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冬雪】
冬至天的傍晚,大雪如席,萬物肅殺。
距離伏雪鎮二十裡外有一處驛站,門邊積了一堆的雪,屋檐被壓得有些沉重,不時簌簌的落下大塊的雪團。旗杆已被凍得結冰,馬廄里依稀聽到馬兒打響鼻的聲音,一片寂靜。
此刻,驛站內卻透著溫暖的燈光,通明的顏色隔了窗灑在地上,其中人影清晰可見。
店中煮著熱酒,店裡坐著來往歇腳的食客,大約是因風雪之故,前來投宿的人不少,熱熱鬧鬧的,儘是談笑聲。
這時底樓靠窗的僻靜角落處有兩人在對坐而飲,一人白衣,一人藍衣,與周遭喧嘩不同,他二人只是吃酒卻不相談說話,乍一看去很有些格格不入。
爐子上火燃得嗶嗶啵啵,桌前擺著肉,吃上幾口便將一身的寒氣消散盡了,暖意非常。在座的都是鎮子附近的樵夫獵戶,五大三粗的漢子聚在一塊兒難免有說不完的話。
不時聊聊哪裡的活計好做,哪裡的姑娘溫柔漂亮,誰家的媳婦不明事理,等等等等。
鄰桌有兩三個砍柴人,似乎是舊相識,正抱怨這段時日大雪封山,柴禾難找,生意慘淡,說著說著不知怎麼就提到鎮上陳家老宅子鬧鬼的事兒。
陳家是伏雪鎮里少有的大戶人家之一,陳老爺子為人和善,只可惜人去得早,但好在還留了個子嗣。這陳大公子生得伶俐,從小離家出門做客買賣,眼下衣錦還鄉,買了鎮子上好幾塊良田,看著是要常住養老,怎料到家裡突然就鬧鬼了。
其中一個人談及此處,禁不住嘖嘖出聲:「上回我去他家送柴米,在門外就聽到陳家夫人又哭又叫的。怪滲人得很。」
「可不是。」旁邊忙有人神神秘秘地接話,「聽聞那宅子今年入秋翻修的時候,就在後院挖到個白骷髏。保不準還有更多呢……依我看,八成是他陳家做了什麼虧心事。不然怎麼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呢?」
另有個砍柴的青年男子夾了片肉嚼了幾口,邊吃邊搖頭:「瞎說,青天白日的,哪裡會有鬼?
自從陳老爺子死了以後,老宅子幾十年沒人住過了,指不定是哪個路過的想圖個便宜,結果自己命不好,就死了呢?你們想想,咱們在鎮上呆了那麼多年,幾時聽到說老宅子有鬧鬼的?」
「你還別不信。」對面一桌的獵戶端著碗就轉了身過來,神情恐懼,「洒家有次夜裡回得晚,真就在陳家院子里看到了鬼了。還是個女鬼,走路跟飄似的,快得很呢!」
「真的假的?」人叢中有人輕聲冒了一句,立時聽到旁的幾個人應和道:
「連張四哥這麼大的膽兒都說見著鬼了,只怕是真的。」
「正是、正是……」
「若說不是真的,陳家公子何苦貼告示四處找道士和尚驅鬼呢?」
「是啊,賞金昨兒都漲到一百兩去了!」
這倒是個引人注目的話題,一時間驛站里的人都議論起來。
白玉堂持了酒杯在唇邊,似笑非笑地朝對面的展昭挑了挑眉,後者壓根沒搭理他,自顧提壺倒酒。
「你也別光顧著喝酒……人家說鬧鬼呢。」他把酒杯一放,頗有興趣地支著肘看他,「你信是不信?」
展昭抬眸瞧了他一眼,淡淡道:「展某從不信這世間有鬼。」
「巧了。」白玉堂拿掌在桌沿上輕拍一下,「我白五爺也不信。」
說完,他似乎是有了什麼新的主意,飲了幾杯酒,朝手邊的寶劍之上掃了掃,忽而道:
「既然如此,乾脆你我也別再比劍法,太過無趣,不如較量較量,看誰先抓到那隻『鬼』,你覺得怎樣?」
展昭微偏過頭,語氣無奈:「五弟既有這閑工夫,不如回島上瞧瞧盧大哥,都快過年了,你就不怕他怪罪么?」
「我大哥幾時管我這個,又不是三歲的娃娃。」白玉堂捏著劍穗猶自琢磨,「伏雪鎮,離這也不遠,正好該換換馬掌了,索性把馬鞍也換了……對了,咱們的賭注是什麼?不如就賭你的巨闕劍吧?」儘管無人搭理,他卻也自顧說得歡快,「誒,不好不好,聽說這可是你的家傳寶劍,要是一個不小心贏走了,你跟我急怎麼辦?嗯,得想個別的,你身上還有什麼值錢有趣兒的東西沒有?……」
耳邊聒噪得不行,展昭擰著眉沒答話,只聽對方喋喋不休地規劃著捉鬼大計,他輕輕搖頭,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驛站里,眾人尚在談論陳家老宅子的事,講得已是熱火朝天、情緒高漲。
外邊兒北風呼嘯,吹得窗戶咯吱咯吱地抖動。
突然之間,不知是誰顫聲嚷嚷了一句:
「窗、窗外……有、有女鬼!」
只一瞬,周圍便鴉雀無聲,著實是適才營造的氣氛太過詭異,此時此刻聽得這句話,眾人都不由心驚,繼而紛紛往窗外看去。
但見被茫茫大雪覆蓋著的山林中,隱隱約約有個白色的影子,不緊不慢地行來。一時無人敢說話,連在櫃檯前算賬的掌柜也愣住,毛筆停在半空中沒落下,墨汁隨著筆尖滴在紙上一團團的暈染開來。
不多時,隨著那人緩緩走近,已能勉強看出些許輪廓。
來者是個女子,穿著件月白色的衣裙,並不披襖或是大氅,身子很是單薄,手裡只舉著一把紙傘,在風雪中款步而行。
呆了一陣,才有人惶恐叫道:「女、女鬼,當真是女鬼!」
冬日裡天黑的早,大晚上的這麼一個女子走在冰天雪地中,難免讓人懷疑會是山精鬼怪,再加上方才又談及鎮子上陳宅鬧鬼之事,登時屋裡人心惶惶。
「她是向咱們這兒來的!這可怎麼辦是好?」
「慌什麼,我們這麼多人呢,還怕她一個不成?」
「妖怪會法術,萬一一施法,把你我都凍住了,豈不是任她擺布……」
……
窗外的白影卻沒有半分遲疑停滯,仍舊不疾不徐地走來,眼見離驛站越來越近了,一干樵夫獵戶趕緊將手中刀弓握住,緊張兮兮地盯著大門。
白玉堂和展昭相視一眼,也不動聲色地伸了手摁在自身佩劍上。
下一刻,吱呀一聲,前方的木門被人輕推開了一條縫隙,剛剛還低低言語的人們立時閉了嘴,四周驟然安靜下來。
夜色濃重,風夾雜著細碎的雪花湧進屋內。
展昭送在唇下的酒杯微微一頓,頷首舉目。
只見門外站了個女子正在低頭收傘,垂著眼瞼,容貌很清秀,腳邊儘是抖下來的雪沫,衣擺上也沾了不少。
借著櫃檯上的燈光可看清,她所穿的是一身霜色衣裙,絲袍質地,很輕,風一吹,飄飄而起,同他們身上厚實的襖子比起的確是太過單薄了一些。
把衫子上的雪花拍去,約摸是察覺到周圍的目光,她手中停了停,莫名地抬頭望著前方。十幾雙眼睛正齊刷刷望著她,手裡還捏著各種刀槍弓劍,一副像是要干架的模樣。
「你們……有事嗎?」
眾人這才回了神,興許覺得這位姑娘長得面善,不像是鬼怪,又興許是看她舉止正常,沒有要吃人吸食/精魄的樣子,一時又都手忙腳亂地回了原位,低頭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看天的看天,望地的望地……
念一不明所以收回視線,走到櫃檯前向還捧著算盤的掌柜詢問道:
「老闆,還有空房么?」
掌柜呆了好一會兒才趕緊點頭:「還有,還有兩間,一個上等間和一個中等間,不知客官您要哪一種?」
「我要一間上房。」她自腰間的錢袋裡摸了些碎銀,「這些夠不夠?」
「夠了夠了。」
見這姑娘原來是來討房間住的,眾人都放下心來:只聽說鬼吃人,沒聽說過鬼還給銀子住客棧的,想來不會是鬼了。
如此斟酌之後,屋內的人皆各自鬆了口氣。
掌柜收了銀錢,也沒取戥子秤,俯身就拿了個牌子給她。
「姑娘的房間在二樓,可要送些熱水?」
「不必了,煮一碗好茶端上來就是。」
「是是,姑娘且稍等,阿旺——」掌柜的抬頭招呼店伙來,吩咐著領她上二樓去。
「多謝。」
念一將牌子收好,正轉身要走時,不經意在人群里看了一眼,靠窗的位置恰有個身著藍衣的人也向她這邊瞧過來,四目相對后,他淡淡朝她頷了頷首,似乎是禮節性的在打招呼。
念一微微怔了怔,反應了許久,最終也朝他點點頭,隨即舉步上樓。
聽著腳步聲漸漸行遠,二樓某處的房門吱呀打開然後砰的關上,驛站中又恢復了平靜,食客們仍舊喝酒吃肉,嘴裡談著鎮上的瑣事,不過再未提鬧鬼的傳言。
桌上兩壺燒酒下肚,白玉堂愈發來了勁頭,取了一支筷子就往展昭碗口上敲了一下。
「我說,這姑娘倒是有意思,你敢在這大雪天穿絲質的紗衣到處走么?」
後者想了想,如是回答:「難。」
白玉堂不以為然地挑了一下眉,兀自琢磨道:「莫非,那丫頭還是個內力深厚的高手?」
展昭略一思索,細想她方才的腳步聲和手腕動作的力度,略略搖頭:「不像。她步子偏重,別說武功似乎連半點內力也沒有。」
「那倒是奇怪了。」白玉堂摸著下巴,輕笑一聲,「難不成,真是女鬼?」
聞言,展昭並未答話,只抬眸朝二樓看了看,若有所思地低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