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廠督的聲音柔和溫潤,從耳畔傳來,呼出的氣息拂著她的面頰而過。周景夕的身子有剎那的僵硬,昏沉的思緒也逐漸清明起來——費盡心機設下這個局?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驀地抬眼看他,微皺眉,「督主這話是什麼意思?這個局是你設的?」說完細細咂弄,登時大吃一驚,半眯了眸子道:「你知道的,對不對?西戎人會在蘭皙郡主大婚這日行刺陛下,你事先是知道的,對不對?」
藺長澤含笑與她對視,如玉的指尖勾起她一絲黑髮,發梢輕輕從她的左頰搔刮過去。她眼中浮起一絲警惕,歪頭避開了。
這個舉動使他微挑眉,他把玩她的髮絲,微垂了眸子輕聲慢語道,「那麼多的敵國人要入京城,想從西廠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可能么?」
她眉頭越皺越緊,感到無法理解。既然早知西戎人的計劃,他為何沒有事先阻止?難道有什麼比國君的性命還重要麼?復困惑道:「我不明白,你明知陛下有危險為何會坐視不理?我們是臣子,聖上龍躬比什麼都重要,你不阻止,那同姑息縱容有什麼分別?」
「若沒有西戎人行刺一事,你如何親躬救駕?陛下又如何重新重用你?」他漠然一笑,左手五指慢條斯理地摩挲著她腿上肌膚,光潔滑膩,堪比成色上佳的羊脂美玉,徐徐道,「我原與你想的一樣,可後來,我改主意了。周景辭既然想趁機興亂製造事端,我何不將計就計呢?你看,一場變故便讓陛下對三公主心生嫌隙,對你另眼相看,多簡單。」
他對她的身體太了解,所以輕而易舉便能勾惹出許多動情的反應。周景夕咬緊下唇,伸手摁住他在她裙下肆虐的大掌,美眸微凜,語氣不善,「我們是臣子,無論如何都不該拿女皇來冒這個險,若我今日晚了一步,後果不堪設想!」
聞言,藺長澤手上的動作稍頓,打量她,清漠的眼中透出幾分探究的神色,「阿滿,她不過是一個能將你置於邊關,整整五年不聞不問的國君。」
他說這話,在她聽來是荒謬絕倫的。女皇不僅是一國之君,更是生養她的人,難道就因為陛下將她遺忘在邊關五年,她便應該為了一己私慾不管女皇的安危么?臣不可以愚忠,可為人子女,難道有任何理由可以棄母親於不顧么?
忽然再次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可怕。
這段時日以來,他的真誠以待,讓她幾乎遺忘了西廠督主是一個多麼心狠手辣的人。他一貫下得一手好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所有的人與事在他看來,都是隨時可以犧牲捨棄的棋子。
沒由來的,五公主心中感到一陣極大的失望。起先只是微弱的一絲一縷,從心底生根發芽,藤蔓似的將她纏繞,心口也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了,難受得令人無法呼吸。
「不。」
周景夕沉聲吐出一個字,抬眼,面上的神情冷漠,晶亮的眼毫無所懼地與他直視,「她不僅是大燕的國君,她還是我的母親,所以任何可能傷害到她的事,我都絕不會允許。」
藺長澤聽了扯唇,面上綻開一抹譏誚的笑顏。
生在帝王家,骨肉親情算得了什麼?為了御極,三皇女連弒君都做得出,她倒好,滿口的君臣母女,倒是連她姐姐一半的本事都沒學到。真是個傻丫頭,滿心以為自己能頂天立地護國安邦,心腸卻柔軟得不堪一擊。
他低頭,薄唇輕輕印上她的脖子,她一僵,渾身上下都叫囂著抗拒,兩手抬起來試圖反抗,卻被他用力反剪到身後。
她被迫仰起頭,感受到他細密的吻落在頸項處,呼吸漸漸不穩,又聞他的聲音傳來,夾雜嘆息與無奈,道,「若你今日遲了一步,雲霜雲雪自會出手。女皇是你的母親,我自然也不會拿她的性命做賭注。」
這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世上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她,包括她自己。表面上爭強好勝,跋扈強勢,可是心地卻比所有人都正直。會為了陸氏一族的冤案遠走大漠,也會為了民生疾苦踏上奪嫡之路,會對一個素昧平生的舞姬出手相救,也會因國主濫殺無辜而痛苦不堪。他時時嗟嘆心疼,這樣一副仁善的心腸或許會造福蒼生,卻需要更大的毅力和勇氣來面對奪嫡之爭的種種殘酷。
他的唇移開,轉而伸出雙臂擁抱她,摟進懷裡來,修長的臂膀用盡全力。她一滯,毫無防備被納入他懷中,雙手訥訥地垂在身側,似乎還沒有回過神。
下巴擱在他的左肩,空氣里的味道好聞又熟悉,是屬於他的。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定定落在某處,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大過一聲,一陣快過一陣,彷彿下一刻就要從嘴裡蹦出來。他的聲音再度響起,道,「我有時寧願你不是這樣的性子,可是沒辦法。有時又寧願自己看不透你,可是也沒辦法。」
藺長澤的聲音透出難掩的凝重,五公主微怔,一直以為這位廠督是無所不能的,沒想到他也會有煩惱的時候。她琢磨著他話的話,隱約也能想到他話里的意思,於是笑了笑,支支吾吾說,「我也知道,自己性子不好,固執難通,所以很難伺候。」
他聽得一陣失笑,輕撫著她的發,道,「你自幼便如此,我早就習慣了。」提起這個不由又有些慨嘆,她是他帶大的人,性情卻與他大相徑庭,拿捏人心玩弄權術,他樣樣遊刃有餘,卻偏偏養出了一個一根筋的實心眼。
垂在身側的手臂緩緩抬起來,周景夕感到些許不自在,卻還是將雙手放在了他的肩上,姑且算是回抱。
她抿了抿唇,覺得這副情境下沉默不大好,她至少應當說些什麼,於是道:「其實過去我一直把自己當做你的影子,覺得自己也與你一樣陰險歹毒,所以才會下定決心去玉門關,離開你。可是後來我仔細想過,我雖然是受你教養長大,可我就是我,不是誰的影子。再一想,廠督何等人物,心腸之狠手段之毒,我這輩子都望塵莫及,自然也就釋然了。」
這話不是什麼好話,拿來夸人實在有些匪夷所思。藺長澤微蹙眉,覺得皇族行五威震邊疆的小帝姬著實不大會聊天,此情此景說這個,他懷疑她是故意的。
他低下頭半眯了眸子覷她,公主仰著一張小臉回望他,神情正經得有些木訥,似乎並不認為自己的言辭有什麼不妥,甚至在他臉上盯了半天,忽然綻開嘴角勾起個大大的微笑,興沖沖地對他說:「以廠督在京中的耳目,必定聽說過萬花鄉吧?」
這回換成督主微微一怔,他頓了頓,道,「是京中有名的青樓,你問這個做什麼?」
「你知道就好!」五公主眼中驀地一亮,抄起右手用力在廠督肩膀上拍了一把,一對杏仁兒大眼閃閃發光,坐在他身上抱著他的脖子侃侃而談,「哎,我聽說那窯子里的小倌兒長得賊標緻,其中一個花魁名為青更,傳言這青更公子,那是面如桃花酥胸撩人……」
他聽得皺眉,,不待她說完便打斷,語氣不善道:「你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她眨了眨大眼睛,哦了一聲擺擺手,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上回和副將聊了聊,那青更公子魏芙見過,說是世間最好看的美人兒。」說著一頓,表情頓時嚴肅三分,正色道,「這我聽了當然不能忍,督主你艷名遠播,舉世聞名,怎麼能隨隨便便被個小倌兒給比下去呢!」
「……」廠督一張臉黑了大半,陰惻惻盯著她。
公主坐在他腿上微微動了動身子,視線在督主的玉顏上端詳片刻,稍愣,接著恍然大悟,「生氣啦?」她皺著眉輕輕晃他的肩膀,換上副寬慰的神情拍拍他的胸膛,義薄雲天道,「雖然魏芙這麼說,可你也不要沮喪啊,改明兒我陪廠督去萬花鄉走一趟,把那小倌兒拎出來比比,是騾子是馬溜過才知道!」
藺長澤另一半的臉也黑完了,他垂眸,圈在她細腰上的雙手拿了開,薄唇微啟,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下去。」
她沒聽清,將耳朵湊近了他的唇,「你說什麼?大聲些,我聽不見。」
「……」
這話廠督沒再開口,他薄唇抿成一條線,面無表情抱起還雲里霧裡的五公主,提步,行至菱花門前,拉開門閂,接著一把扔了出去。
周景夕瞠目結舌,下一瞬反應了過來,連忙腰上使力翻身落了地。她大為懊惱,回首正要發作,房門卻「砰」的一聲用力甩上了。與此同時,督主清寒端凝的嗓音隔著一扇門板傳了出來,道,「明日要入宮量體裁衣,還要同玄機門的御司商議查案一事,殿下早些回府歇著吧。」
歇歇歇,歇你個大頭鬼啊!周景夕鼓著腮幫子撐腰跺腳,暗道這人也太莫名其妙了,好端端聊個天,還能把人給扔出來,這也太過分了吧!
五公主氣急,同那扇菱花門兩個大眼瞪小眼,視線一瞄,只見垂花門前的幾個近衛皆紛紛側目,見她察覺,連忙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面無表情立如木樁。
周景夕咬了咬下唇,硬著頭皮昂首闊步地從北院兒里走出來。廠督府的構造格局都很精緻,踏月而行別有一番意境,只是她這會兒並沒有什麼閑情欣賞意境,只口裡咕噥著罵了句玉門關的土話,長腿一抬狠狠往台階上踹了腳,狠狠道:「藺長澤你怎麼不去死!」
是時,一道悠悠的嘆息從旁邊傳了過來,緊接著便是道奶聲奶氣的娃娃音,說:「你這樣子是沒有男孩子會喜歡的。」
「……」五公主大挑其眉,回首看,只見梅花樹下立著個眉清目秀的可愛小童,竟然是藺長澤的兒子,上回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的小包子臉。
她不悅,沉著嗓子朝他低斥,「說什麼呢包子臉?」
包子臉揚起一張粉嘟嘟的小臉打量她,小肩膀一聳,兩隻小手也往兩旁攤開,重複道:「我說你這個樣子是沒有男孩子會喜歡的。」說完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當然也沒有女孩子。」
呵!這倒是稀奇。公主失笑,彎下腰朝小少主欺近幾分,一副弔兒郎當的神態,「我說你這小包子臉不得了啊,屁點兒大的年紀,知道什麼是喜歡么?」
小少主白生生的小臉在月色下瑩瑩生光,他一嗤,看她的眼神居然很鄙薄,奶聲奶氣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么?」
周景夕詫異地啊了一聲,伸手輕輕捏了捏小少主的鼻頭,「行啊你,吹牛吧?見誰跑了?」
「誰吹牛了?」小包子臉不滿地咕噥,氣呼呼道,「雲霜姐姐說了,雲雪姐姐喜歡督主,我見雲雪姐姐跑了……」說著一頓,驀地回過神來,包子臉上一副痛心疾首不可思議的神情:「你竟然拐著彎兒說雲雪姐姐是豬!」
蒼天可見,她什麼時候說了!五公主欲哭無淚,覺得果然是什麼樣的老子養什麼樣的兒子,這包子臉的小腦袋瓜簡直和他爹一樣莫名其妙。她扶額,耐著性子語重心長道,「少主,冤枉人也尋個好由頭吧,我何時提了雲雪姑娘半個字?」
小包子臉聽了冷冷一哼,別過頭去沒搭理她。
周景夕翻了個白眼,右手一伸打了下他的小腦袋,嗔道,「小屁孩子拽什麼拽?別以為你爹在我就不敢收拾你!」
「啊!」小少主吃痛,捂著後腦勺對她怒目而視,仰著脖子說:「兇巴巴的,我才不喜歡你呢,也不要你做我乾娘!」
「誰要嫁給你乾爹啊!」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咦?」小少主怔了怔,小手撓著腦門兒,包子臉上木獃獃的,「可是我聽說府里要辦喜事啊,新娘子不是你么?」
周景夕不耐地擺手,紅唇里不情不願地擠出幾個字:「那是嫁給你二郎小叔。」
小少主聽后一愣,接著哦了一聲,包子臉上先是一喜,緊接著又浮起幾分失落,低著小腦袋對手指,「也不喜歡你當嬸嬸怎麼辦。」
「我……」她深吸一口氣將怒火壓下去,咬著后槽牙道,「你給我閉嘴,否則信不信我一巴掌呼死你個小包子!」
這麼晚的時辰了,四處都漆黑一片,也不知藺長澤是怎麼當爹的,竟然把這小包子只是一人放出來,也不怕出什麼事。她皺著眉頭一陣腹誹,俄而垂眸看向念寒,沒好氣道:「喂,我問你,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啊?雲霜雲雪呢?」
小包子臉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復又垂下頭,似是在猶豫。半晌后他才扭扭捏捏地開口,月色下的小臉泛起兩抹詭異的赤紅,「我前幾天做錯了事,督主罰我在黑屋子裡思過,我偷偷溜出來透透氣,過會兒還得繼續去思過呢。」
周景夕聽得直皺眉,暗道廠督的心腸真是夠狠,對著這麼小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果然不是親生的。她有些不忍心,拉起包子臉的小手仗義道,「大晚上的不睡覺,思什麼過啊?你爹他實在過分,走,我帶你找他理論去。」
這話出口,嚇得小少主連連擺手。小包子臉神色一僵,挎著小臉道,「不要不要,我做錯了事甘願受罰,不敢驚動督主了。」
他不願意,也沒有生拉硬拽的道理。五公主忖了忖,好歹還是妥協下來,又道,「那好吧,黑屋子在哪兒?走,爺陪你。」
聞言,包子臉一雙眸子霎時劃過一絲亮光,不過很快又黯淡了下來。他小小的雙肩一垮,耷拉著腦袋道,「還是算了,讓督主發現,恐怕連你也要遭殃了,不行,你是個女孩子,我不能連累你。」說著,小包子臉一個勁兒地搖頭,小拳頭一握,「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思過就思過!」
「嗯,不錯,有氣節!」她輕輕拍了拍小少主的肩膀,「那這樣兒吧,我去陪你半柱香的光景,放心,你爹不敢對我怎麼樣的。」
小包子臉將信將疑,「真的嗎?」
「當然。」
「那……好吧。」小少主很開心,咧開小嘴咯咯笑起來,小手拉著周景夕往暗室的方向走,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復提醒她道,「暗室里有些嚇人,你要是害怕,就躲我後面。」
她心下好笑,哦了一聲道,「怎麼,沒燭台么?」
「不是。」小包子臉的神情忽然凝重起來,他扯扯她的衣袖,她歪頭,不解地頓了步子蹲下來,便聽小包子臉神神秘秘道:「暗室里,有個刻了字的牌子,前頭還有香爐蠟燭,看著怪滲人的呢。」
刻了字的牌子,香爐蠟燭?
五公主聽了眉頭微皺,側目,視線在念寒的小臉上仔細審度,半晌才道:「靈位?是什麼人的靈位?」
念寒認真想了想,接著撓著腦袋道,「我認得的字還不多,只知道那牌子上的頭一個字,好像是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