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流魂】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在場的皆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
展昭和她視線對上,靜靜沉默。
白玉堂倒是擱下筷子,支著手肘一臉戲謔地開口:「想拿碎銀換足紋的銀水?哪兒來……」
「可以。」話還沒說完,展昭便放下酒杯,淡淡應聲。
「喂喂……」白玉堂別過頭對他擠眉弄眼。
「不妨事。」他自懷中摸出錢袋來,遞到她跟前。「你自己挑吧。」
「多謝。」念一把手上幾塊碎銀放下,毫不遲疑地伸手撿了一塊銀錠,隨即朝他抱拳施禮,「打攪了。」
「客氣。」
她又欠了欠身,狠狠抓著那塊銀子,疾步向客棧後院走去。
「這人真是莫名其妙。」白玉堂撥了撥桌上的碎銀子,語氣不滿地望著展昭,「你怎麼就換給她了,還不拿戥子秤一秤,不怕她占你便宜啊?」
「這點錢倒是不至於。」他喝完酒,掂了掂錢袋,忽然低低道,「我的錢袋裡還少了一錠五兩的銀子。」
「當真?」白玉堂一怔,忙湊過去,「是她方才偷拿的?」
「不是。」展昭把銀子收好,思忖許久。
在自己摸出錢袋的時候就已經發覺丟了一塊銀兩,而她此前與自己的距離尚遠,不可能有如此好的身手,拿了錢卻又不被他察覺。
也就是說,東西丟失是在她換銀子以前。
那麼……
「不是她,那會是誰?」
展昭抬眼看向那邊還在說笑的商旅,淡淡道:「說不準呢。」
後院有個馬廄和倉庫,人本就少,念一腳步匆匆,尋了個僻靜之處,環顧左右,確定沒有旁人,這才把手掌攤開,皺著眉盯著那塊白銀。
銀子上正趴著個球狀的東西,身子小小的,倆眼睛巴巴兒地看她,瑟瑟發抖。
念一沉下語氣:「你做什麼偷人家的銀子?」
「……他沒有錢了。」對方弱弱的解釋道,「我要是不幫他,他今天就沒地方住了。」
「你常常幫他偷銀子?」
「他沒錢的時候我才給他拿一點兒……」說完,又急忙補充,「我都是取的有錢人家的銀兩,他們錢多,偷一點點不會被發現的。」
念一眉頭越皺越緊:「你這麼做,就不怕損陰德么?」
「那又如何,反正我也投不了胎……何況,我喜歡和人類呆在一起。」它笑嘻嘻地朝她手上靠了靠,「人類比妖怪有趣多了。」
「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念一嘆了口氣,「你和他待久了,對他也不好。」
「這裡也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你不也來了嗎?我瞧你就好好的。」對方不以為意。
「我和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你有多少年了?我看你也不過幾十年,和我差不多。」
「我……」她正要作答,耳邊驀地聞得一絲輕微動靜,她趕緊伸手把銀子合攏,「噓,有人來了!」
馬廄里的馬兒打著響鼻,一個年輕的馬夫正提著水桶和刷子慢悠悠地哼歌,冷不丁看到前面老槐樹背後走出一個姑娘來,他唬了一跳。
「喲,客官,您怎麼跑這兒來了……是、是來看的馬么?」馬夫只當她擔心自己照顧不周,忙笑道,「您儘管放一萬個心,我這兒喂的都是上等草料,一日刷洗一次,保管把您的馬養得膘肥體壯,日行千里都沒問題!」
「有勞了。」念一垂首對他施禮。
「哪兒的話,應當的!」
她欠過身,一面將銀子收入袖中,一面若無其事地繞開他,往自己住處而行。
此時,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人從花木下現出身,倚著欄杆而立。
站久了,身邊跟著的人就開始好奇起來,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何事。
白玉堂順著他視線舉目張望,馬廄邊除了個刷馬的馬夫,別的也沒什麼稀奇。
「喂。」他抬手往展昭肩頭上一拍,「你看什麼呢?」
半晌,展昭才揚眉收回視線。
「沒什麼,在看馬。」
「看馬?」他實在是不解,這裡的馬有什麼可看的……
*
自打那個女子回了房,整天都沒出來過,直到入夜才下樓喚小二準備些飯菜和熱水送上去。客棧中人來人往,展昭在鎮上逛了一日,此時亦隨人群往裡走,一瞬間他覺得背後起了一股涼風,但是很快就消失不在。
他站住腳回頭看了一眼,身後什麼也沒有。
不知為何,這一道風,總讓他想起昨日在驛站時候平白無故起的陰風,都是涼颼颼的,冷得徹骨。
「今天氣候不好,外頭人不多。」吃飯的時候,白玉堂開口提議,「明日再出去轉轉吧,指不定能問到什麼……或者,咱們夜裡去陳家宅子里看看?」
「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展昭說完,放下碗筷,「慢用,我先回房了。」
他訝然:「這還不到戌時呢,你睡這麼早?」
「我頭疼。」展昭答得簡單,提上劍就朝客房走。
樓下隻身得白玉堂一人咬著筷子,盯著他後背冷哼嘀咕:「幾時變得這麼弱不禁風了?」
深冬里,空氣寒涼。
街上,梆子敲過三下,連打更的聲音也被風吹得發抖。
已經過了子時,萬籟俱靜。鎮上的人大多歇得早,眼下除了更夫,道路上也沒再見到一個人影,頭頂一輪冷月,照著街頭巷口,清寂得有些可怖。
念一伏在窗邊看了許久,等打更的人走遠之後,才轉身把擱在靠背椅中的玄色斗篷披上。兜帽很大,帶上便可遮住頭臉,這樣的顏色即便是走在外面也不容易被人發覺,更何況還是這麼安靜的夜裡。
她垂頭上下打量著自己,頗為滿意地頷了頷首,於是俯身吹滅燈燭,輕推開門,盡量小心地走向客棧後院。
因為只有那裡,有一扇小門。
午夜總是陰氣旺盛的時候,斑駁的樹影,搖曳在地上。
走不多遠就看到院中老槐樹下坐著兩個上了年紀的老夫妻,視線不偏不倚望了過來,很是友好地朝她微笑,念一隻得點頭打招呼,然後又拉過斗篷來掩住半張臉。
忽然間,腳邊一沉,像是被什麼拖住,半天挪不動腿。她低頭尋了許久,才發現自己裙擺被一團巴掌大小東西揪住,死死的不撒手。
左右無法,她只好輕聲問:「你拉著我作甚麼?」
聽到聲音,那團東西望著她睜開眼,怯生生地說道:「我餓……」
「廚房裡有吃的。」
「都被廚子收走了,我想吃、想吃肉……」它爪子一收,念一就感到腳踝有些緊,她微微皺眉。
「我房裡還有,剩了一些沒有吃完,你去瞧瞧吧。」
「好。」它鬆了手,退了幾步對她鞠躬,隨即嗖的一瞬便不見了。
每個地方總會遇到難纏的,相比之下,這窮鄉僻壤本就榨不出什麼油水,所以住在此地的居民都還算和氣。
她將裙擺隨意拉了幾下,仍舊朝前走,後院的小門上垂著幾串枯死的楓藤,門是關著的。旁邊兩隻玩泥巴的磷火見狀,忙歡歡喜喜的跑來給她開門。念一微微一笑,正要開口道謝,右耳驟然聽到聲音:
「念一,背後有人跟著你!」
有人?
她腳步立時一頓,拽緊腰間的玉佩猛地回身環顧四周。
院中仍舊靜悄悄的,沒看見異樣。
她撫摸耳墜輕聲問:「在哪裡?」
「我也不知道。」
前方坐在槐樹下的老嫗面上帶笑,伸出手來,指了指自己的頭頂。
左耳的耳墜忙提醒道:「在樹上。」
儘管是冬季,這兩棵老槐的葉子卻還茂密著,只是泛著青黃,其中能藏人也不奇怪,不過光這麼看倒不知藏在何處。
念一警惕地往前緩緩而走,手卻往袖中探去。
「什麼人?」試探性的問了一句,然而並無人回答。
「你若再不現身,可別怪我不客氣。」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對方還不肯露面,想必來者不善,如此只能先發制人。她飛快摸出袖劍往黑暗中擲去,兩支暗器刀刃如雪,呼呼生風,流星一般竄入枝葉間。
「咔」得一聲,隨著一小節樹枝從枝幹上簌簌墜落,樹下的兩位老人也驟然消失。
很快便歸於平靜,四周再無動靜。
奇怪,難道沒人么?
她明明聽得很清楚才是……
耳畔吹過一小陣涼風,右耳的聲音又急又慌:「背後,你小心背後!」
聽到提醒的一瞬,念一便覺腕上一緊,骨頭錯位的輕響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指尖夾著地兩枚梅花針應聲而落。
這麼快的動作,她還是頭一回遇到!
念一別過臉時,餘光里看到一抹藍灰色,乍然覺得熟悉。她猛地抬起頭,正對上對方一雙星目,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又是他!
右手的手腕動彈不得,念一隻得出左手撩向敵臂,但他的速度卻快上自己幾分,指尖還沒觸及,就回攻避開。如此交手不過兩三招,兩隻手全都使不上勁來。
耳墜隨著她身形動作在空中劇烈晃動,眼看對手如此厲害,忙勸道:
「你不是他的對手。」
「再打身子會受傷的!」
她聽得心煩意亂,咬牙低聲道:「可我也走不掉,他還拽著我。」
「你等等。」兩邊耳墜左搖右晃,「我們去找老大過來!」
「不著急,你們先別走……」
眼前兩道暗光閃過,知道這話是說遲了,念一站定身形,望著天空看了一陣,然後又將視線移向對面。
夜風裡,這個藍衣如蔚的人正平靜地注視著她,眸中波瀾不驚。