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泄洪

第12章 泄洪

第十二章泄洪

據說後來,段紅宇還是賠了些錢給那姑娘,才算了結。武鬥風波的餘韻逐漸淡漠,繁重的生活重擔歲月的艱辛迅速碾平人們記憶中帶有血沫的波瀾。轉眼秋收時節,一個車隊的解放牌大卡車拉著許多官兵回村了。

孟小北是在窗口聽見樓下大媽圍一圈兒諞,說隔壁部隊小兵都回來了,看見軍車開過廠門口。

孟小北轉身從窗口跑開,一腳踢開他們家紗門就跑出去了,踢得「咚」的一聲。

「咱家門框早晚讓你給踢碎了。」孟建民在身後喊:「唉你幹嘛去?你媽飯都做好了吃飯了!」

孟小北奔下樓,頭也不回。

馬寶純從廚房抬眼皮瞧了一眼,哼道:「少棠回來了吧。」

「別攔著。」

「讓他去吧,脾氣擰著呢,你攔不住。」

還是當媽的最了解兒子心思。馬寶純搖搖頭,表情耐人尋味……

灰土綠色的大卡車和軍牌吉普在街邊停了一溜,當兵的往下卸運裝備和各種帳篷麻袋。

孟小北沿著街跑,眼前晃過一輛一輛車,一隊一隊的兵,尋找他的少棠。

大卡車結實的磨盤大的輪胎上,糊滿一層膠泥。軍車下半身車幫上全是泥漿,幾乎看不出本色,路途多艱。

孟小北瞧見一個熟臉,麻利兒叫道:「小斌叔叔,少棠呢?」

小斌從車廂里鑽出頭來,一看是小北,嗓子啞得都喊不出話,拿手拚命指:車後邊兒,後邊兒。

孟小北轉過車尾,一頭撞進一個瘦高挑兒的懷裡,把對方撲個踉蹌。他拔/出頭來繼續跑,都跑出去兩步,驀地愣住,迅速轉回頭!

他幾乎都沒認出來!

賀少棠也轉過臉,冷哼了一句:「找誰呢?」

孟小北傻張著嘴,愣愣得。

少棠沒戴軍帽,頭髮長了,板寸幾乎變成兩寸頭,眼眶布滿濃重血絲,整個人黑瘦了一圈,精瘦精瘦得,脖頸上皮都縮起來了。

孟小北笑了,喊了一句:「棠棠!!!」

「哎呦喂……」

少棠被孟小北撲得趔趄了一下,後背撞在卡車后廂蓋子上,呼吸粗重,低低地哼了一句,「幹嘛啊這是……」

孟小北笑得特開心:「哈哈哈哈哈哈!……」

少棠說:「傻樂什麼啊,你個小狗/日滴……」

少棠可能是真累了,這回叫小北「小狗/日滴」與往常很不一樣,聲音都沙啞了,帶著疲憊,發起膩歪。

孟小北咧開嘴,沒心沒肺說了一句:「棠棠,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我爸我媽還說你再也不來我們家吃飯了,說你肯定已經回北京了,不跟我們玩兒了!」

賀少棠愣了一下,這小子沒心沒肺這麼痛快把自己爹媽出賣了。

這人眼底就遲疑約莫有一秒鐘,被男孩天真單純又強烈的喜歡和依賴打動,躊躇轉瞬即逝,笑容迅速堆滿嘴角,恢復痞痞的一絲笑意:「瞎說,我是誰啊,我幹嘛不找你玩兒?」

孟小北:「哈哈哈哈……我就說嘛……哈哈哈!」

少棠低聲問:「這麼想我啊。」

孟小北:「想得我腦仁兒都疼了!」

少棠又關心道:「最近沒生病吧?身體好嗎?」

孟小北弔兒郎當的:「大夫說了,我水痘腮腺炎猩紅熱都得過了,終生免疫,我都沒病可得了!每天這日子真無聊啊,唉!我數了數,我下回只能得小兒麻痹了啊!」

少棠大笑,狠命掐他嘴巴:「胡說八道吧你,沒見過這麼喪吧自己的!」

融冰化雪,消除芥蒂,有時就需要一句暖心的話,一個毫無心計的單純笑容。

孟小北在大人們面前,仍然守規矩地喊「少棠叔叔」,然而到私底下就沒了矜持,就是「棠棠」長「棠棠」短地耍賴,沒大沒小。或者在他心裡,從一開始,少棠就不像個大人長輩,既不算大人,也不是小孩,與所有其他人都不能歸為一類。少棠自成一派,在孟小北心裡當仁不讓,佔據特殊位置。

仨月不見,賀少棠發覺小北竄個兒了,一晃似乎就長寬了,眼睛狹長,眼珠精明黑亮,手腳捏著都更有力氣。

孟小北三下兩下猴似的就爬到卡車車廂上,從身後摟住少棠的脖子,想騎上去。

少棠躲:「我臟著呢。」

「別摟我,老子都忒么十天沒洗澡了!都臭了!」

少棠的軍裝領口裡全是黃土,脫下來,抖一抖竟然就是一地土渣子。軍營綠的背心裡是一層精健肌肉,摸起來硬瓷實的,晒成銅褐色。小北離對方很近,也沒聞到少棠所說的餿臭餿臭味,聞著就是汗水混合乾涸的泥土,就是少棠這人身上的味道。

這人也沒工夫跟孩子瞎諞,揉揉小北的頭:「我馬上還得走,我們連的人去水庫那邊兒有任務。」

「最近連天暴雨,哪條河都漲水,水庫也滿了,可能要放水泄洪。」

少棠用心叮囑道:「小北,你這回給我聽話,最近不許去河邊溜達,回家跟你爸爸說,讓他千萬別去河邊游泳釣魚!明白嗎?」

少棠臨走還不放心,捏捏小北的臉,帶殷紅血絲的眼裡全是關切,目送小北走過馬路、進了大院門,從車窗里遙遙對小北揮手……

當晚連隊出發前,賀少棠還特意來了一趟家屬大院,在樓下跟居委會傳達室的人匆匆說了幾句,都沒有時間上樓,從樓下喊孟建民。

賀少棠行色匆匆,喘著氣,摘下軍帽在大腿上磕一磕黃土渣。

少棠沖樓上喊,「建民,我就來跟你們家人說一聲,水庫那邊馬上要開閘放水,泄洪!」

孟建民從樓上往樓下喊:「是嗎,這麼嚴重?」

少棠喊:「你們廠里明兒一早肯定要發通知了,你留心一下,千萬別往河灘上去,水漲得可快了!」

孟建民忙說:「我明白了!你在外面自個兒一人當心啊!」

少棠黝黑的臉膛映著大院里的燈火,揮一揮軍帽,馬不停蹄:「那我走了!……你管著孟小北,別讓他胡跑!」

「放學就讓孟小北回家,哪都不許去!」

他心裡只惦記叮囑孟小北的安危,提了兩次,卻都沒提孟小京,或許因為知道小京老實,不用操心?

賀少棠剛跑出沒幾步,呼哧呼哧地又跑回來,從兜里摸出大半包金絲猴:「你接好了啊。」

孟建民喊:「你幹嘛啊,我不要你的!」

少棠喊:「水裡泡著,回頭都有哈喇味兒了,不好抽了!」

少棠從地上拾起一塊圓石頭子兒,包在煙盒裡,後撤兩步,嘴角忽然就笑了。

兩人隔空打手勢,少棠讓孟建民站開一步,孟建民趕忙側身躲到陽台一角。

賀少棠瞄準了,遙遙地一擲。煙盒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孟建民伸手一接,拋的和接的都眼明手快,動作矯健。

……

隨後那幾天,橫貫西溝連綴幾座兵工廠的這條河,翻滾著洶湧的黃土色浪花,就漲起水來。

秦嶺夏秋多雨,內澇,整個山溝谷底一片汪洋。大片小麥地和玉米地尚未及收割就被洪水吞沒。中游兩個小型水庫蓄水量已滿,一旦漫庫,會對廠區造成滅頂之災,危急情形下只能開閘放水,犧牲下游鄉村公社的大片農田菜地。

廠里工會組織人在廠區周圍值勤、放哨,提醒附近鄉民不要靠近河邊,不要下水。

水暫時褪去,河灘上放眼望去,躍動著無數條幾十斤的大魚!

有人就趁著這一會兒工夫,被那些魚誘惑著,跳下土坡去撿魚。

孟建民與幾個工人站在河堤上拚命地吼,不要跳下去,快回來!水要漲回來了!

山谷里水聲轟鳴,湍流受峭壁擠壓,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狹窄的河道內爭先恐後,一瀉千里。洪水捲來時,岸邊人聲呼號,眾人七手八腳,拋出浮木繩索打撈在河灘上掙扎的人影。孟建民的工作褲卷到膝蓋處,鞋子跑丟,兩條小腿糊滿泥巴……

孟小北每天傍晚都站在傳達室門口,等他爸爸。

說是等他爸,每回都問,今天看見少棠叔叔了嗎……

而賀少棠這撥人,當天已經從水庫方向下來,在下游救災。

棗林公社的農田被淹大半,旱田變成水田,鄉民欲哭無淚。少棠他們蹚在一片汪洋中,疏通淤泥,搶收玉米。

有個農民蹲在自家已經變成池塘的田邊,抽著煙斗,眼神直愣愣的,認出少棠。

少棠朝那人喊:「別在水裡泡著,有螞蟥。」

那漢子說:「上回跟廠里人打架……我拿鐮刀砍過你。」

少棠面無表情,臉上是一層焦黑的泥,扶著那漢子上去,然後赤腳返回泥田裡撈鄉民們被水沖走的傢伙事兒……

他還出車往返縣城和西溝之間好幾趟,運送物資設備,忙翻了,幾天幾夜都沒正經睡個覺。累了就跟小斌換班,自己窩在卡車后廂內、木板集裝箱之間,眯瞪倆小時,眼眶深深凹陷。

他們連隊連續奮戰幾天幾夜,被其他連的戰士替換下來,原本是要集結回營,休息整編。

就這時候,不遠處轟隆一聲巨響!

「嘩」的一陣,那是土石方坍塌瀉入河道的轟鳴!

少棠回頭一看,驚吼:「都退後!……卡車!!!」

臨時用巨石麻袋壘起的防洪牆,禁不住洪水長久沖刷,下面的土石被水掏空,發生垮塌。就是他們剛下來的那輛車,停在牆邊,直接被沖入滔滔河水!

小斌倒吸一口涼氣:「餓日他個親娘呦!這要是咱們剛才還沒來得及下車,就一起卷到水裡喂大魚了!」

少棠怔了一下,突然說:「車裡還有咱們從城裡運來的東西。」

「你們待這別動。」

少棠迅速扔下一句。

這人轉身飛奔,跳下河堤,眼底一片漆黑,神情焦急。

「噯!」小斌追在後面大叫:「少棠你回來!」

他們班戰士一路追著,少棠你小子不要命了嗎!

孟建民他們這邊也聽到信兒,「出什麼事兒了?」

有老鄉嚷,「水裡有個兵!那邊水裡有個小兵!!!」

孟建民扒著防洪牆張望,臉上現出震驚,淌著泥,飛跑……

大卡車被捲入洪流,卡在一處狹窄的河道拐彎處,半邊沉在水底,另一半露出水面以上,像一頭被困江中的鐵獸。副駕一側車門已經被水卷得不知去向。

賀少棠身上還穿著簡陋的漂浮救生衣,腰上綁一條大粗繩子。

他水性很好。然後水流得急,這已經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

他攀著牆,小心翼翼地下潛,身子突然往下一墜,岸上所有人驚呼!

激流中有一處漩渦,賀少棠從漩渦一側掙扎著冒出水面,喝了幾口黃湯,執著地就往卡車方向摸去。

岸上的人都說,這小兵瘋了不要命了,卡車裡有黃金嗎,還是什麼要命金貴的核武器啊?!

說到底,這也就是當年賀少棠還年輕,年輕得甚至對生命的脆弱渺小還缺乏認知與敬畏,也沒太多牽挂,骨子裡有一種驕傲,對命運的洪流不願屈服。

但非再晚幾年,再過十年,他自個兒恐怕都不敢再來這麼一趟,或許內心牽挂就多了……

他扒住已經敞開亮兒沒有門的一側,從卡車裡面倒騰出一箱東西。

車裡有他們剛剛從縣城運來的許多物資。少棠也不知怎的,別的不搶撈,那天就只跟那一箱東西較上勁了。水流很急,他在猙獰的波濤里費力地拖著,幾次都要沉下去。

賀少棠也是個擰種,烈性子。他想做的事情,他絕對不撒手。

岸上,孟建民跟一群人幫忙拽繩子。

孟小北跑進人群,孟建民一見兒子,急得手就鬆了,吼道,「快回去!」

孟小北也吼:「少棠怎麼這麼不聽話!他說不許我胡跑,他自己跳到水裡?!」

那天堤岸邊就是這麼一個搞笑陣勢,少棠在水中與浪濤肉搏,岸上一串人排隊拉著他。後面人扯著前面人,最前面的小斌蹬著牆,隊伍轉成一條長龍。

孟小北跟他爹從後面死命抱住小斌的腰,怕把這人也扯進水裡。

孟小北手指都攥紅了,臉憋得通紅,喊著「少棠快爬上來!!!」

孟建民一臉泥湯子,急得牢騷:「少棠這人怎麼也這麼死擰死擰的脾氣,人重要還是東西重要,他傻乎乎的啊算不過這筆賬么?!」

小斌說:「那箱子里是奶粉和麥乳精,縣城裡發給我們連隊的營養品!」

孟建民道:「他少吃一罐又沒事,讓水把他捲走人可就沒了!」

小斌吼道:「我也說他,就這尿性,就這死驢脾氣!他說他那份奶粉和麥乳精,還要拿給你們家孟小北呢!!!餓都想日了他呦,這個瘋子!!!」

孟建民怔住,麻繩快要嵌進通紅的手指……

賀少棠一腳踩上河灘淤泥,立住了,軍裝外套都被水捲走,白襯衫前扣扯開,露出半邊胸膛,脖頸上青筋因為用力過猛而暴凸,像肌肉上猙獰的蛟龍。

這人自己知道能爬上來、沒有大礙,人當時還在水裡泡著,眼皮撩上岸邊的孟家父子,嘴角竟暴露一絲笑意,很跩的那種笑。

少棠斜搭著那箱奶粉,奮力扛到肩上,頭就只能歪向一側,儘力穩住平衡。他頑強地拽住繩索,慢慢地,一步一蹚泥,走上了河灘。

孟建民是挺感性的人,那時隔著滔滔渭河水,遠遠地看著那個人,也不知怎的,眼眶裡的淚水「嘩」得就流了下來。

而孟小北是從來不流淚的,不愛哭鼻子,只覺得眼前模模糊糊。某種完全陌生的濕漉漉的東西墜著他,從他的眼眶流入喉嚨,再墜入心間……

或者,小北是尚未到達知覺感悟的年紀。

有他哭的時候,只是時候未到。

渭河幾條大的支流,水量豐富,泥沙淤結,沉重的泥沙能迅速吞噬掉進河裡的幾噸重的生鐵大傢伙。

又是一聲駭人的轟鳴,剛才那輛陷在河道中的卡車,被洪水沖刷得徹底分崩離析,車頭、車幫與輪胎四散分解,盪著黃褐色的雄渾的波濤,沿著這一代人苦難歲月的洪川,順江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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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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