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一個晚上里發生了太多事,周景夕疲累至極,幾乎是沾著枕頭便睡著了。可夜裡夢多,太多故去的面孔在眼前不斷閃現,光怪陸離,她覺得自己像是長了翅膀會飛,前一刻還在玉門關,眨眼之間又是在京城的大宸宮了。
周遭的景緻並不陌生,她恍恍惚惚地發覺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三四的年紀,又回到了織月宮。抬眼望,不遠處隔著一方垂地的輕紗,背後綽約一道倩影,她走過去撩開簾幔,裡頭的人便回過頭來,輕輕一笑:「阿滿,我新填了些詞,改日你拿去找藺大人,請他譜首曲子。他向來對你言聽計從,一定不會拒絕的,好不好?」
「陸箏……陸箏姐姐!陸箏!」周景夕尖叫著在床上驚坐起來,與此同時,外頭的魏芙推開房門沖了進來,蹙眉道,「殿下,殿下您怎麼了?」
她神色很是恍惚,一把捉住魏芙的手道,「陸箏呢?陸箏呢?她去哪兒了……」邊說邊赤著腳下了床,口裡還自言自語似的念念有詞,「好啊,我答應你,我讓藺長澤給你譜曲,我答應你了,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只要你回來……」
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彷彿是著了魔怔,魏芙嚇住了,趕忙上前拉住她,焦急道:「殿下夢見陸箏姑娘了?您快醒過來,這裡是嘉峪關,今日要啟程回京,外頭一大幫人都還恭候著您的旨意呢!」
「嘉峪關……」周景夕漸漸平靜下來,側目環顧,哪裡是什麼織月宮,哪裡有什麼陸箏,原來只是南柯一夢罷了。她微微蹙眉,垂了眸子發力地揉摁眉心,良久才沉聲道,「什麼時辰了?」
魏芙道,「已過卯時了。」
周景夕似乎乏累,微合上眼,背抵著土牆仰起頭,眉宇間神色落寞而疲憊。副將面上浮起几絲擔憂之色,想說些什麼,可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發。魏芙知道,這麼多年,公主難得有故人入夢的時候,牽動愁腸,此時她最需要的不是旁人安慰,而是安安靜靜地等候,等她規整好思緒,重新穿上那身鎧甲發號施令。
這一次的等待並沒有多久,很快,周景夕睜開了眼,她伸手扯過外衫籠在了身上,端起桌上隔夜的茶水漱了漱口,又漠然道,「今兒是開市的日子,樓下怎麼一點兒響動都沒有?」
魏芙將巾櫛遞過去給她揩臉,回道,「原是該熱鬧的,可央當家將開市的時辰推遲了半日。」
「哦?」她挑眉,繫上披風,拿起劍邊走邊道,「無端端的,為什麼要推遲開市的時辰?」
「這就不大清楚了。」魏芙皺了皺眉,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方道:「不過聽秦祿說……似乎是廠督有交代,說昨晚殿下沒有休息好,大早上不能擾了您的清夢。」
周景夕腳下的步子驟然一頓。
「……」魏副將先是一愣,隨後立馬便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因尷尬地補充道:「可殿下您是知道的,秦祿那張嘴逮著什麼說什麼,是最信不過的……沒準兒是他聽錯了胡說八道的呢?」
「藺長澤不是那種會多管閑事的人。」她面上沒有一絲表情,握著長劍立在窗口旁,眸子里映入外頭的白雲大漠,西廠的眾人已經集結在了風沙渡外,遠遠望去玄色一片,透出幾分肅殺之氣,「你既然知道這話不可信,那就不要傳到本將耳朵里來。」
「是,屬下知錯了。」魏芙垂著腦袋聲若蚊蚋道。
周景夕瞥了她一眼,又扯下腰間的酒壺扔了過去,挑眉道,「喏,罰你用風沙渡的陳釀女兒紅將它灌滿,本將便既往不咎。」
魏副將接過酒壺,眉頭霎時擰成了一個結,她面色有些為難,遲疑著開口,「屬下……」然而抬頭一看,面前的人卻不見了。她大為詫異,探出頭往窗下張望了一眼,只見她們輕功卓絕的大將軍已經縱身從窗口跳了下去,姿態從容地落在了黃沙上。
魏芙癟了癟嘴,只好抱著酒壺下樓討酒去了。
旭日東升下的黃沙出奇地美,朝旽懸挂在天沙相接的一線之間,帶出種晝夜交替的磅礴。大漠的風是暴躁的,狂野的,肆意翻飛著西廠眾人的衣袍,玄色的披風連綿如墨,那頂暗紅色的官轎擺在一片墨色之中,別具一格,突兀卻又和諧。
一眾廠衛不知道公主抄了近道,一個個還在客棧門口翹首以盼,直到身後傳來一陣尖銳的口哨聲,緊接著,馬廄里的追月揚起前蹄發出一聲嘶鳴,撒開蹄子朝著西廠的隊伍中飛馳而來。
眾人一驚,紛紛朝兩旁避讓。只見高大的戰馬在一個黑衣女子身前停了下來,飛揚的塵沙模糊了她的容貌,只依稀可見她拔劍出鞘,精準無誤地將兩條突然出現的毒蛇斬成了好幾截。
「都讓你別這麼莽撞了,」周景夕略皺眉,手掌輕輕撫著追月線條優美的脖子,道,「驚了那些劇毒無比的蛇,再被咬上一口,我可沒法子救你。」
廠衛們齊聲恭敬道:「參見五公主。」
她動作乾淨利落地翻身上馬,牽著韁繩任追月隨意踱步,眸子漠然地掃視過一眾西廠廠衛,「督主呢?」
話音剛落,秦祿秦公公將好艱難地穿過人牆,他滿頭大汗,跪在周景夕跟前不住地喘氣兒,口裡斷斷續續道,「回殿下,督主今早舊疾突發,雲霜雲雪正伺候著他老人家用藥,即刻便會過來了,還望殿下恕罪。」
舊疾突發?她不著痕迹地皺了皺眉,微微頷首,「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秦祿應聲是,復站起身弓著腰退了下去。風沙起了,讓公主太陽底下吃沙子可不成,一個兩鬢髮絲銀白的廠衛朝公主呈上了一副皂紗面具,躬身垂首道,「殿下。」
周景夕接過面具輕輕扣在臉上,目光在這副英氣逼人的面容上停留了少頃,半眯了眼,「你是西廠的二檔頭,任千山?」
任千山抱拳應是,口吻恭謹,「屬下正是。」
她一笑,換上一副打趣神態,漫不經心道,「這麼多年了,看來,你家大人依然很重用二檔頭。」
「屬下本無德無能,能有今日,全因督主是個念舊之人罷了。」
五公主眼底微動,是時魏芙已經拎著酒壺從風沙渡裡頭出來了,她抬眼張望了一番,看見將軍后小跑過來,將酒壺遞上去,「殿下。」
周景夕揭開酒壺的蓋子,單手接過酒壺輕輕晃了晃,仰頭喝了一大口。魏芙在邊上看得有些心疼,心道真是暴殄天物聖所哀,她廢了老大的功夫才討來的好酒,竟然被公主這麼個豪飲法。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遙遙掛在黃沙之上,頗有幾分烈日當空的意態。她調轉了馬頭回身望向後方,灼日烈酒,黃沙千丈,這些陪伴了她五年的東西馬上就要一去不復返了。
正感傷著,一道女子的聲音卻忽然響起了。周景夕狐疑地側目,只見昨夜被她救下的樓蘭女人不知何時已經跑了過來,深秋近冬的光景,她的衣著卻極為輕薄,赤足踩在黃沙上,看上去狼狽不堪。
「求求你……帶我一起走……」樓蘭舞姬的官話不大順口,她的眼神悲切而無助,跪在地上哀求道,「帶我一起走吧!」
強者似乎天生有種保護弱者的心理。魏芙看她可憐,心頭不由生出幾分憐憫來,頓了頓才道,「回樓蘭去吧,回你的家鄉。」
「沒辦法了……」舞姬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會死的,不要丟下我,我會死的……」
美人哭得動人肺腑,然而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是無動於衷的。周景夕面無表情地俯視她,忽然一把拔出了長劍,朝著那舞姬狠狠刺了過去。
樓蘭女人始料未及,嚇得失聲驚叫起來,千鈞一髮之際,魏芙在半道上擋下了那柄突如其來的長劍。
「殿下?」副將一頭霧水,不明白將軍為什麼會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下手。
「……」周景夕坐在馬背上笑得戲謔,她隨意地攤開手,右眼色的廠衛連忙拾起長劍送回到她手中。她打量了那舞姬一陣兒,良久才摸著下巴道,「看來是真的手無縛雞之力。」
魏芙恍然大悟,這才反應過來公主是在試探這個舞姬會不會武功。她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嚇破膽的樓蘭女人,到底還是於心不忍,因將她扶起來,道,「殿下,不如將她一同帶回去吧。風沙渡裡頭沒幾個好人,留下她,等我們一走,說不定又有人將她捉去賣了。」
周景夕垂著頭似是在思索,忽然拿劍鞘指了指那樓蘭女人,半眯著眼道,「你叫什麼名字?」
樓蘭女人回答說,「桑珠。」
周景夕遲遲地頷首,「你先與我們一道回京城,之後的事就之後再做打算吧。」說完朝她伸出右手,「上來。」
桑珠一愣,沒想到這個身份尊貴的人會願意和自己同乘一匹馬。她有些受寵若驚,口裡連聲說了幾個謝謝,這才怯生生地去拉周景夕的手。
「不可。」
眾人一滯,紛紛側目,卻見一襲狐裘披風的男子從不遠處款款而來,面色蒼白,雙眸冷冽。藺長澤在周景夕身前站定,掩口微微咳嗽了幾聲,接著琵琶袖一抖朝她見了個禮,「殿下。」
她拿餘光掃了他一眼,淡淡道,「廠督方才說不可,什麼不可?」
藺長澤兀自直起身來,垂著眸子寒聲道,「事關殿下安危,您不可與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同乘一匹馬。」
話音落地,五公主那方卻半晌沒有回應。他面無表情同她僵持,忽地,只聽見頭頂上方傳來一陣壓低的笑聲,緊接著有人拿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頷。
見此情景,眾人俱是大驚失色,當即垂下了頭不敢再往那個方向多看一眼。
公主勾著廠督的下巴,她的視線審度著那副完美無缺的五官,眼神中帶著幾分戲謔的惡意,神態挑釁舉止輕浮,道:「可本將今日就是不想一個人騎馬,督主可願做陪?」
雲霜雲雪對視一眼,均是被這話驚得花容失色。大人的身子經不起顛簸,殿下鬧這麼一出,不是成心要督主的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