又沒強/奸她,當初就是個你情我願!
村民說,你現在搞出人命來了,你拍拍屁股想走人?你們城裡出來的幹部子弟就這狗尿性的,告訴你,沒那麼便宜的事!
段紅宇渾不吝的,脖子一梗,那你們想怎麼樣?
村民說,要麼你娶了她,要麼賠五百塊錢出來。
段紅宇自然堅決不答應。他一個部隊*,山溝里憋壞了玩玩兒罷了,怎麼會是真心,斷然不會娶一個沒文化沒前途的村姑,要錢更是一分都沒有,還想訛本少爺?
賀少棠把孩子交付小北親爹手上,膀子疼著呢,正要扭頭回去,被眼尖的村民瞄見。
人群里有人喊道:「別讓他走了!」
「那個人跟姓段的就是一夥的!」
「他們都是從北京軍區過來的,也老往咱們村裡跑,都是一群禍害!」
孟建民心下莫名怔忡,看向少棠。
賀少棠別過臉去,緊咬嘴唇,胸中憤慨。他都懊惱後悔剛才發無名火罵了小北,這時候其實最想掐死的是段紅宇,禍水源頭就是姓段的,連累老子被人追砍。
段紅宇被人按住,破罐破摔,帶著哭腔吼道:「賀少棠你個不講義氣的!你剛才眼瞧著我快被人砍死了你裝沒看見我,老子他媽的落難了你甩手不管?!你當老子是路上的貓三狗四嗎你還是我哥們兒嗎!」
少棠反問:「你干出來那種事,你跟村裡人解釋,我怎麼管你?」
場面突變,忽而變成這二人反目。
段紅宇嚷道:「我干出來的事兒還不都是因為你!要不是因為小惠跟你勾搭我怎麼會上那個女的!……賀少棠你要負責任!」
少棠氣得:「……我沒勾搭過,我負你個鳥責任!」
你的鳥惹出來的事,讓我負責任?
男人撒起潑來尤勝女人,少棠都快被這潑婦一般胡攪蠻纏的段紅宇氣蒙了。
這回可好,村民們開始揪著賀少棠要錢,甚至有人起鬨說,他不娶你娶啊,反正你倆是一路的!
孟建民喃喃低聲問了一句:「少棠……」
賀少棠在人群聲浪中只當沒聽見,面子上也很難堪,想抽段紅宇。
孟建民這時心裡仍替人著想,很是貼心:「少棠,那些村民胡鬧,沒你的事你趕緊躲了,別跟那些人糾纏,我帶你從廠子後門走。」
村民上前攔,圍堵,七嘴八舌地喊:「不許走,就是不許走!」
「你們他娘的一個個都領到回城指標年底就走了,我們找誰算這筆帳去?」
「段紅宇你個小兔崽子,走了就再不會回這山溝,你不是已經搞到你們廠工農兵大學生指標了嗎!」
「你們兩個年底就要回城了!!!」
……
就那一句,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孟建民:「……」
賀少棠:「……」
所有人都聽見了,都明白了,孟建民也恍然明白了什麼,滿臉的詫異,震動,隨後迅速陷入最深重的失落,整個人表情凝固,尷尬,整張臉上的光芒與山頭天邊的紅霞一起驟然消失,眼前一片天空都晦暗失色。
段紅宇跟孟建民他們同是一個廠區,都知曉底細。
喏大一間兵工廠統共也就兩三個指標,段紅宇占著了先,他們廠區的名額就沒了,就意味著他孟建民這一整年日日夜夜的念想又落了空,等明年吧,熬到白頭。
孟建民轉向少棠,質疑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探尋:少棠,你早知道情況了?你不早知會我,還讓我等什麼?我像個大傻子似的,我是不是特傻?
少棠:「……」
孟小北那時完全不明白他爸為什麼在那兩個所謂的「幹部子弟」面前痛苦失望,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悲哀絕望。
孟小北仰頭輕聲叫:「爸?……」
孟建民捏著兒子的手,痛心不可自拔,眼神極為落寞,「走,跟爸回家。」
少棠:「……」
孟建民那時看都沒看少棠一眼,根本沒那個心思再照顧旁人,調轉身就走。
賀少棠也變了臉色,試圖拉住這人,想安慰幾句。他想說建民你別著急、你別難過、你明年還有機會!!!
他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手腕上還滴著血,沒拉住,竟眼睜睜看著孟建民從他面前漠然走掉了……
這次武鬥風波最終被部隊官兵前來鎮壓平息,雙方都有重傷挂彩。
也是因為這一回,賀少棠事後與段紅宇鬧翻,幾乎徹底與段少爺決裂,掰了。楚河漢界,道不同謀不合乾脆不相往來。勒不住自己褲腰帶的男人,干出來的事忒丟人,以後別告訴別人你認識我。
少棠後來整整三個月沒在家屬大院露面,沒去孟家。夏秋暴雨漲水,天災橫行的季節,據說他們全營官兵集結,進山執行任務。賀少棠所在連隊是他們營攻堅的主力,肩扛負重給養全副武裝進山。在哨所逍遙自在遛狗放狼的好日子結束了,一出去就是幾個月,沒見人影回來……
孟建民偶爾問起:「小北,你……你少棠叔叔最近沒來帶你玩兒?」
孟小北也一肚子哀怨氣呢,坐在單元門口小板凳上望天,一夜間就成熟沉默了許多,手裡捏著那枚銅彈頭。
馬寶純嫌棄那爺倆,那勁兒上來了就跟女人生理期似的,勸慰道:「算了,都別惦記內誰了,人家是什麼身份?。」
「我看少棠那人脾氣性格真挺不錯的,又疼小北。可惜了,說到底跟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不是一種家庭出身!」
「他早晚要回北京,可能年底就跟姓段那小子一起走,你們這倆土老冒的快別成天眼巴巴惦記人家,飯都吃不下了!」
「你爺倆跟人家交往,咱們確實也沒吃虧,可是……也別讓外人閑話說咱們上趕著,去巴結人家。」
小北媽說出一句人心裡的大實話,人家都不理你了,不上咱家來了,難不成你還跑去求人家來?
家屬大院里熱愛八卦的大媽大嬸們都傳開了,賀班長家裡是北京的幹部,什麼勞動局的局長,挺大一個官兒。賀少棠從小在玉泉路軍區大院混出來的,據說還有個舅舅更加了不得,總參的姓賀的大頭目,說白了就是軍方「特務」頭子。總之一句話,賀少棠是根正苗紅的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