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黑暗
黑暗降臨在這狹隘的空間里。時間靜止了,維度似乎被壓縮了一般,無論是地鐵、人群,都彷彿成了一幅靜止的畫面。
地上的黑衣暴徒,又或者是車廂中暈死過去的那些,幾乎是在一瞬間化為了飛灰。
顏落動彈不得,她其實並沒有被限制行動。只是在近乎化為實質的濃鬱黑暗之中,呼吸都十分困難。
但是這不妨礙她用詭異的目光看著那團逐漸凝聚的人形。
蘇酥被那團黑霧裹在懷裡,輕盈的滑動到了站台上,挨到站台邊緣時,黑霧已經有了人的輪廓,等他抱著蘇酥跪倒在了地上,五官也隨之鮮明起來。
魔王的容顏極美,屬於傳說中的用臉殺人的類型,然而顏落卻是心中一凜,絲毫沒有被魔王的美色所震懾。
——目睹時間靜止、黑暗降臨,她心中湧起了一股深深的危機感,然而還沒等她理出個頭緒,耳中便聽到絮絮叨叨的聲音,持續的念叨著。
——魔王摟抱著蘇酥,語無倫次,貼在她的耳邊,小聲的說著:「對不起……答應你不回來了,但是我感覺你有危險,危險的程度還不斷的提升,所以、所以我我……蘇酥,你生氣嗎,沒關係,你打我吧。」
他停下話,彷彿是在思考,又繼續道歉:「我來得有點慢,我本來想帶些禮物,但是竟然找不到能配得上你的……」
顏落在原地站了一分鐘,眼看那個詭異的男子還在繼續念叨,她忍不住說道:「你說再多也沒有用,她暈過去了。」
剛說完她就後悔了,她幹什麼要開口,好好的當雕像不就行了嗎!
不過既然已經說了,顏落也就硬著頭皮說道:「她受了傷,你與其在這裡絮叨,不如快點帶她去醫院。」
魔王倏然抬頭,目光直視著顏落,威壓撲面而來,猶如怒哮的海潮。
顏落睜大眼睛,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與她對視著的那雙眼眸,眼白部分皆為黑色,而瞳孔則是純粹的金,沒有絲毫人的感情,顏落竟然有種在與深淵對視的錯覺!在她的眼中,魔王的身軀不斷的扭曲著,不,這哪裡是個人,根本就是一團裹著黑氣的不明物體!
隨後那團不明物體受教一般點了點頭。
魔王:「哦,這樣啊。」
神情竟然很平靜似的。
接著,一聲尖叫。
「啊——」魔王的聲音都變調了,他捧起了蘇酥的臉,幾乎貼了上去,悲愴的哀嚎著:「蘇酥,蘇酥,蘇酥啊——」
顏落:「……」
魔王抱起蘇酥,眨眼間衝到了顏落面前,急切的說道:「正義路人甲,不對,小夥伴,不不不……」
他苦思冥想,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稱呼,眼中放出了亮光:「女朋友她閨蜜。」
「女朋友她閨蜜,」魔王沖顏落喊道,他身量高大,蘇酥都快嵌到他懷裡去了,他就以這樣一幅擁抱珍寶的姿態,撈出了一縷頭髮,遞到顏落面前:「你、你快看看,蘇酥她怎麼樣了。」
一邊說著,他又低下頭,仔細的打量著蘇酥,小聲的喃喃著:「這就是受傷嗎。」
「……」顏落不知道該如何吐槽,似乎這個時候只要閉嘴就可以了,但是到底她也算是和蘇酥並肩作戰過,實在不想她再繼續遭受磋磨,她接過了蘇酥的頭髮,拈在手裡,面無表情的說道:「我並不是醫生,她身上被碎玻璃劃出的傷口很多,不做處理,也許會發炎。」
「傷口?」卻見魔王微微的歪過頭,他捧起了蘇酥的手——那隻手光潔如玉,劈裂的指甲、掌心的划痕,竟然統統癒合了,連一絲痕迹都沒留下。
「我降下領域時,便已經將蘇酥身上的傷口全部撫平了。」魔王輕聲道,他合起了手掌,將蘇酥的手溫柔的握著,眉眼間浮起令人揪心的憂鬱,若無其事的繼續說著可怕的內容:「並且,蘇酥食用過我的心臟,與我的生命相連,難道她的靈魂也受到了損傷嗎?」
他臉上的表情消失了,就連若有若無的、屬於「人」的感覺,也一併消失殆盡,顏落眼睜睜的看著他浮起來,身軀不斷的膨脹,整個地鐵站都在輕微的搖晃,空間似乎在哀鳴,黑暗吞噬了一切,連最後一絲光明也搖搖欲墜,顏落不得不抬起手,擋在身前,大聲喊到:「你要做什麼。」
魔王低下頭——短短的時間內,他便拔高了數米,猶如一個巨人,唯有那雙手還保持著人類的形態,小心的將蘇酥捧在掌中。他的聲音如同滾滾驚雷:「女朋友她閨蜜,你們的位面太危險了,竟然有能繞開我的保護,傷害蘇酥靈魂的存在,我需要徹底的搜索,將敵人找出來。」
有個鬼的敵人哦!
「你快住手,」顏落已經懶得為眼前的景象驚訝了,她將手攏在嘴邊:「別浪費時間了,她力竭暈倒了而已,帶她去掛兩瓶葡萄糖就行了!」
咻——
魔王猶如漏氣了一般,眨眼間變回了正常人的體型,他驚訝的看著顏落:「竟然有這樣的聖物?葡萄……糖,是神庭的智慧藤上,所結的那些紫色果實的汁液嗎。」
魔王鄭重的說道:「多謝女朋友她閨蜜,我對你們的位面不熟悉,你們的神庭在什麼地方,如今的主神是哪一位?」
他低下頭,神色平靜,眼中卻流淌著令人心驚的冷酷:「一千多年沒跟神明打交道了……蘇酥,別擔心,你很快就會醒來了。」
他微微一笑,用掌心輕輕的摩挲蘇酥的臉頰。
隨後他依依不捨的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顏落:「請告訴我吧,神殿在什麼地方?」
「哦,」顏落面無表情:「葡萄糖嗎,出地鐵左轉有個路口,你往路口一站,揮手叫個地,跟司機師傅講到最近的醫院就行了。」
魔王:「嗯?」
「是不是聽不懂?」顏落友好的說道:「沒關係,你把周圍這黑漆漆的玩意收回去,我領你去。不要浪費時間了,病人很辛苦,請多多體諒她一些。謝謝你。」
「……哦。好的。」
然而談何容易。
等到顏落擠到了醫院,她已經感覺自己用光了這一整年的耐心。
因為地鐵站的恐怖襲擊,附近幾個醫院幾乎爆滿,連走廊上都躺滿了傷患,城裡又到了堵車的時間,本來就亂成了一團,更為糟糕的是——魔王那張臉,簡直是個行走的殺人利器,無論男女老幼,誰看了都走不動路。
等魔王終於意識到地球人民對於美色的熱情,找了張面具,把臉一蒙,情況才有所好轉。
於是他就戴著個奧特曼的塑料面具,極其廉價、小攤販上5毛賣一個的那種,抱著蘇酥,跟在顏落身後,看著她熟練的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挂號、找位置,不停的用讚美的語氣,稱讚著顏落,短短的時間裡,顏落已經從「女朋友她閨蜜」,升級成為「女朋友她好閨蜜」,又升級為「女朋友她絕世好閨蜜」。
顏落一點也不想把名字告訴這個詭異的男人,但是眼看她的頭銜越來越長,又鑒於這個人自稱蘇酥男朋友,她不得不說道:「你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顏落。」
卻見魔王一本正經的說道:「感謝你,但是沒有蘇酥的許可,我怎麼能隨便認識別的女人呢,當然,我知道蘇酥身邊的親友們,都是我需要討好的對象,請放心,我已經記住你的恩情。」
「……」
顏落已經懶得說話了。
於是魔王戴著奧特曼的面具,抱著蘇酥,端正的坐在醫院大廳的椅子上,一名年輕的母親牽著幼兒經過,小男孩盯著魔王的面具雙眼放光:「媽媽,那裡有個黑衣奧特曼。」
「噓——」母親一把抱起了自己的孩子,匆忙的走了,一邊走一邊說道:「不要隨便指著人家,很不禮貌,知道嗎。」
「……」顏落感覺自己如芒在背。
毫無疑問魔王被當成了一個變態,而她就是跟變態一夥的……那個變態!
有點拗口,但沒必要深究,反正說來說去,都是變態。
「我到底在幹什麼……」顏落都想嘆氣了。全憑著強大的意志力和責任感,她忍耐住了拔腿就走的衝動。
——至少她想親眼看著蘇酥醒來。
過了半晌,一名護士匆忙走來,她看著大約三十齣頭,似乎有些疲憊,隨便掃了一眼,對魔王臉戴奧特曼的模樣沒有表現出絲毫驚訝:「病人家屬,過來對一下信息。」
「等等,」顏落制止了護士:「我來吧。」
讓魔王去還不知道要出什麼幺蛾子!
她和護士一起走到一旁。旁邊一名蹲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子伸過頭來,對魔王嘿嘿笑著:「兄弟,艷福不淺啊。」
他張開口,一股酒氣便噴了出來。
中年人指著顏落,點評江山:「長得不錯,就是凶了點。」
又摸著下巴,看著魔王懷中的蘇酥:「這個長得也好看,不過身材沒那個好。」
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撫摸蘇酥的臉。
他沒能碰到蘇酥。
魔王抬起了一根手指,抵住了中年人的額頭,眨眼之間,一個活生生的人,便瞬間焦黑、風化,隨後猶如一堆沙子一般,坍塌成飛灰。
「……」
醫療間里異常寂靜。
砰,護士拿在手中的吊瓶摔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碎裂聲。彷彿一個信號,人群尖叫起來,病人拔出了手上的針頭,家長抱起了孩子,就要往門外衝去。
下一秒,他們統統定格在了原地。
一層無形的波紋擴散開去,龐大的領域張開,時間再度靜止,在場的人中,除了魔王和蘇酥,唯有顏落還能夠自由行動。
魔王似乎是才意識到,那尖銳的針頭要扎進蘇酥的體內,他撿起地上的針頭,控訴道:「太可怕了,竟然要對蘇酥施以酷刑。」
——沒有絲毫的異樣,彷彿那個中年人,只是他拂開的一粒灰塵。
顏落一口氣提在心尖,她一言不發。暗中積蓄起了力量。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魔王的身上。
魔王扔掉了針頭,緩慢的撫摸著蘇酥的臉,他失落的道:「蘇酥……竟然生活在這樣殘酷的位面嗎。」
魔王端坐在椅子上,一個個的數過去,首先指著地面那搓灰:「這個,賣過他的女兒。換取錢財。」
他又指向了門口一名上了年紀的老人:「這個人,年輕的時候殺過兔子。」
又指向面色驚恐,將一群孩童保護在身後的年輕女子,沉默半晌,才擠出一句:「這個人,小時候殺過蟑螂。」
顏落一開始還神情肅穆,結果越聽越是無語——除了被魔王殺掉的那個,其他人品行都很不錯嗎!
然而魔王還在雞蛋裡挑骨頭:「這個搶了鄰居的棒棒糖,這個少年時代喜歡跟媽媽頂嘴,這個……小時候尿過床。」
不在附近的人員也沒有倖免,被魔王一個個的扒了過來,數落著,簡直成了一個丟醜大會,等到他扒到了本市有名的專家,堪稱鎮院之寶的王醫師,魔王沉默了,半晌才說道:「這個人,救了太多必死之人,被死亡所憎惡,是不祥之人。」
不祥個鬼哦。
快跟全天下的醫務人員道歉啊!
魔王滿足了,將蘇酥往懷抱里一攬,總結道:「我不能將蘇酥交給這群人。」
顏落一言不發。她已經徹底明白了,魔王就是在無理取鬧,不想讓蘇酥被針扎而已。
她想回家。
但是她不得不說道:「我想你誤會了,我們的醫護人員和牧師並不太一樣……」
她意有所指:「王醫師能讓死亡恐懼他,這是他最好的勳章……醫護人員都很辛苦,你已經引起了騷亂,收手吧。」
「我知道。」魔王卻輕聲道:「我明白……這個位面的規則。」
他居然輕輕的嘆息了一聲。隨後他伸出手,對著地面的那堆灰燼一指。
接著,無數縱橫交錯的信息組合起來,一道時間軸在顏落的眼前展開了。
從地面上這堆灰燼開始,向前推算,這中年人的每一分、每一秒的人生,統統展現在了顏落的面前。
「有點長,切掉一段。」魔王自言自語,揮手一劃,時間軸縮短到了從中年人進入大廳開始,到化為灰燼這一段。接著魔王在其中一點,輕輕的一撥,隨後一個新的時間軸瞬間便展開,他的命運居然在魔王的操縱下,發生了改變!
顏落感覺到時間之軸發出了哀鳴之聲,在魔王的推動下,緩緩的向前倒退,她身處這紛雜的時間裡,身體似乎成了無數個粒子。
等到那奇異的震動停止,顏落定睛看去,大廳里的時間依然是靜止的,但又回歸到了十分鐘之前!
她向前一看,中年人也停在這定格的畫面中,他身旁地面撲倒著一個孩童,一名家長拉著她的手臂,似乎正在質問她。
魔王似乎垂頭喪氣:「不能濫殺無辜。我知道的。」
「不過,」他又微笑起來,雙目凝視著中年人:「販賣自己的孩子換取錢財,詛咒會伴隨著他一生呢。」
他便這樣微笑著,抱著蘇酥起身,一道漆黑的縫隙在虛空中緩緩展開。
魔王轉過身,鄭重的說道:「感謝你,女朋友的絕世好閨蜜,等我將蘇酥治癒,便來給予你應得的報答。」
「等等,」顏落問道:「你要帶她去哪裡。」
魔王正要回答,自從暈倒之後就被白折騰、一口水都沒撈到,基本全靠自愈的蘇酥,終於憑藉良好的體質,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聲音微弱,即便魔王戴著奧特曼面具,她依然一眼認出了他的身份:「魔王?」
蘇酥喘息一聲,環顧了一圈,一眼便看到了那道快貼到她面前的空間裂縫:「這……是什麼?」
咻——
裂縫迅速的消失了,彷彿根本沒存在過。
魔王扔掉面具,抱著蘇酥,臉貼著她,不斷的磨蹭著:「蘇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